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辛勞的乞丐們直至日暮西山都沒有回乞丐窩休息。這許久的時間裏,榮雨眠都快要坐累了。不過幸好,福老爹在這時迷迷糊糊醒了過來。
作為客人,榮雨眠首先向對方行禮介紹自己道:“福老爹,幸會。在下榮雨眠,是小辮子的朋友。”
福老爹訝異地瞧了瞧窗外日頭,又瞧了瞧榮雨眠。“你等到現在?”他脫口問道。
這句問話的言下之意令榮雨眠無言以對。
意識到自己失言的福老爹讪笑着解釋道:“其實當時我被小辮子喚醒,本來就是想瞧瞧你有多少耐心,不想,後來居然真的就睡着了。”
榮雨眠默默心道:請問你是諸葛亮嗎?
自知理虧的福老爹刻意讨好着奉承道:“想不到榮小兄弟頗有求賢若渴、禮賢下士的氣度,只可惜,老頭我不是賢才。”
對方說話有些意思,榮雨眠不覺笑道:“不可惜,反正我也不是什麽求才的君主。”
這回,福老爹真心笑起來。“有人活在舍不得,有人活在放不下。你卻活在不可惜,值得祝賀啊!”
榮雨眠心中一動,不自覺望向看似活得邋遢糊塗,其實心如明鏡的老人。
福老爹笑過後神情稍斂,直入主題道:“老頭子只是活得年紀大些,知道的不多,懂的更少。不過,你有什麽問題可以試着問問看。”
榮雨眠并不意外福老爹猜到自己來意,既然對方說得爽快,他也不婉轉,“我想請教福老爹的是,”他下意識深吸了一口氣,之後,沉聲問道,“前朝有沒有世代為官的莊姓重臣?”
那個夢裏,“敬哥哥”說“我們莊家一門忠孝”,所以,莊家自然不是普通人家。榮雨眠想要知道這個“莊家”究竟是什麽家族。
福老爹有些意外榮雨眠的問題,看得出,他本以為榮雨眠會問更鮮為人知的事情,但實際,這個問題很多人都能回答。
“前朝大将軍莊耀宗的故事經過各種加工,說書的至今都在偷偷講他。”福老爹疑惑瞧向榮雨眠問道,“你是想問他什麽事?”
“他有沒有一個叫做莊敬的後代?”
福老爹搖頭道:“莊将軍只有一個叫做莊元慶的兒子,可以說也是莊家如今唯一幸存的後代。”
榮雨眠注意到“幸存”二字,事實上,之前福老爹介紹說莊耀宗被說書的當成故事主角,他已經明白這位前朝大将經歷并不一般。他不能确認“敬哥哥”與莊耀宗有何關系,但他有必要了解莊耀宗究竟是什麽人。
“為何莊家只剩莊元慶了?其中發生了什麽?”榮雨眠問道。
福老爹表情微微凝重,目光眺望向遠方,回顧皇城被攻破的那一年——
“十九年前,爰軍攻破皇城,當時的秦帝夏禹堅守宮中,不願逃離。不過,他将身懷六甲的皇後托付給自己最信任的莊大将軍,請他一定要保下皇族血脈。莊将軍臨危受命,帶着皇後還有自己的妻子與兒子,四人悄悄逃離皇城。當今皇上自然不能放過秦統帝的後代,于是一路派兵追殺。據說當時四人幾經生死。然後某一日,莊将軍忽然帶着皇後的首級歸降當今皇上,希望皇上能因此放過自己的妻子。皇上許諾莊将軍保他一家平安,得到這一承諾,莊将軍忽然高呼向先帝謝罪,之後,當場自盡身亡。”
從這個故事中,榮雨眠無法若無其事從道德角度譴責莊耀宗背信棄義的行為,但不管怎麽說,他不明白為什麽福老爹在介紹這位背叛前主的将軍時,語氣依稀帶着敬意。他回想了一下這個故事,靈光閃現,立即問道:“當時皇後懷有幾個月身孕?”
