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榮雨眠在回到晟王府後依舊心神不寧。
只差沒守在門口的初霁見榮雨眠臉色不佳異常擔憂,半攙半扶着将人領回房間。“公子,奉大人是怎麽照顧你的,怎麽就任你自己一個人回來了?”他對奉少波頗有微詞。
榮雨眠對于初霁這說法更有微詞。他又好氣又好笑道:“誰教我有學問,我當然能自己一個人回來。”
初霁很快搖頭嘆道:“公子你那麽有學問,怎麽就不懂得珍惜自己身子的道理?”
榮雨眠心想自己一定是累極了,居然說不過初霁。在被扶回房間後,他到隔壁瞧了瞧還在睡覺的與榮,之後,也就順着初霁的意上床休息。
的确感到疲乏的身體平躺床上,再懶動彈一下,然而,說不上是亢奮還是煩憂的情緒卻令榮雨眠閉上眼睛也久久無法入眠。
三年前科舉期間,曾經有人行刺皇上。刺客雖未得手卻成功逃逸。當時有大批密探到處搜人。皇上遇刺的消息被下旨隐瞞,這令搜人的行動相對隐蔽。不過,為了不讓刺客逃跑,當時連續幾日城門不開,令城裏的刺客沒有機會混出城去。
繁華皇城并沒有荒宅荒廟,除非刺客是本地人,不然,他總得住在客棧或者某戶人家中,如此一來,他很難躲避密探搜查。
在這樣的情況下,有人假意向乞丐施粥,通過一場有預謀的戲将一個外來客混入到一堆乞丐之中。乞丐成群結隊,密探肯定只當那個外來客是本地乞丐,不疑有他,未作詳查。最後,排查了所有客棧與家宅的密探沒能找出刺客。
——那麽,那個外來客會不會就是刺客?
而如果那個人是刺客,與他一同演戲的榮雨眠又是什麽身份?
榮雨眠曾在三年前來到京城,他在那時意識到五皇子趙拓明深藏不露,可能另有圖謀。三年後,他遇見這位五皇子,一段露水情緣後,他主動上門尋找趙拓明,入住晟王府後又“巧遇”太子謀士向文星,他“無意”向向文星透漏趙拓明涉獵能力,令秋獵剛見過趙拓明拙技的向文星立即有所警覺,從此,太子與晟王的争鬥來開序幕。
之前一直不敢深究當日“自己”與向文星相遇過程的榮雨眠,時至這一刻,終于不得不直面這個問題——
“榮雨眠”究竟是什麽人?
他又為何要策劃這些事情?
榮雨眠不禁想起那棵姻緣樹。
滿樹的“願天下有情人終成怨侶”。
如果他的猜測正确,的确有北堯的細作混入大爰皇城,想要聯絡已潛藏在天子腳下多時的北堯間諜……那個北堯的間諜,會不會就是榮雨眠自己?
心思動蕩的榮雨眠最終沒能等到入眠,相反,他等到房門被輕推開的聲音。立時,他轉頭望去。
進屋的人是趙拓明,他比平時晚了些許時候,注意到榮雨眠睜着眼瞧自己,微微笑了笑,邊走近邊道:“先前聽少波說他将你留在了姻緣樹下,我還道你這回是老鼠掉進米缸,即便能爬出來也不肯乖乖爬回家了。”
如果自己是耗子,耗子豈肯輕易吃虧?榮雨眠沒好氣地回道:“沒想到我這只老鼠比你早回耗子窩吧?”
