第11章

真正令榮雨眠切身體會到自己幾乎死去這一事實的是産後那整整一個月只能卧床休養的經歷。

在這一個月中,他睡得多,醒得少,偶爾有點精神的時候,只抱一會兒孩子便累得不行,得睡兩天才緩得過來。期間,趙拓明幾乎天天會來瞧一瞧榮雨眠,只是他待得時間很短,經常趕不上榮雨眠醒來。有一回,榮雨眠連續好幾天沒見着人,他不禁懷疑初霁是不是在哄自己高興才如此編排,實際趙拓明壓根沒有前來。為此他關照初霁,趙拓明再來時,萬一他在睡覺,就将他喚醒。結果,初霁聽了不假思索搖頭拒絕道:“不行的不行的。晟王殿下特地跟做賊似的進屋,我們就是不想打擾公子你休養。”

對于初霁的說辭,榮雨眠愈發不信——他實在想象不出晟王殿下做賊的樣子。

随着身子漸漸好轉,不再一沾枕頭就睡着的榮雨眠決定揭穿這個謊言。這日傍晚,陪了會兒與榮,在奶娘将睡着的孩子抱走後,他躺下休息。事實上他并沒有入睡,而是等着據說每天這個時候都會過來的人。

不想,沒躺多久,房間的門真的被人推開。榮雨眠閉着眼睛聆聽動靜聲。最近總是卧病在床,他對初霁的腳步聲或與榮奶娘的腳步聲都異常熟悉。事實上,他還能分出初霁抱着與榮同沒抱與榮,或者奶娘抱着與榮同沒抱與榮的區別。不過,眼下進屋的人,腳步聲有些不同。

來人的腳步很輕很慢,聽着就讓人覺得他腳上的鞋定是精巧細致的名匠之作。

榮雨眠稍稍将眼睛睜開一條縫,朝那人望去。結果,還沒瞧清楚來人,就聽對方問道:“裝睡做什麽?”

榮雨眠只能睜開眼睛。他很想知道趙拓明是怎麽判斷出自己是否在裝睡的,但實在丢不起人問如此愚蠢的問題,想了想,只能若無其事反問道:“你做賊似的進來做什麽?”

趙拓明聞言微微一笑,答道:“做賊進來偷人。”

榮雨眠心想這人不愧是風月高手,說起話來真不要臉。他一邊鄙視,一邊臉紅心跳。

趙拓明在床邊坐下,接着,他仔細端詳了榮雨眠一番,原本嘴角的笑意淺了幾分,卻也真實了幾分。“你的氣色好了許多。”他輕聲說道。

無論如何,榮雨眠不可能同對方讨論自己臉上血色是休養出來的還是臊出來的,此時唯有配合着道:“我的确能感覺到精神所有恢複。”

面對這一說辭,趙拓明低頭似乎頗為認真地評估了一番,之後,他擡頭望向榮雨眠,用帶着捉狹意味的笑意宣告道:“既然如此,明天我來将你偷出去。”

就快要淪為失竊物的人不得不焦慮道:“你在胡說什麽?”

趙拓明也不急着解釋,相反,他另起話題:“最近這段日子我是格外忙碌。”

聽得此言,榮雨眠心中一動。

當初他委實被逼急,才選擇威脅的手段迫使太子放過趙拓明。不過,他掌握的真相的确能撼動大局,為了壓制太子氣勢,他也把話說得狠絕。太子很清楚自己已經不絕如縷,在沒有太多時間的情況下,當時他本能接受脅迫。事後,他必然又重頭考慮過,徹底權量利害。而在完全想清楚後,他會作出怎樣的決定?他是會爽快認輸,還是幹脆放手一搏?

榮雨眠不自覺注視向趙拓明。後者前段日子自然在防止太子反撲,眼下神色看來是大局已定的泰然,不過以防萬一,榮雨眠确認問道:“你忙得如何?”