“八個月。”福老爹意味深長道,“前朝皇後死的時候腹中胎兒已有八個月大——若是早産,那時孩子可能已經降生。莊将軍戎馬一生,其忠心不二一直為百姓崇敬。所以,莊将軍背主之事出來之後,有人認為莊将軍是為了保護小主人,所以才故意獻上當時難産身亡皇後的首級——他只獻首級一事聽着也頗有蹊跷,後來爰兵始終沒能找到皇後的全部屍身。衆人俱在猜測,是不是為了隐瞞皇後已經生産的秘密,所以莊将軍才藏起了屍體。”
聽完整個故事,榮雨眠心亂如麻。
按捺下所有的思緒,他追問道:“前朝還有其他姓莊的重臣嗎?”
福老爹搖頭肯定道:“世代為官的重臣只有這一位。”
潛意識呼喊着榮雨眠回避這個問題,可是,他不允許自己如此軟弱膽小。“那位莊将軍的兒子,當時幾歲?”他一字字問道。
福老爹緩緩回答:“應該是個三四歲的幼童。”
事實上,在今日淩晨從那個奇怪夢中醒來時,榮雨眠就已經瞧見一個模糊的影子。福老爹的故事并未帶給他出乎意料的沖擊,只是将那個朦胧影子又擦拭得更清晰一些。
然而,在确定莊元慶與秦統帝之子的年輕差距的那一剎那,榮雨眠依舊覺得自己的心似乎被鼓槌重重一擊。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告辭福老爹的。離開乞丐窩的時候,他倉惶如同逃避洪水猛獸。
初霁被他吓得不清。“公子你怎麽了?怎麽忽然臉色那麽難看?”
無從解釋的榮雨眠只能搖頭回避道:“大概只是累了。”
所幸初霁不疑有他,見狀趕緊說道,“公子你身子還沒養好,的确不該如此操勞。我們趕緊回府吧。”邊說,他邊牢牢扶住榮雨眠。
這一刻,榮雨眠最想做的事的确就是回到晟王府。一直以來,榮雨眠都知道,所謂歸宿便是一個人無助迷茫時的寄托,陷入困境時的希望,只是直到這一刻他才意識到,原來自己已經将晟王府當成歸宿。
随着一步步走近晟王府,榮雨眠不能自已的情緒也一點點平複下來。
他開始進行更切實的思考,關于接下來自己該怎麽做。現在的情況不同了。他可能并非孤家寡人。如果,在他背後還有着什麽人,在确保那個人安全之前,他不能随随便便暴露自己。
所以,得到更進一步的情報之前,他必須按兵不動——才剛如此決定,快要走到晟王府門口的榮雨眠便見到不遠處趙拓明的馬車。馬車停在晟王府的大門前,趙拓明下車正要走入大門。榮雨眠下意識快步走過去,想要告訴對方所有的一切。
然而——
應該也瞧見了榮雨眠的趙拓明頭也不轉地徑直走入晟王府大門。
習慣了每日都能見到趙拓明的榮雨眠不得不改變習慣,在他連續幾日未見着對方後。
受到冷落的人再一次清晰意識到,自己與趙拓明的身份差距究竟有多懸殊。趙拓明想要見榮雨眠,不是令人傳喚便是直接前來見人,可相反,榮雨眠想要見趙拓明,他甚至找不到一條正經渠道。
平日看着不怎麽機靈的初霁實際也有機靈的時候,他總是在榮雨眠想得出神的時候拼命強調說晟王殿下最近一定很忙。
為了防止自己一遍遍回想那個早晨趙拓明離開前的情景,防止自己一遍遍回想趙拓明親手替他挽起頭發的動作,防止自己一遍遍回想趙拓明低笑着說“昨夜你都沒如此害羞”的模樣,榮雨眠只能将全部精力投入到正事之中。
重金之下,小辮子他們很快弄來一大堆榆木。榮雨眠象征性的看了看後爽快發下工錢。他自然沒有取走榆木,相反,繼續花錢買了刨刀讓小辮子他們将所有的木頭刨成刨花。
對于此事,小辮子又為榮雨眠着急了一番。“雨眠哥,木頭變成刨花還有什麽用啊?”