趙拓明忍俊不禁道:“總聽人說鼠睡貓窩,原來是有只傻兮兮的老鼠錯将貓窩當耗子窩了。”
你就欺負我累了腦子不好使,拼命拿話擠兌我吧。
無言以對的榮雨眠正不滿心道,便聽趙拓明輕笑道:“你一定累了,腦子都不好使了。”
榮雨眠懷疑自己不僅腦子不好使,臉也變得不好使了,最近似乎臉上寫滿自己的想法。
正在此時,房門再次被推開。
這回,好幾個丫鬟端着碗碟進屋,她們在請安後依次将菜肴放置圓桌上,接着,迅速退出房間。
榮雨眠這才注意到,眼下已是晚膳時候。
趙拓明走到床頭,道:“先吃點東西,補充了體力才有力氣好好休息。”
晟王府的規矩,只要晟王在府上,晟王府的晚膳便會在正堂酉時三刻準時開始。榮雨眠并無正經身份令他有資格到正堂用餐,但晟王、晟王妃、晟王側妃都須按規定用膳。換而言之,眼下趙拓明是時候動身前往。
榮雨眠疑惑望向親手扶自己在圓桌邊坐下并跟着落座的對方。“你不用去正堂?”他問道。
“不用。”趙拓明的眼中難得閃過一道逗趣的笑意,“我爬牆回來的,沒人知道我在府中。”
分明安排了下人準備豐盛晚餐送到榮雨眠屋裏的人簡直睜着眼說瞎話。榮雨眠又好氣又好笑道:“殿下可仔細着點,別不小心掉進米缸了。”
趙拓明一本正經搖頭指出道:“我沒翻進米缸,不過就是翻進了老鼠的屋子。”
聞言,榮雨眠立即扪心自問:榮雨眠啊榮雨眠,你為什麽要自己送上門當耗子?
趙拓明拿起筷子首先為榮雨眠夾了一片春筍。“我聽初霁說,最近你的胃口不好。你曾說我秀色可餐,今日我特地拿自己來給你開胃,所以,你可得多吃一些,別辜負了我的美色。”
他刻意說笑,口舌招搖,然而,榮雨眠情不自禁心旌搖曳,一時之間,百感交集。
一直以來,他總擔心着趙拓明辜負自己的心意,卻不曾想過,自己是否足夠珍惜對方的心意?他害怕愛得卑微,卑微到因為對方些許的示好便受寵若驚,于是,他讓自己變得鐵石心腸,對于趙拓明的情意往往慎重大于珍重。
例如此刻,他懷疑自己是北堯的間諜,雖以這是一己揣測,尚無真憑實據為理由,說服自己暫且按兵不動,等有所确認後再向對方坦白,可實際,之所以他謹慎緘口,實際是擔憂哪怕自己僅有嫌疑,便會被趙拓明棄情意于不顧,将他當成細作處置。
——為什麽,他能給予趙拓明自己的全部真心,卻不能交出一點點的信任?
一番思索後,榮雨眠定了定神,決定松口……
房門在這時被敲響。
“晟王殿下,奉少波、曾凡勇求見。”奉少波的聲音很快從門後傳出。
這兩人一起到來,顯然無事不登三寶殿。趙拓明微微皺了皺眉頭,放下筷子道,“進來。”說着,他又關照榮雨眠,“你管你吃,都是自己人,不必擔心失禮。”
一鼓作氣的人此刻氣都洩了,哪裏還有什麽胃口進食?不過,免得趙拓明擔心,還是先就着春筍吃了口米飯。
門外,得到趙拓明許可的奉少波與曾凡勇很快推門進屋。兩人正待行禮,趙拓明擺了擺手,道:“不必多禮,有什麽事就直說吧。”
奉少波與曾凡勇黃昏前來自然為的是緊要公事,不過,他們顯然已将榮雨眠當成同僚,盡管榮雨眠在場,依舊不假思索開口道:“禦影衛的确在皇城發現了三個冒充爰國人的可疑北堯人,這三人還曾在姻緣樹附近被人瞧見過,只怕榮公子所料不差,此事非同小可,特來彙報晟王殿下。”
正擔心自己是北堯間諜的榮雨眠因禦影衛如此迅速的搜查成果而心中一驚。盡管禦影衛盯不盯上北堯細作,眼下的榮雨眠都不可能與對方接頭然後被禦影衛逮個正着,但心中有鬼的人瞧見影子都會害怕。
奉少波在微微遲疑後接着又道:“目前這三人我已請禦影衛帶至指揮所接受審問。”
聽到此處,榮雨眠訝異地暗中瞥了趙拓明一眼。
趙拓明神色若常,緩緩問道:“他們招了什麽沒?”