趙拓明眸底流動過感慨,他低不可聞地輕嘆了一聲,道:“二皇兄日前決定皈依佛門。”

一時之間,榮雨眠不知自己當如何作答。

趙拓明深深凝視向他,短暫沉默後緩緩道來:“當日我見到你臉上的紅腫,曾有心向二皇兄還以顏色。事實上,自大皇兄溺亡後,我也再未将二皇兄當成手足……然而,事到如今,對于這位我的一父兄長,我終究沒能為你雪洗恥辱。”

在此之前,趙拓明未曾提過,這讓榮雨眠怎麽也沒想到對方竟然注意到他臉上并不明顯的痕跡,并記挂在心。有這樣的心意便已足夠,他哪會責怪對方最終未作為?

“本來就沒有什麽可雪洗恥辱的。要知道,那日是我欺負了他,又不是他欺負了我。”

聞言趙拓明不禁莞爾一笑。“的确,欺負人是你的長處。”他緩和神色輕淺調笑道。

對此,榮雨眠挺當之無愧的,也就不必謙虛。

另一方面,向來謹慎的他雖然對太子決定皈依佛門的決定有所感嘆,但他不得不提防對方是否暗度陳倉,或者枕戈飲膽。太子若欲東山再起,向文星自然是運籌帷幄的人選,想确認太子意向,或可看向文星動向。

“太子決定遠離朝堂,他手下的門客去向如何?尤其是向文星?”榮雨眠問。

趙拓明素來機警敏銳,眼下榮雨眠只問了這麽一句,他立即明白其中深意,思索片刻後,正容沉聲道:“據說都已散去,回頭我會安排人調查向文星如今的下落,并确認他接下去的行動。”

于公,榮雨眠自然不認為趙拓明應該輕易放過向文星,不過于私,他也不希望因為自己的疑心導致趙拓明作出可能傷害向文星自由意志的行為。

“當日在太子府,向文星有心救我,幾次勸阻被我激怒的太子,他于我可以說有救命之恩。”榮雨眠認真道,“若有一日他的确有所行動,希望你對他手下留情。”

趙拓明裝模作樣打量向榮雨眠道:“他救了你,我必會感謝他。不過,他為何救你?若見着他我須得好好問問。”

聽得懂趙拓明刻意揶揄的榮雨眠沒好氣回道:“巧了,我也正想好好問問他。”

這一回合的舌戰趙拓明無奈認輸。“你可不許當真去問。”

榮雨眠見好就收。這時,被他想起至關緊要的一件事來——

“我睡覺會打呼嚕?”他問道。

他始終在疑惑自己裝睡是怎麽被識破的,眼下,可以說靈光一現。不過,他真心希望事實并非如此——若他真的會打呼嚕,和他一起睡的人得多嫌棄?

趙拓明一時沒明白這個問題從何而來,微微迷惑答道:“你睡覺光會打人,不會打過呼嚕。怎麽想到問這個?”

“我睡覺怎麽會打人?”榮雨眠是真的訝異,不得不追問。

“每回我在你身邊睡得好好的,你忽然一個手臂就揮過來,把我打醒不算,自己還睡得更沉。”

榮雨眠沒空想別的了,他光想:現在改學打呼嚕還來得及嗎?

第二日,趙拓明果真前來偷人。

他含笑望向榮雨眠道:“我說過,等你身子大好,我就用竹轎擡你出門曬太陽。”

榮雨眠的身體實際并未大好,頂多半好,可他又不是傻,此時自然立即作出神采奕奕的模樣。“我将與榮一起抱來?”他提議道。這種能出門的大好事,他自然首先想到自己的孩子。

趙拓明很快搖頭道:“她又不會若不帶出門的話就自己憋不住地偷跑出去,先不用帶她。”

榮雨眠怎可能聽不出對方趁機數落暗損自己?可他擔心有竹轎的人改主意不帶他出門,這種時候只能假裝聽不懂言下之意。“也對,與榮太小,在家待着就好。”

趙若明忍笑應道:“我們出發吧。”

才入孟夏,說是氣溫回暖,這一年卻熱得很早。初霁為榮雨眠出門琢磨了好半天着裝。最終,他為榮雨眠換上一套輕薄的白色紗衫,換上後又擔心後者身子弱容易着涼,謹慎添加了織繡雲肩。

榮雨眠覺得這麽穿不倫不類,加之又覺着熱,等轎子來到外面,離了初霁視線,他便脫下雲肩,結果,立即被趙拓明瞪了一眼。

“你怕初霁說你,等出了門才脫雲肩,也不想到我正瞧着,顯然是不怕我。如此小瞧于我,看我不好好吓吓你。”

榮雨眠自然不買賬,他斜睨問答:“你能怎麽吓我?”