“很快你就會知道那能派什麽用。”榮雨眠不緊不慢安撫對方道。他在第二日便揭曉了答案。
第二日,原本髒亂但還算空曠的乞丐窩裏堆滿了刨花。榮雨眠讓小辮子買來好幾個水缸,将那些刨花浸泡到熱水之中。
不多時,榮雨眠親自從慢慢變涼的水中取出一片刨花,他用竹片将刨花上滲出粘稠的液體刮到小竹筒中。
一群乞兒稀奇地看着那半凝結的透明液體,小辮子代表着提問道:“雨眠哥,這是什麽東西?”
“這種水的名字叫做凝刨花。”榮雨眠介紹道。
說來,榮雨眠對于凝刨花的印象其實很淺。他只記得小時候聽姨娘提過,榆木刨花水似乎是唐朝便出現的古法,用來讓頭發光可鑒人并且還有定型功效。原本凝刨花的淡淡芳香早已淡出榮雨眠記憶,不過,在他最初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思考未來出路,尋找賺錢辦法的他還是成功回想起凝刨花來。
先者智,後者愚。要賺錢,必須得有創新的經營模式、營銷理念,或者,至少是足夠先進工藝。最初榮雨眠想過在這個沒有當鋪的世界開創典當生意,但實際他對舊貨和古董的區別全無概念,一時也找不到适合當朝奉的人,更沒有那麽多資金當成本。于是,開當鋪的念頭很快被打消。之後,他決定從特別的工藝着手。學過吹玻璃的人大致了解玻璃的具體環節,只是,從開采石英礦石一直到制作成玻璃,整個過程都缺乏現實的工藝支持,這讓榮雨眠很難在爰朝當前的科技發展水平下順利制造出玻璃。所以,榮雨眠繼續思考:有什麽是不需要太高技術含量就能創造出來的新産品?很快,他想到榆木刨花水。他特地向初霁打聽過,爰朝并沒有用來美發的妝容用品,換而言之,凝刨花若能成功面世獲得客戶認同,必然壟斷市場。
“來,小辮子,我幫你重新編辮子。”
榮雨眠向看客們演示凝刨花的作用。他将小辮子那大概好些天沒有打理過的毛糙至極的辮子拆開,首先,花了很長一段時間用手指梳順頭發,之後,他将凝刨花塗抹到頭發上,開始編辮子……編了半晌,他重新拆開頭發,對初霁道:“初霁,你來幫小辮子梳頭吧。”
初霁立即理所當然地接手,順便發表自己的感嘆。“剛才我就在奇怪,公子連自己的衣服都穿不來,怎麽可能會幫人編辮子?”
“梳頭的時候不要說話。”榮雨眠嚴肅說教道。
初霁沒敢問這是什麽道理,有足夠經驗教他能夠猜到,如果他如此提問,榮雨眠就會回答“這句話很可能出自《西集》,你沒聽過吧?那是因為你沒好好學習。來,回府就背《西集》去。”
不管怎麽說,有初霁出馬,小辮子的辮子很快被編好。
凝刨花幹得也很快,于是,呈現在大家面前的,是有史以來最幹爽利落的小辮子,烏黑的頭發隐隐發亮。
“辮子哥,你的頭發特別好看。”一個小乞兒告訴自己看不到的小辮子。
“凝刨花的作用就是讓頭發更加烏亮光潔。”榮雨眠解說道。
“為什麽木頭刨花會有這麽神奇的作用?”小辮子摸着自己的頭發稀奇道。
這種科學道理學經濟的榮雨眠實在說不清楚,他輕輕拍了拍小辮子的肩膀,道:“天生我材必有用。好了,大家一起繼續制作凝刨花,每一個小竹筒我出100文。”
“這個好好玩!我來!我來!”
孩子們也未必覺得工錢高,但這時候都興奮着想要從刨花中刮出奇妙的刨花水。
見大家都忙了起來,榮雨眠一回生二回熟地在角落找了位置坐下。
默默看了好一會兒的福老爹就坐在不遠處,他一邊啃着榮雨眠作為贽禮帶來的雞腿,一邊開口道:“榆木原本廉價,它貴就貴在刨花裏的秘密。榮小兄弟,你将這個秘密告訴大家,你還準備怎麽貴賣刨花水?”