有一刻,榮雨眠幾乎能夠聽着自己的心跳聲。說實話,他急切想知道那三個北堯人都說了些什麽,可另一方面,若他利用趙拓明的信任探聽到此事,那他就真的輕賤了自己與對方的心意。他有心避免繼續參與在這場讨論之中,正想尋借口離開,在此之前,卻首先見到奉少波遺憾搖頭。
想來目前尚無線索的榮雨眠及時收回打算離席的說辭,一邊繼續進食,一邊聽奉少波道出:“他們什麽也不肯承認。”
“可有查到他們曾與什麽人有過接觸?”趙拓明追問。
奉少波答道:“聽客棧的夥計說,昨日與今日他們在正午的時候出過門。眼下禦影衛還在找見過他們行蹤的人。”
“此事非比尋常,明日本王會親自禀報父皇。你們全力追查下去。”趙拓明凝重交代道。
躬身而立的兩人立即齊聲領命。
接着,奉少波上前一步跪倒在地沉聲道:“此事是我操之過急,查到人後便請曾大人立即将人帶回禦影衛指揮所。若當時按兵不動,暗中盯着那三個北堯人,或許能順藤摸瓜找出那個間諜。屬下辦事不利,還請晟王殿下降罪。”
方才榮雨眠訝異望向趙拓明就是為了奉少波的這一打草驚蛇的失算舉動。他曾以為作為趙拓明的謀士,奉少波會有更明智的手段。
榮雨眠如此認為,趙拓明自然也同樣失望。然而,面對奉少波的請罪,趙拓明只淡淡道:“本王就罰你戴罪立功,此事交由你全權負責,務必徹查清楚。”
雖說這一間諜案件的起因在奉少波的姻緣樹上,但禦影衛的調查行動交由奉少波這位無官無職的刑名師爺負責,與其說這是趙拓明罰奉少波辦事不利,不若說他是給予了奉少波更多的信任與權力。
在奉少波再次鄭重領命之際,榮雨眠終于有所體會為何晟王殿下的人都如此效忠于他。
“起來吧。”
奉少波從地上站起。甫站直他便心無旁骛地關注回正事,肅然征詢指示。“殿下,目前那三個北堯人的口供是最關鍵的,只是,尚無明确證據能證明他們的确是細作,照理不該用刑。可如今事關重大……”說到此處,他遲疑着停頓。
未盡之意,在場的人自然都能聽懂。
說實話,這已經出乎榮雨眠的意料。本以為禦影衛與他曾經聽聞的錦衣衛很像,抓着疑犯嚴刑拷打是家常便飯,他沒敢指望過禦影衛能“講道理”。沒想到,趙拓明的禦影衛似乎有自己的規矩。
當然,這一次的情況另當別論。若趙拓明不按規矩辦事,榮雨眠也勉強能理解——他正如此安撫自己,為趙拓明接下來的回答緩頰,不想,趙拓明驀地轉頭望向他,低聲詢問道:“雨眠,你怎麽看?”