趙拓明一本正經道:“我能讓轎子就在晟王府牆角邊轉幾圈然後打道回府。”

比起初霁的唠叨,趙拓明的心狠手辣果然更加吓人。

“我怕你了還不行?”榮雨眠悻悻道。

“那還不把雲肩披上?”

從小到大,榮雨眠就沒吃過那麽大的虧,他忍氣吞聲重新将雲肩穿戴好……頓時覺得,溫暖到心田。

兩臺竹轎出了晟王府後一路向北,不多時,轎子出了北城門,一路往城外的山上而去。山路崎岖,虧得是輕便的竹轎,轎夫總算順利将兩人擡至山腰位置。在狹隘山路的盡頭,轎夫們停下轎子。

“你們在此處等候,不用跟随。”趙拓明親自扶榮雨眠下轎後向轎夫們交代。

榮雨眠微微不解地打量向身處環境,心想若非對方是位高權重的晟王,他簡直就能懷疑對方是要将自己誘騙到荒山野嶺加以殺害并毀屍滅跡。

“跟我來。”不知道他正想些什麽的晟王特別仔細地扶着他往前走去。

榮雨眠遲疑了一下,最終沒有逞強說自己能走路,而是任對方挽着自己手臂往看起無路的山石上前行。

他們在蜿蜒逶迤中鴨行鵝步,于看似山窮水盡之處,趙拓明帶着榮雨眠穿行過兩塊巨石的縫隙。

瞬間,豁然開朗,別有洞天。

他們只是跨過小溪轉了個彎,霎時眼前便是千仞飛瀑起于疊嶂層巒,在這片群山環繞的山谷之地中,繁花似錦,草木如織。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一時間,榮雨眠不禁沉醉在眼前的美景之中。他以為自己錯過的這一季春,原來依舊守着紅情綠意、桂馥蘭香靜候着他。

“這是我十七歲時發現的秘境。”身旁,趙拓明沒頭沒腦開口介紹道,“一年四季,這裏的景致各有特色,每一種都可謂曠世奇美。一直以來,我将此處守作秘密,每每心煩意亂,便獨自前來散心。每回來到此處,一切煩惱總能渙然冰釋,然後在此間流連忘返。”

聞言榮雨眠心中一動。他是第一個被趙拓明帶到此處的人嗎?

他正等着對方那麽說下去。這個人是風花雪月界的翹楚,不管是與不是,他擅長說這些讓人聽人心動的甜言蜜語。

——然而,實際趙拓明并不是那麽說的。

“日前,為萬貴妃的危機而茫無頭緒,不知如何應對之際,我亦獨自來到此處。我本以為自己能在這裏求得心靜,甚至打算坐上整天,算是浮生偷得半日閑。不想,十七歲看至今日的景色于我意義卻不再相同。當時,我就站在此時你所站立的位置,望向這片明媚春光,我卻歸心似箭。”趙拓明轉頭凝視向榮雨眠的眼睛,緩緩續道,“我無意在此久留,相反,比之此地,我更想回晟王府。因為,晟王府裏有你,這裏沒有。”

面對這一番說辭,榮雨眠不禁怔住,久久失語。

自他承認自己的心意,他從未心存僥幸,以為能得到想對等的回應。趙拓明的喜愛他不是沒有感受到,只是,雨露之恩滋生萬物,從不獨惠一草一木。或許這是偏見,或者這是謹慎,榮雨眠從不讓自己渴求在他看來不切實際的,趙拓明的情有獨鐘。這是他能為對方做任何事情,卻無法交付全部真心的主要原因。