榮雨眠輕描淡寫笑了笑,指出道:“福老爹,我并不準備賣刨花水。”
聞言,福老爹立即醒悟,他微微詫異地瞥了榮雨眠一眼,回想後緩緩道:“難怪當日你說‘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說起當日,當日榮雨眠便覺得這位福老爹并非胸無點墨的普通乞丐,他不知對方擁有怎樣的故事讓他選擇在這乞丐窩茍且度日,但他相信對方并不至于鐵了心就此了卻餘生。
轉頭望向福老爹,榮雨眠試着開口道:“福老爹瞧不上凝刨花的活,我另外有一份差事想找福老爹幫忙,不知福老爹有興趣否?”
福老爹不假思索搖頭道:“我這老頭都一把年紀了,混吃等死就好,實在折騰不了。”
榮雨眠不以為意繼續道:“這份差事不需要折騰。只是我會在這兒放幾張桌子,幾本書,幾支筆,小辮子他們閑着無事,您随便教他們識幾個字,懂幾個道理。”
福老爹再次詫異望向榮雨眠。短暫沉默後,他忽然一笑道:“老頭子我要錢也沒用。只要這裏有幾張桌子,幾本書,幾支筆,我便有時間教幾個字,講幾個道理。”
“明日這兒便會有桌椅書本。”榮雨眠一錘定音。
小辮子在這時興奮跑過來。“看,雨眠哥,我們擠出來那麽多凝刨花!”
榮雨眠示意初霁掏銀子,與此同時關照小辮子下一步工作。“明天你們就上街,将這些凝刨花送給大戶人家的丫鬟,告訴她們這凝刨花怎麽用。”
“送給她們?”小辮子訝然喊出來,“為什麽?”
“有錢人家的夫人小姐若見到自己丫鬟的頭發忽然比平時好看,關心儀容的必然會問,到時候,她們就會來找你們問還有沒有凝刨花。”
小辮子一點就透,他高興總結道,“然後我們就要她們用錢來買啦!”說到這裏,他趕緊擡頭問,“雨眠哥,你這凝刨花準備賣多少銀子?”
“這是你們自己的事,你們可以自己定。只是記住價格要合理,不能随意變動,不要因為是有錢人就貴賣,做生意要有誠信。”
小辮子疑惑地抓了抓自己整齊的頭發。“雨眠哥,這怎麽會是我們的事?這不是你的凝刨花嗎?”
榮雨眠指了指那些小竹筒,解釋道:“我讓你們做的凝刨花我讓你們都送掉了,之後自然就沒我的事情。”
“可是……”小辮子覺得榮雨眠說得很有道理,可又似乎不應該是那麽回事,“可是……”好半天裏他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福老爹打斷他道:“好了好了,小辮子。你雨眠哥要做的都是大事,他不需要靠這凝刨花來賺錢。你也不用怕你雨眠哥吃虧了。”
言者無心,榮雨眠聽着那句“你雨眠哥要做的都是大事”,心頭驀地一沉。
荷葉裙裾輕輕擺動,他踩着階梯來到臺下。客人們都朝他望過來,不少男人的眼神他已習以為常。他笑着掃視過去,目光在每位客人身上都有停留,不過事實上,他的眼裏只有一個人。
那個人坐在臨窗的位置,此前只漫不經心飲着酒,對臺上的雜技表演并無太多興趣。
他走過去,來到那客人面前。“這位公子,您敢不敢上臺一試?”他的語調帶着一絲挑戰的意味,卻也有恰到好處的示好。
其他客人跟着起哄起來。
那臨窗的客人瞥向他的眼中閃過些微的訝異,随即,在瞧清楚他的模樣後輕描淡寫笑了笑,回道:“有何不敢?”