榮雨眠怔了一下。
共産谠人是不會虐待俘虜的,榮雨眠自然不贊成拷問。
可話說回來,他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害怕着那三個北堯人說出對自己不利事實的榮雨眠,他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在暗暗深吸一口氣後,榮雨眠細致介紹自己情報工作前輩曾經介紹的一種訊問方式。“建議将他們三人分開盤問。告知他們,只要老實交代,便立即放他自由,相反,若他不肯交代,一旦他的同伴有人交代,那他的同伴将獲得自由,相反,他将被重判。①”
聽了這個方法,奉少波首先贊嘆着點頭附和道:“除非這三人無比信任對方,不然,那麽分開問,他們一定有人因為害怕被出賣而忍不住搶先開口。”
趙拓明并未對此手段發表任何看法,但他若有所思打量向榮雨眠,眼神讓後者熟悉至極。在對方開口之前,榮雨眠沒好氣地搶答道:“沒錯,別看我年紀輕輕,我就是心機那麽重。”
趙拓明語調輕緩地應道:“越是重的東西,背着越累。你身子弱,別太受累。”
這句話帶着禪意,卻也別有缱绻。榮雨眠心想你知道這裏還有其他人在場嗎?他都沒臉擡頭瞧另外兩人一眼。
餐桌前,奉少波不動聲色,語氣肅然道,“屬下這就與曾大人一同回指揮所對那三個北堯人進行審訊,一旦有所收獲,将立即禀報。”說到此處,他的語調微變,用帶着隐約笑意的聲音續道,“此刻,我倆就不再打擾晟王殿下和榮公子兩人用膳了。”
榮雨眠決定記住這個人。
先前不帶他去指揮所見趙拓明也就罷了,眼下還将“用膳”說得像“月下花前”,榮雨眠決定拿本子記下這個人幹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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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①來自囚徒困境的概念,沒特地說明大家都不交代大家獲輕判這一默認的條件。囚徒困境是1950年被提出的,榮雨眠來自三十年代末,但假設當時已有人使用類似的審問方式,榮雨眠從中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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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努力踮着腳,從那口大鍋裏拿出已經涼掉的一碟包子。因為找到吃的,他開心笑起來。緊接着,他趕緊捂住自己發出聲音的嘴巴,偷偷摸摸張望了一番,之後,小心翼翼從廚房出來。
夜色已深,天際只有一彎細長的弦月,他借着微弱月光踩着石頭一路小跑過院子,之後,在牆上找到那個破洞,抱着包子手腳并用爬進洞中,來到被鎖上的柴房。
柴房角落正坐着一個八、九歲的男孩,見他從狗洞鑽進來立即驚喜起身跑過來。“小榮,你怎麽來了?”才說完,他又很快糾正自己的說辭,原本燦爛的笑容也淺了幾分。“小少爺,您怎麽不好好休息,到這兒來做什麽?”
他不明白對方改口的稱呼是怎麽回事,有些焦急地解釋道:“敬哥哥,是我呀,我是小榮,你不認識小榮了?”
男孩低垂眼簾輕聲說道:“娘親說得對,您是小少爺。我們莊家一門忠孝,即便情勢迫人,也不能失了禮數,忘了小少爺的高貴身份。”
他用力忍了忍,但終究沒忍住,很快哭出來。“敬哥哥你是不是怪小榮一定要你教小榮用劍,害你被易叔叔罰,你生小榮氣了?”他可憐兮兮伸手捧着包子,邊哭邊讨好道,“敬哥哥,小榮帶了包子給你。”
“小少爺,別哭了。”男孩蹲下身子替他擦拭眼淚。可他聽到“小少爺”這個陌生稱呼哭得更加厲害。
最終,男孩将他抱入懷中,低聲說道:“小榮,你快別哭了,再哭我該心疼了。”
他擡頭看男孩,抽泣着追問道:“敬哥哥你還生小榮氣嗎?”
“一開始我就沒生小榮的氣。”男孩鄭重申明,輕輕拉起他的左手查看手背上那道紅腫的傷口,“都是敬哥哥不好,不小心打到小榮。小榮還疼嗎?”
他認真點了點頭。“嗯。”
男孩朝他的手背使勁吹氣。過了一會兒,問道:“現在好些沒?”
他想了想,決定騙騙對方。“已經不疼了。”
聞言男孩放下心來笑了笑,誇贊道:“小榮最勇敢!”
他覺得開心極了,手背好像也真的不怎麽疼了。“對了,包子!”他忽然想到,趕緊催促,“敬哥哥,快吃包子!萬一被易叔叔瞧見,你吃下去他也不能再教你吐出來。”
男孩笑起來,“小榮說得對。”邊說邊将涼掉的包子往嘴裏送。
他擡頭眼巴巴瞧着男孩吃包子,很快,男孩低頭望向他,問道:“小榮餓嗎?”