他對自己的心從來珍而重之,只些許,在他看來便價值連城,所以,他始終小心地一點點交付趙拓明,生怕給得太多,輕賤了自己的心。

時至今日,他依舊在想哪一日自己或會帶着與榮離開晟王府,尋求自己的高飛遠舉。

——但這一刻,他的想法徹底改變。

“我未必永遠留在晟王府,可是,蒼天可鑒,一日你不言棄,我便留在你的身邊一日。”良久後,榮雨眠低聲說道。

不善言辭的人不知道自己能如何更好回應,他唯有回以真誠。

這是他的承諾,也是他的全心全意。

趙拓明的目光意味深長,他注視着榮雨眠,遲疑着問道:“你嘴巴那麽厲害,總是能把我說輸。我說什麽都不管用,最後都是你說了算。如果有朝一日我說放棄,你不打算将我駁倒嗎?”

這是出乎榮雨眠意料的問題,愣愣望向趙拓明,一時甚至說不出自己不打算那麽做的真實想法。

趙拓明也不追問,他從榮雨眠的表情能夠找到答案,此時一臉早有所料,若無其事笑了笑,他徑直續道:“你靠不住,看來只能靠我。我會管住自己這張嘴,絕對不會胡亂說話。”

因着身子虛弱,那日只出門曬了半天的太陽,回來後榮雨眠足足休養兩天才緩過勁來。不過,一旦得到過自由,他再也難耐足不出戶的幽閉生活。

對于稍稍有些精力便想要出門透透氣的榮雨眠,初霁特別焦急,他一會兒搬出外頭太陽毒的理由,一會兒說是小與榮醒來見不着榮雨眠會哭,一個勁勸阻榮雨眠出門。榮雨眠心想我都那麽大一個人了,難道還不能自己偷偷溜出門嗎?

這日,他背着初霁交代了與榮的奶娘後往西側院外而去。結果,在側門前被初霁撞了個正着。

“公子,你衣服都不穿就出門怎麽行?”初霁急急說道,一臉情真意切。若不是長了眼睛,榮雨眠差點懷疑自己的确沒穿衣服。

“我不過院子裏走動一下,這衣服有什麽不妥?”不管怎麽說,很快,從小做壞事被逮都理直氣壯的人面不改色回答。

對此,初霁立即神情自若接口道:“那我陪公子在院子裏走走吧。”

這小鬼真是成精了,榮雨眠心想,這都是自己的錯。

正當榮雨眠想着如何說服初霁同自己一起出門,奉少波在這時前來拜訪。

“我這個刑名師爺昨日遇見一樁奇案,百思不得其解,今日帶了糕點假借探訪之名,特來請榮公子賜教。”奉少波笑着說明自己來意。

看過不少偵探小說的榮雨眠原本便對破案頗感興趣,眼下日子又過得過于狹隘,對于奉少波的求教,他分外歡迎。

“賜教不敢當,但願效綿薄之力。不如奉公子帶路,你我前往罪案現場一看究竟?”

先前的經驗令榮雨眠對于對方帶自己親往犯罪現場的指望不大,他只聊勝于無地争取看看,不想,奉少波居然當真擡手擺出邀請姿勢。“榮公子願意指教不勝感激。我已為榮公子備了八擡大轎,請。”

其他上位者在場時從來懂規矩的初霁這一回卻是鬥膽插嘴道:“奉大人,請容我給我家公子從穿上衣服再出門吧?”

奉少波微愣後點頭莞爾道:“那必然。總不能讓榮公子不穿衣服就出門吧。”

很好,這下榮雨眠真要懷疑自己實際沒穿衣服了。

奉少波在院子等候,初霁很快陪榮雨眠回屋換了一套雙層的輕羅長袍。被服侍換上衣服的人從小錦衣玉食,自然有些眼光,他很清楚身上這套衣服價值不菲。事實上,前兩日趙拓明尋他出門,初霁為他換上的白色長衫與錦緞織繡雲肩也同樣華美貴重。不是很留心自己擁有服飾的榮雨眠至少記得他沒這些錦衣華服。當時他一心出門,沒來得及好奇,眼下正好趁着穿衣問道:“這些衣服是哪兒來的?不是原本我擁有的吧?”