“既然如此,公子請。”他擡手作出邀請的姿勢。
“姑娘請領路。”
他絲毫沒有介意對方使用錯誤的稱呼,反而朝對方粲然一笑,當先重新登臺。
表演飛刀的藝人已經站在臺上。
他忽然伸手牽住跟在他身後那客人的手,将人帶到飛刀藝人的對面。“公子您可站好了。”邊說,他邊笑着将兩只蘋果塞到對方手中。
蘋果是用來當飛刀靶子的,可結果,那客人忽然舉起蘋果低頭輕輕咬了一口。
他知道,對方這是在回應方才他自說自話的牽手舉動。事實上,他遇到過真正過分的輕薄舉動,但客人那借着故作醜态傳遞的似有若無的挑逗意味卻令他心中一蕩。他下意識躲開對方帶着玩味笑意的目光。
“公子您在為我們臺柱出難題嗎?不過蘋果再小,我們的臺柱也能命中目标。”他若無其事笑着為對方吃蘋果的行為進行解圍,接着,又将一個蘋果放在客人頭頂後,然後轉身去為臺柱取飛刀。
早已備好的飛刀就在戲臺的一邊,那是臺柱練習過無數次的道具,他卻悄悄将袖子裏藏着的重心不同的飛刀混入這些打造精良的标準飛刀中……
果然,那把重心不同的飛刀被射歪了。
臺下的看客們不自覺驚呼出聲,臺上當靶子的客人卻伸手輕而易舉地接住。
雜技團的團長慌張着上臺向這位一身貴氣的客人道歉,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得罪了什麽達官貴人。那客人僅僅不以為意擺了擺手,神情自若地下臺飄然離開。
他看着客人走出酒樓,很快追了出去。
“剛才是我不好,把你拉上臺。我請你飲酒賠罪吧?”他笑着對那位客人說道。
客人微微一笑道:“姑娘靠賣藝維生,想必賺錢辛苦,本,公子怎能讓姑娘破費?”
他早有準備,此刻飛快接口道:“那不如公子請我喝酒?”
客人嘴角的笑意更盛,擡眼意味深長地直視向他的眼睛。“那在下真是不勝榮幸。”
他最擅長的笑容在這一刻消失在突如其來的晃神中。
榮雨眠從夢中醒來。
即便睜開眼睛,在他眼前依舊浮現着書生打扮趙拓明的模樣,從容自如、信手拈來的缱绻笑意,以及那深藏眸底的冷漠與戒備。
忽然覺得,夢中的“他”就是自己。無論他背負怎樣的秘密,懷揣怎麽的目的,情感方面,在閱人無數的趙拓明面前,他是如此青澀,甚至經不起輕輕撩撥。
……一如此刻的榮雨眠。
他的情不自禁,他的魂牽夢萦,不過換來對方的漫不經心的冷淡與忽視。
這已是全然不見趙拓明身影的第幾日?自他們的關系變得真正不一樣之後的第二日算起。
“初霁?”榮雨眠轉轉頭尋找每日自己醒來時唯一能見着的人。
“公子,你醒啦?”初霁很快來到床邊。
榮雨眠立即問道:“今天是什麽日子了?”
“前兩日剛過芒種,今日是初九。”
這一回,榮雨眠在提問前頓了頓,他下意識深吸了一口氣,才開口沉聲問:“皇上五十大壽是什麽時候的事?”
“就是昨日,昨日我還看到晟王殿下和江側妃……”初霁也沒多想,脫口便答,直至意識到自己的回答有些不妥,他才突兀住口。
榮雨眠不自覺陷入沉默。
初霁擔憂地瞧了瞧他,絞盡腦汁尋找着措辭安撫道:“當今聖上大壽的宮廷宴非比尋常,晟王殿下自然得帶着正式冊封的皇子妃赴宴。若不是晟王妃懷有身孕,想必江側妃也是無法赴宴的。”
可是,事實并非如此,榮雨眠在內心反駁初霁的說辭,趙拓明才許諾過……
驀地,榮雨眠驚覺——
自己竟将趙拓明的承諾看得如此之重!