他點了點頭,“嗯。”他告訴男孩,“晚膳我不想吃,都偷偷吐掉了。”
“小榮是要和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對不對?”男孩笑着問。
這回,他用力點頭。
“那我們也一起分了包子吧。”男孩說着将包子往他嘴邊送。
毫不客氣,他張嘴狠狠啃了一口又冷又硬,卻特別美味的包子……
榮雨眠猛地驚醒過來。
他在自己的床上睜大眼睛,死死盯向白色床帳的頂部。
他能清晰回想起:先前晚膳,奉少波同曾凡勇退下後,經歷了體力活動與激動情緒的榮雨眠精神再難以為繼,他又吃了一些菜肴,然後眼睛都睜不開來。趙拓明将他扶到床上,一沾枕,他便沉入夢鄉。
——可是,這真的是夢鄉嗎?
他也能清晰回想起這個夢。這個真實一如奉少波與曾凡勇退下,趙拓明扶他上床記憶的夢。
敬哥哥。
他似乎“記得”這位“敬哥哥”。于是在想起這個名字時,內心不自覺感到熟悉的溫暖。
但那份溫暖,卻也是最刺骨的寒冷。
榮雨眠有所預感,當找出“敬哥哥”,他将面臨自己根本處理不了的艱難局面。
從這個夢中,榮雨眠基本能确定自己不是北堯間諜。他在很小的時候說的便是漢語,穿的便是漢服,怎麽看,都不像北堯派到爰國的奸細。可是,另一個身份猜測卻更加可怕,令他不自覺打起寒顫根本無法停下。
來自身體內部的寒意幾乎就要吞沒榮雨眠,不過這時,他驀地感受到一絲柔軟的溫度從旁邊傳來。
有些神情恍惚的人轉頭望去,這才發現,趙拓明正合衣睡在他身旁。
事實上,他的右手一直緊緊抓着對方的外衫袖口。
有所察覺的榮雨眠本能立即松手,他在收回自己的手後才開始後悔,如同丢失貴重的物品。
想了一想,榮雨眠輕輕翻轉身子,面朝睡着的趙拓明側身而卧。借着窗外照入的月光,他擡眼注視向對方側臉的輪廓,接着,慢慢伸手,将自己手掌輕貼在對方胸口心髒的位置。
很快,手心傳來溫熱的觸覺,他還能感受到對方的心跳。
如果,他們能夠在三十年代的上海灘相遇,那該有多好?那樣的話,就不會有那麽多皇權鬥争,不會有那麽多宮廷恩怨,不會有那麽多陰謀詭計……不會有那麽多妻子妾室。他們可以成為革命同志,一起為理想與抱負奮鬥……
這是榮雨眠第一次如此仔細打量趙拓明。從他高高的眉骨,長長的睫毛,挺拔的鼻子,一直到顯得很薄,緊抿時異常冷峻,但笑起來又有着別樣溫柔的嘴唇。
榮雨眠悄悄移動貼着對方胸膛的手,用手指劃過這張他覺得如此完美的側臉輪廓,接着,手掌繼續一點點往下移動,從下巴,到脖子,最後回到胸口。
他正想着自己的手能夠用怎樣更親昵的動作來滿足內心湧動的不知是出于不安還是其他什麽的那難以名狀的渴切,忽然,他的手被抓住。
榮雨眠受到有史以來最大的驚吓。只差沒魂飛魄散。
他驚恐地瞪向那只突如其來抓住他的手,不及多加思考,身體本能先發制人。“你怎麽睡在這裏?”他問道。
趙拓明依舊抓着他的手不放,不緊不慢地睜開眼睛,轉頭望向他輕笑道:“有人睡着了都死死拉着我的衣袖不讓我走,我能怎麽辦?難道剪了袖子離開?只能穿着衣服在這而将就一晚。只是沒有想到,睡了一半,發現有人将我當香玉偷竊呢。”
榮雨眠假裝沒聽懂對方的調笑,一心想要抽回自己這會兒明顯被動按在對方胸口的左手。
趙拓明忽然拉起他的手放到唇邊輕吻了一下,在榮雨眠目瞪口呆之際将他的手放回被窩。“好了,放過你這個小賊了,睡吧。”
——請問,他哪裏還能睡得着?