被詢問的初霁訝異擡頭望向榮雨眠,答道:“這是之前晟王殿下請京城名匠劉裁縫來瞧過公子後做的,公子不知道嗎?”

榮雨眠豈止不知,他還不理解。“當時我那身形,怎麽能做出眼下合體的衣服?”

“劉裁縫那眼光,三歲瞧一眼便能做出穿到老的衣服來。”初霁若無其事吹了個大牛,随即眉宇間升起微微愁色,道,“其實眼下衣服哪裏合體,分明公子太消瘦。”

“等我多曬曬太陽,必然能茁壯成長。”榮雨眠緩顏輕笑着安撫擔憂自己的小厮。

初霁卻不買賬,他訝然眨了眨眼,本能反駁道:“公子你又不是一棵樹,曬太陽能有什麽用?”

“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初霁想了好半天,問道:“公子,你是不是在诳我?我總結過了,好像每回公子說一些我聽不懂的話,就是欺負我聽不懂,故意騙我呢。”

“……你這麽聰明,我哪裏騙得了你?”榮雨眠真心道。

初霁使勁思索了一下,在決定相信榮雨眠的真心話後注意力被轉移開,于是,他想起另一件事來。“所以公子不知道晟王殿下送你這麽多衣服的事?我還以為晟王殿下會親自同公子說,所以才沒提。沒想到晟王殿下如此含蓄。原來晟王殿下聰明英武,卻也有笨拙說不來話的時候。”在榮雨眠面前越來越随意的初霁偷偷笑話貴為晟王的人。

榮雨眠忍不住心道:你是不知道這個趙拓明究竟有多會說話。衣服的事之所以沒提,只是趙拓明清楚榮雨眠不會因為區區幾件衣服就心生感動……但話說回來,明知這些衣服對榮雨眠來說沒有多少意義,趙拓明依舊有心安排,可見他送衣服并不是為讨榮雨眠歡心,而僅僅是為他衣食住行周到考慮。

“公子你怎麽忽然笑得這麽……”初霁疑惑着問,他想了好半天措辭只找到一個勉強能用的,“好看?”

自信很能藏起表情的人懷疑着确認問道:“我笑了嗎?”

初霁肯定點頭答道:“公子你的眼睛笑了。”

榮雨眠果斷岔開話題,“險些忘了,奉公子該等得着急了吧,我們動作快些。”說着,依舊不是很會穿衣服的人舉起手示意初霁幫忙他扣扣子。

初霁聽話地加緊手上動作,同時又想起一件事來——他總是想起過多的事情。

“前日晟王殿下等着,公子衣服換得特別快。今日這位奉大人,公子差點将人家給忘了。公子真偏心。”

我不僅偏心,我還狠心。

頓時下不來臺的人板起臉道:“待會兒我同奉公子出門,初霁你別忘了你的功課,我記得《積語》你還沒抄完吧?今日下午正好空,好好抄寫背誦,回來我是會檢查的。”

初霁立即哭着一張臉讨饒道:“我又不要當一個學問人,公子,下午我要照顧與榮小小姐的。”

“以後你就是與榮的哥哥,沒點學問怎麽當個好哥哥?”

“……公子,你是不是在占我便宜?我應該當叔叔才對吧?”

“沒學問就只能當哥哥了。”

“……我抄還不行嘛。不過,公子,我哪兒得罪你了?我怎麽自己不知道?”

“瞧,這就是沒學問連累你了。”

同奉少波一同出門的時候,榮雨眠的确是有呼吸新鮮自由空氣的私心,不過,既然受人所托,他對奉少波提及的案件自然相當重視。人命關天,不容怠慢。出了晟王府後,坐在八擡大轎中的榮雨眠直奔案件現場。

以為自己終于要見到真正命案現場的人并不害怕屍體,但多少提前進行了心理建設,不想,被奉少波小心扶出轎子後,他什麽都沒見着,只瞧見一棵挂着無數字條的大樹。

榮雨眠轉頭詢問身旁的刑名師爺,“這棵許願樹怎麽了?”它被人謀殺了嗎?