在接觸西洋文化之前,接受國學教育的榮雨眠便對傳統的女德女教嗤之以鼻,對于女人只能依靠男人對自己承諾與情意來求取生存與幸福,他認為早就到了應該徹底颠覆這一錯誤想法的時代。
他認為女人應該更獨立,更自主……可結果,自诩大丈夫的他,竟然還不如被社會形态弱化的女子。
他像守在冷清後宮等着被寵幸的妃子那樣,每日愁腸百結,患得患失猜想着趙拓明究竟在忙什麽,究竟為什麽沒有出現。他想得太多,卻做得太少。
如果這是他想要的平等的感情,他就不該如此被動。他的驕傲不是讓他失去主動追求勇氣的累贅,他的驕傲應該讓他變得更加勇敢,勇敢到直面自己的一心一意。
“今日晟王是不是休沐?”榮雨眠問道。
因為不好意思,他從來沒打聽過趙拓明是如何休沐的,但實際,暗地裏的留心讓他很清楚趙拓明哪天休息在家。這會兒,他不需要等待初霁的回答,從床上起身。
當然不能坐以待斃,他要主動出擊。
“初霁,更衣。”
在初霁的陪同下,榮雨眠來到趙拓明的書房前。
的确,他沒有正經理由求見趙拓明,可是,如果他想見對方,為什麽他不能那麽做?
當在書房門前見到趙拓明的心腹侍從常安,榮雨眠知道自己順利找到了人。一剎那,他的腳步有下意識的躊躇,但很快,他堅定走向常安。
還未走近,身旁的初霁已經迫不及待替着榮雨眠打聽道:“常大哥,晟王殿下正在書房是吧?”
常安看了一眼榮雨眠,他的臉上瞧不出一絲神色,相反,語氣呆板地答道:“晟王殿下正忙于公務,榮公子,請您不要打擾殿下。”
并不是沒想到過閉門羹的榮雨眠卻情難自已,他不自覺冷聲反問道:“這是晟王殿下的意思嗎?”
常安卻不作答,只神情不變重複道:“榮公子,請您不要打擾殿下。”
有那麽一會兒,亂了心神的榮雨眠什麽都想不清楚,說不上是憤怒還是恐懼的情緒混淆了他的冷靜,讓他沖動得只想直接推門闖入書房。
然而,就在這時,書房的門被緩緩打開。
榮雨眠下意識轉頭望去。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希望看到趙拓明從門後走出來,但不管這個問題的答案如何,于現實都毫無意義。實際,他見到的人不是趙拓明。從書房打開的門後走出來的人是江瑤月。
說是忙于公事不能見榮雨眠的人,就在榮雨眠想要見他的時候,正同江瑤月一起待在書房。
榮雨眠幾乎怔仲着望向端着湯盅的江瑤月。後者同樣有些意外他的出現,不過,在回過神後,她不自覺露出了一個透漏出優越意味的笑容。
“這麽巧,榮公子?”江瑤月用難掩傲慢與自得的态度主動向榮雨眠問好,随即,未再多瞧他一眼,優雅轉身離開。
榮雨眠望了一眼重新被常安牢牢關上的書房門,在片刻的靜立後同樣選擇離開。
他努力冷靜下來思考:這件事一定另有道理。
趙拓明是個情場高手,也許本質也的确就是逍遙浪子。可無論如何,他的态度怎麽可能變得如此之快?
——所以,是不是趙拓明察覺了他的身份有蹊跷?
榮雨眠只能如此猜測。
……可是,這個猜測毫無道理,也完全說不通。
如果趙拓明懷疑他的身份,應該不動聲色接近他,套取他的情報才對。相反,若趙拓明已經有确鑿證據證明他有問題,那就應該關押他、審問他。
無論如何,都不應該是疏遠冷淡。
疏遠冷淡只可能因為不再感興趣,只可能因為認為無需關注。
……因為那一夜得到了他的全部嗎?
他所有的情感,他所有的自尊……
終于,他全部交付出去,自己一無所有。當然,趙拓明也就再別無他求……
“公子,你在發抖?”初霁擔憂的聲音将陷入偏執想法的榮雨眠驚醒。
明明,他早就提醒過自己,對于趙拓明的情感他必須抱持着可進可退的萬全思想準備……然而,後來一切都變了。
“我沒事。”榮雨眠答着連自己都騙不了的空洞說辭。
初霁自然無法相信,他努力替榮雨眠出主意,道:“公子,要不,我們将與榮小小姐抱來?就說與榮小小姐病了,很想晟王殿下,晟王殿下一定會見與榮小小姐的。”
這是榮雨眠永遠都做不出來的事情。他不可能利用與榮來博取趙拓明的關注,就更不用說利用與榮說謊。
“初霁,君子當不愧屋漏,不欺暗室。你說,我們能不能用與榮來欺騙別人?”