小時候榮雨眠聽過一句俗話,叫做“破罐破摔”。勞動人民的智慧令人不服不行。眼下,他果然不再那麽珍惜反正也已經被摔破的罐子。重新将手放到對方胸口,“所謂賊不走空,空手而歸,怎麽能睡?”即便他的臉上快要燒起來,也還是鼓起勇氣一字字念完了整句臺詞。
對于他的微妙說辭,趙拓明訝異地重新睜開眼睛轉頭正經打量過來。
“哪有人穿着外衣睡覺的?我幫你把衣服脫了吧。”榮雨眠繼續說道。
趙拓明側轉過身子,伸手輕輕将榮雨眠散落在額前的頭發撥開,然後,靜靜望向他。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趙拓明就那麽一言不語地瞧着榮雨眠。他的目光像熾熱的火,點着了榮雨眠的心,不過很快,這團火又柔和下來,藴蒸起深藏心底的情意。
榮雨眠開始感到口幹舌燥,心跳加速。這時,趙拓明低緩開口道:“你的身體要緊,先好好休息。”
出乎意料的發言簡直令榮雨眠氣急。
“大夫有交代我不能受累,有交代我不能行房事嗎?”他咬牙說出讓他覺得自己這個罐子壞得徹底稀碎的浪語。
趙拓明膠着的視線依舊停留在榮雨眠的臉上,他的嘴角一點點揚起笑意。晟王殿下的微笑總是有耐人尋味的深意,或者捉狹的玩味。然而這一刻,這個笑容單純到只有柔軟的歡喜之色。
他伸手支撐起自己的身體,從上方的位置俯視向榮雨眠。
接着,兩人的距離一點一點接近。
榮雨眠一直睜大着眼睛,一邊感受着自對方口鼻呼出的灼熱氣息,一邊望向對方的眼睛深處。
“這種時候,你應該閉上眼睛。”趙拓明呢喃着開口道,語罷,将一個吻落在榮雨眠的唇上。
……好一會兒後,重新獲得自己對唇齒的控制權的榮雨眠回答道:“我喜歡看着你做我希望你做的事。”
言者正經,聽者卻被他逗得輕聲笑出聲來。
“那告訴我,你希望我做什麽?”趙拓明一字字語帶挑逗着問道。
“我希望你做些事情,為與榮帶來一個弟弟或者妹妹。”
趙拓明低聲笑道:“難道你那麽心急?我明明想好了,要把你身體養得足夠好,然後,我們再馬不停蹄的為與榮生弟弟妹妹。”
“……馬不停蹄這個詞是那麽用的嗎?”
“不是馬不停蹄,難道你希望我馬上風?”
“……胡言亂語什麽,你知不知羞?”
“我又不是無所不知,自然是不知羞的。”
饒是榮雨眠覺得自己口齒還算伶俐,這會兒愣是說不出一個字來。
趙拓明繼續低笑道:“幸好,我知道怎麽給與榮添弟弟妹妹們。”
那你倒是教我啊。
然而,榮雨眠到底是知羞的,終究沒能将心裏所想道出口來。
趙拓明的身體依舊覆在榮雨眠之上,他的雙手撐着兩旁,驀地飛來一筆道:“下月初是父皇的五十大壽。”
榮雨眠眨着眼睛想不通當今皇帝是以怎樣的形式參與到眼下兩人談話之中的。随即,便聽趙拓明接着說下去:“屆時的宮廷宴,你陪我一同出席?”
之前四皇子荀王的酒宴榮雨眠已經去得有些不倫不類,皇室宮廷盛宴更是正規隆重,榮雨眠哪有什麽身份能登上臺面?“你不怕我被人趕出來?”盡管相信對方必有考量,榮雨眠仍不得不提醒道。
趙拓明低頭凝視向他,意味深長道:“宮廷宴的客人名單是需要經過重重審核的。我能帶你去的話,還有什麽人能膽大包天到将你趕你出來?”