奉少波伸手指了指樹上那些許願的字條,道:“榮公子你可仔細瞧瞧上面都寫了什麽。”

其實榮雨眠不必再多瞧一眼,特工需要絕對的觀察力,方才只一眼,他便已經發現樹上所有的字條無一例外都寫着同一句話——

願天下有情人終成怨侶。

無需多言,這棵許願樹想來是被什麽人拿來尋開心整蠱,或者實施者出于怨憤惡意,但不管怎麽說,這個“案件”怎麽也瞧不出足夠的重要性,以至于令奉少波傷腦筋到尋求榮雨眠的幫助。

心中有所猜測的榮雨眠斜睨向身旁之人,也不婉轉,直接指出道:“奉公子,今日你是請我賜教,還是請我散心?”

面對這一問題,奉少波毫不意外,他坦然一笑道:“昨日晟王殿下聽聞這一怪事,想必考慮到既不血腥,又頗輕松,之前不許我前來打擾榮公子的殿下說,若我沒有頭緒,可以來找榮公子讨教。想來晟王殿下心知榮公子久居一室,有些氣悶,特地為榮公子找些消遣呢。”

事實上,榮雨眠自己也是那麽想的,只是若想教他老實承認,實在強人所難。當下,他若無其事關注向這棵許願樹。

“所以,這棵許願樹是前晚被人偷偷替換了所有的許願簽,換成這些字條的嗎?”

果然比初霁有學問的人立即配合着榮雨眠一臉正容轉向正題。“正是。這棵姻緣樹在皇城最為靈驗,可以說聲名遠揚,所有情侶都會來這棵樹許願,一夜之間所有的心願被替換成詛咒之語,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目前整個皇城都議論紛紛。”

“奉公子以為作案者有何目的?”榮雨眠問道。

奉少波嘆道:“的确,此案的關鍵在于疑犯動機。只是,想了良多,我卻找不出對方那麽做能起到哪些用處。”

榮雨眠提醒道:“若說此舉用處或者效果,其中之一奉公子已經看到——方才你說,整個皇城如今議論紛紛。”

奉少波反應極快,他詫異瞥向榮雨眠,問道:“榮公子認為有人通過此舉傳遞消息?”

“不無可能。”

奉少波低頭沉吟道:“若要傳遞消息,即便不方便見面,大可以約定将密信藏在某個秘密地點,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其一,接受消息的人可能被人監視或者行動不便,不方便前往秘密地點,需要依靠衆人口口傳遞消息,其二,這一消息的傳遞沒有計劃的大致日子,可能發生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的任何一個點,若約定地點,接受消息者必須不時前往查看,實在不便,于是選擇不需主動查看的傳遞形式。”

榮雨眠并不确認這是否事實,只是就事論事,他邊說邊打量向樹上那些字條,他倒是希望案件背後是個後花園裏的秘密,畢竟,眼前這棵是姻緣樹,也許有人在傳遞私奔的打算,而私奔的故事總是教人喜聞樂見。可是,樹梢上的字條給了榮雨眠另一個方向的懷疑。

“這些字條,能拿下來檢查嗎?”榮雨眠問。

擔心有人破壞現場,這棵姻緣樹一直有衙役守着,此時奉少波吩咐一聲,很快衙役拆下一些字條取來。

榮雨眠接過字條,與其說仔細檢查,不若說是為了向奉少波指出疑點。

“這些字條有的折痕很深,有的已經卷邊,看起來都有些陳舊。”

奉少波盯着那些字條看,若有所思道:“所以,這些字條早已被寫好,而非前晚臨時準備。即便這場行動計劃已久,也沒有必要提前準備字條。畢竟,這一樹的字條壘在一起大小可不小。而若說作案者之前寫完字條因某些原因延遲實施,字條也應該被好生收在原處,不至如此多折痕卷邊。這些字條看來被人攜帶來去,應是有人事先從其他地方将字條帶來此處——作案者何必如此麻煩?”

“是啊,字條完全可以當日現寫——除非,”榮雨眠一字字道,“行動之人不會寫漢字。”

與榮雨眠所學文字使用同樣“漢字”的爰國其民族亦被稱為“漢族”。在漢族地區北邊則是“堯族”,堯族的人寫的不是漢字,而堯族眼下正與爰朝的軍隊在邊境戰火不斷。

這些線索貫穿起來,這棵姻緣樹謎題的可能答案就意義重大了。

奉少波微微一驚,凝重道:“所以,榮公子認為可能是北堯的細作潛入皇都,并試圖與潛伏在皇都中的某人接頭?”

“不無可能。”

奉少波轉頭望向字條,順着這一思路想下去,道:“若當真如此,我朝可能隐藏着北堯的奸細,甚至有人通敵叛國,以眼下爰堯局勢,後果不堪設想。”

榮雨眠點頭道:“此事可能性再低,以其嚴重後果,也當着重調查。”

奉少波繼續盯着字條,詢問道:“榮公子,以你之見,這字條文字是否可能隐藏着某些密文?”

學過密碼學的榮雨眠很難就專業知識得出結論,但另一方面,他有合理考量。“這棵許願樹名聲在外,如此行為官府必然介入,可以預料,字條很可能落在官府手中,對方保守起見,應該不會在字條上藏有能夠被破解的密文。而且,若字條的确是北堯新來的細作聯絡已成功潛伏的奸細,或者通敵的朝臣,有姻緣樹約定的他們必然也事先定過見面地點,姻緣樹只是為通知對方前來接頭。”

奉少波邊聽邊贊同點了點頭,随即,神色一肅,快速道:“想要找出潛伏在我朝的間諜或叛國賊子,必須先尋到那個新來的北堯人,這已不是單純官府的差事,我須立即禀報晟王。”

榮雨眠倒是有心跟随對方一同前往,但他拉不下臉主動提議,想了想,打算保持沉默等對方邀請。

然而,奉少波卻道:“榮公子出來已久,想必累了,我這就命人送榮公子回府。”

榮雨眠最終沒有打道回府。

……但也沒輪上去禦影衛的指揮所。

總不能表現得好像自己很想見趙拓明似的,所以,奉少波說要找人送他回府,榮雨眠也不争辯,只輕描淡寫表示自己知道怎麽回去。心裏有些着惱的人說得冷淡強勢,于是奉少波沒敢再多言,很快轉頭仔細交代轎夫聽候榮雨眠差遣。

等奉少波離開,榮雨眠立即遣走了那八擡大轎。

此處離晟王府并不很遠,榮雨眠打算随意走走,步行回府。

不想,他沒走多久,有個乞丐打扮的大小孩叫住了他。

“雨眠哥!雨眠哥!”

榮雨眠轉頭望過去,他自然并不認得那個孩子。

小孩跑到他面前,興奮介紹自己道:“雨眠哥,你還記得我嗎?我是小辮兒啊!”

想來是曾經的“自己”認得對方,榮雨眠正遲疑着要不要打聽看看“前任”的故事,就聽叫“小辮兒”的男孩說道:“雨眠哥,你忘了我啦?三年多前你連續三天給我們這兒的乞丐發放食物,當時我還幫着你一起買吃的發吃的呢。”

原本并不是特別想多事的榮雨眠因為對方言語中的疑點不自覺暗自皺眉。

據榮雨眠了解,認識趙拓明之前的“自己”一直随着雜耍團走南闖北,四處賣藝。若說三年前他來到皇城原本并沒什麽不妥,可是,雜耍團自己維持生計都來不及,怎麽可能如此樂善好施接濟乞丐?

心中起疑,榮雨眠忍不住問道:“小辮兒是吧?之前我生了一場大病,忘記許多事情,不太記得你說的事了,你能給我講講我們是怎麽認識的嗎?”