榮雨眠驀地明白:所謂皇上的五十大壽,趙拓明并不是要帶他赴宴,實際是要給他一個名分。
曾經與其說将名分當成雞肋,不如說對其避若蛇蠍的榮雨眠這一刻竟因為這虛無缥缈的形式而心動渴求。就好像他真的天真以為自己能因此與趙拓明締結婚姻,從此收到上蒼庇佑,兩人再不分離。
……可是,這也是如今他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一如他迫切想要的肌膚相親。他想要足夠多的羁絆。也許這不足以在最殘酷無情的真相之前将兩人牢牢維系,可至少,在當前的這一刻,他內心的那些不安與害怕,急需得到趙拓明的撫慰。
他的每一寸肌膚,都在叫嚣着他心底近乎絕望的渴切。
榮雨眠忽然伸手,他勾着趙拓明的脖子,将後者朝自己的方向拉下來。
這一回,他擡頭主動吻上對方。
“現在,你該知道了吧,我究竟有多心急?”
“再告訴我一次……”
窗外,已有夏蟲鳴叫,而室內,春意卻濃。
“……拓明……”
“……你可終于叫我的名字了……”
第二日。
日将偏西,榮雨眠方才醒來。
床邊,初霁不知已守了多久,見榮雨眠睜開眼睛,他趕緊湊上前來,第一時間介紹道:“今早晟王殿下特地交代過,說公子今天身體會有不适,讓我一定要好生伺候。”
榮雨眠的确渾身酸疼,可他心想這個趙拓明都給小孩子交代了些什麽,自然是怎麽也不肯承認。
“我的精神不錯,沒什麽不适。”他逞強說道。
初霁前兩日學了個“片面之詞”,此時并未輕信,而是仔細端詳了榮雨眠一番。“公子,”末了,他思忖着總結道,“你的氣色的确不算很差。不過,總覺得今天你好像特別不一樣,看着感覺特別……妩媚?”
“初霁,今天我給你好好上上課,好教你知道,有些詞語不能胡亂用。”
“我錯了,公子,其實你看着那是相當的雄壯威武。”
“……算你還有些眼力見。”
“所以,我能不上課了嗎?”
榮雨眠又好氣又好笑地瞪了對方一眼,最終嘆道:“你走運,今天我有事忙,下回再給你補課。”
初霁立即追問:“公子你有什麽事忙?大夫交代過,你不能受累。”
“放心,只是小事。”
“什麽小事?”
“進行一些投資。”
“……那是什麽東西,公子?”
“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說實話,榮雨眠的确感到身體無力,如果可以,真的想躺在床上偷懶一日。可是,他要做的事有太多……而他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時間。所以,必須争分奪秒。在梳洗與簡單的用膳後,榮雨眠帶着初霁出了晟王府,一路往城西的乞丐窩方向而去。幸運的是,他順利找到正在路邊行乞的小辮子。
“雨眠哥!”小辮子遠遠見着榮雨眠立即高興地跑過來打招呼,“今天又上來這兒逛啦?”
榮雨眠搖頭回答對方道:“小辮子,我是特地來找你的。”
“雨眠哥你找我什麽事?”小辮子立即一臉準備兩肋插刀的表情。
“你們乞丐窩一共多少個孩子?”榮雨眠問道。
小辮子并不明白問題從何而來,但毫不懷疑地認真作答:“比我小的有十二個,比我大的我不知道還算不算孩子。哨子哥十六歲了,我覺得他像大人。”
“其實不管幾歲都可以,我這兒有個賺錢的活打算找人做,誰願意幹都行。”
“什麽活,雨眠哥?”
“城外有榆樹。”曾經坐竹轎出城的榮雨眠記得那裏還有一大片榆樹林,“我需要有人幫我收集榆木。一斤我出100文。”
小辮子瞪大眼睛咋舌道:“雨眠哥!木頭不值錢的!你怎麽能用這麽多錢來收榆木!”