聽了榮雨眠說辭,小辮兒立即一臉關心地問道:“雨眠哥你生什麽病了?現在好了嗎?”

“現在自然完全好了。”

小辮兒依舊有些擔憂,他細細打量榮雨眠道:“雨眠哥,你比以前矮了,還比以前瘦了。”

榮雨眠頓時哭笑不得。他比以前瘦了到也罷,比以前矮這可能嗎?

“那是你長高了,小辮兒。”

十三、四歲的男孩聞言高興地挺起胸膛,炫耀道:“那倒是,雨眠哥,我長大了。”

說到此處,榮雨眠不自覺心想:三年前“自己”也就只有十五歲,照理還能長個,不想如今竟被小辮兒說自己矮了。

此刻在他看來無關緊要的念頭一閃而過後,榮雨眠重新關注向正事。“小辮兒,你能給我詳細講講三年前的事嗎?”

小辮兒這才回過神,接着認真回答起來,道:“三年多前有一天雨眠哥忽然出現在我們城西的乞丐窩,當時你恰好挑到我,問我這兒大致有多少乞丐,你說你為了還願,要在這兒給我們這些乞丐發放三天的糧食。我給了雨眠哥一個大致的人數,然後幫着雨眠哥你一起去買包子和粥之類的食物,還幫你一塊兒盛粥。”說到這裏,小辮兒忽然想起,擡頭問道,“對了,雨眠哥你還記得那個來混吃的,結果和你打賭當乞丐的男人嗎?”

榮雨眠搖頭道:“我不記得了,那是什麽人?”

小辮兒細細道來:“那個男人其實很年輕,但已經是大人,也不知為什麽那麽沒有出息,假裝乞丐也來讨吃的。雨眠哥你瞧他打扮不像乞丐,便轉頭問我認不認識。我一看就覺得那人不是乞丐,結果,那人非要說憑什麽不認他能當乞丐。之後雨眠哥你就和他打賭,說他若能在我們的乞丐窩裏呆上三天,你就輸他一百兩銀子。”

“于是他真的呆了三天?”榮雨眠不動聲色問。

小辮兒點頭續道:“是啊,可他實在太貪心,三天後他也不拿那一百兩銀子,反而想要繼續和雨眠哥打賭,他說他能呆足七天,要同雨眠哥賭五百兩。”

“我同意了?”

“嗯,不過這回,第五天他便堅持不下去自己悄悄走掉。”

“現在我有些想起來。那時候是不是正是上上屆科舉考試?”

小辮兒激動點頭,道:“是啊是啊,雨眠哥你想起我了嗎?就是上回那科舉考試,我記得那年特別亂,城裏人多不算,城門還關了好幾天——就是雨眠哥你來發糧的那幾天,也不知道是出了什麽事。”

榮雨眠的心沉了下去。

期待着榮雨眠能想起自己的小辮兒繼續找着可能激發前者記憶的往事。“對了,雨眠哥,我還和你一起見到過當今的晟王,當時皇上的五皇子。你記起來了嗎?”

榮雨眠驟然心跳加快。

他在好一會兒的沉默後追問道:“我們認識晟王?”

“那倒不是。”小辮兒搖頭道,“我們這些平民哪有機會認識那種大人物?當時五皇子恰好從快春樓出來。他一大早從青樓離開,我認出他來,拉着雨眠哥介紹說這位是當今皇上的五皇子,我好幾次見到他出入花街柳巷。我正笑話五皇子貪戀美色,雨眠哥你卻告訴我,事實恐怕未必如此。五皇子頭上的發帶束紮是宮廷手法,青樓女子為恩客打理頭發是另一種情人結。從五皇子的發帶來看,五皇子應該并未散發休息,在快春樓怕是只聽了一晚上曲或者聊了一晚上風月。聽了雨眠哥的說辭我覺得奇怪,哪有人去青樓只為了聽曲聊天的?雨眠哥你卻說,五皇子不是為了聽曲聊天,他是為了別的事情。再問下去,雨眠哥也沒說五皇子究竟為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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