含笑望向替自己心疼錢的小辮子,榮雨眠安撫道:“放心,你雨眠哥自有分寸。不過,我那榆木也是有要求的,不能太細,但至多手臂粗細的枝幹就行,不要把榆樹給砍了。”
這麽做除了出于環保角度,榮雨眠主要還是擔心這些乞兒不會砍樹,結果把自己給弄傷。
對于小辮子來說,這個要求再簡單不過,聽榮雨眠說完,他迫不及待就想跑去找人來幹活。
榮雨眠叫住對方,“你們沒有工具光靠撿撿不到很多。”說着,他從袖口取出一錠銀子,“這個拿去買斧子,大點的孩子能用。”
小辮子意外望向那錠銀子,“雨眠哥,我們還什麽都沒幹呢,你就給我們錢?”他不可思議問道。
榮雨眠想要給他們的并不是銀子,而是生存能力,不過,他很難向從小只會乞讨的男孩說清楚,此時只淺顯道:“我讓你們幫我幹活,自然要保證你們能勝任這工作。”
“雨眠哥!我們一定會好好幹活!”小辮子接過銀子,真誠而鄭重地保證道。
“小辮子,我還需要你幫我一個忙。”榮雨眠另起話題。
小辮子立即問:“什麽事,雨眠哥?”
“你們乞丐窩裏,有誰年紀比較大,知道的事情比較多?”
小辮子不假思索回答:“福老爹什麽事都知道!想打聽什麽都能問福老爹!雨眠哥你想知道什麽?我這就帶你去見福老爹吧!”
雷厲風行的小辮子話未說完便拖着榮雨眠的手往乞丐窩的方向跑去。初霁趕緊追在後面提醒道:“公子,你千萬小心!”
榮雨眠習慣了自家小厮的過分小心,此刻并未太在意,僅僅假裝聽話的點了點頭,倒是小辮子留意到,一下子緩下腳步,還回頭關心地打量向榮雨眠,問道:“雨眠哥你是不是不舒服?剛才我就覺得你今天看起來特別不一樣。”
……這世界還能不能有些隐私了?為什麽晚上做些自己的私事第二天所有人都能瞧出差別來?
“我沒有不舒服,也沒什麽不一樣。”榮雨眠鄭重表示。
小辮子卻還是異常當心地改拖拉為攙扶。“雨眠哥,瞧我,差點把你摔壞!”
榮雨眠沒有問對方難道自己看起來像容易摔壞的東西嗎,因為他不想聽對方回答說是的。
不管怎麽說,小辮子還是很快将榮雨眠帶到就在附近的乞丐窩。
大白天的,大家都出門行乞去了,只有一個披散着花白頭發的老者坐在空曠廢廟的角落打盹。
“福老爹?”小辮子遠遠便叫喚對方。榮雨眠趕緊阻止前者,“小辮子,我不急。別打擾福老爹休息,我正好先坐會兒喘口氣。”
小辮子也不堅持,只是,說到坐會兒,他環顧了一下四周,擔憂道:“雨眠哥你坐哪兒啊?這兒也沒個幹淨地方你能坐。”
其實榮雨眠挺講究的,可他來到別人家裏做客,表現出嫌棄來實在太失禮,這會兒伸手随意指了指,道:“我們地上坐會兒就行,小辮子你先去忙吧。”
“那我找大夥兒說雨眠哥的活去了?”
榮雨眠點頭又提醒了一句:“你們出城的時候最好一起走,仔細這些,別把太小的孩子給弄丢了。”
“好嘞!雨眠哥你好好坐。”說着,小辮子就跑得瞧不見人影。
之前始終憋着的初霁終于等到榮雨眠空閑坐下,他在一旁跟着坐下,迫不及待問道:“公子,你要榆木做什麽?”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榮雨眠答道。
初霁聽得一頭霧水,迷惑道:“公子,你在說繞口令嗎?”
榮雨眠攤手道:“瞧,以你這學問,以後還是當與榮的弟弟吧。”
“公子,老實說,”初霁一臉真誠表示,“我寧願叫你姑奶奶也不願意背那些拗口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