“公子,是我說錯話了。”初霁立即慚愧地低頭認錯。
榮雨眠認為初霁錯得有些過分,可想到從來單純的小少年這是一門心思為自己排憂解難,實在不忍苛責,又見對方誠心悔改,也就緩和下語氣,安撫道:“初霁,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初霁用力點頭,充滿信心道:“曾經公子不小心惹怒晟王殿下,到頭來還不是很快重得晟王殿下歡心。”
榮雨眠聽着初霁的話,心頭沉重,連苦笑都苦笑不出來。
眼下的情況和當初哪裏一樣?
當初榮雨眠輸不了,而如今,他卻是輸不起。
異常沉悶的對話中,兩人一路返回西側院。
榮雨眠首先去瞧了與榮。來到房間,總是睡得多醒得少的嬰兒正在搖籃裏睡得香甜,榮雨眠伸手輕輕觸碰向孩子終于長出一些肉的臉蛋,不想,睡着的與榮在這時醒來,忽然伸手抓向他的手指。
這是與榮第一次伸手抓東西。榮雨眠,奶娘,還是初霁,他們經常拿各種小玩具逗弄與榮,與榮的眼睛會随着玩具轉動,他還會笑,不過,在此之前從未伸過一次手。而當他第一次伸出手,他緊緊抓住了榮雨眠的手指。
這是最近發生在榮雨眠身上最美好的事情。
……他卻莫名酸澀了眼睛。
“公子!小小姐會抓東西了!”一旁,初霁驚喜地說道。
榮雨眠怔怔望向自己的女兒。
與榮,如果你爹爹再不來看你,你會想他嗎?
“公子,你怎麽了?”注意到榮雨眠異狀,初霁擔心地小聲問道。
很快,榮雨眠強打起精神,“沒事。”他邊回答邊微笑着将女兒自搖籃中抱起,“與榮抓住了爸爸,以後爸爸就是與榮的啦。”
盡管在這個世界,娘親這個詞并非女性專用,相反,因為孩子的母親通常都是虛陽之人,反而有更多男性的娘親,但三十多年所受的文化意識熏陶讓榮雨眠很難克服內心的關卡,在心裏,他總是偷偷管自己叫做“爸爸”而非“娘親”。
這是他第一次不小心将這個稱呼說出口。初霁聽了吓一跳。“公子,你怎麽讓小小姐管你叫爺爺?被人聽到是要闖禍的。”
榮雨眠所了解的歷史知識中,中國古時候的确有過将祖父叫成爸爸的朝代,他沒想到爰朝也有如此稱呼。之前他在書中從未讀到過,想來不是正式的用詞,只是地方性的習慣,他解釋道:“在我家鄉,爸爸是娘親的昵稱。”
初霁鄭重提醒道:“公子,京城這兒爸爸一般都是指爺爺,公子你可千萬別再叫錯了。”
因為心煩意亂而失了一貫謹慎的榮雨眠在聽到初霁的提醒後才反應過來,他轉頭望去,确認了奶娘不在屋中後稍稍放下心來。
然而,很快他又轉念想到:在這晟王府中,能得晟王的榮寵,這種小錯又有何懼?相反,若無晟王的歡心,縱然謹言慎行、滴水不漏,欲加之罪,又何患無辭?
知道趙拓明即将外出公幹的這天早晨,與榮在搖籃裏忽然翻了個身。榮雨眠不知道這是巧合還是什麽,他守在搖籃邊指望着與榮能再翻一次。初霁在這時匆匆跑進房間。“公子公子!”
然而,迫不及待推門進屋的人在榮雨眠面前站定後卻遲疑了。他站在那兒不确定自己該說些什麽,該怎麽說。
榮雨眠擡頭望過去,緩聲問道:“不要着急,初霁,什麽事?”
初霁又想了想,才道:“我聽說晟王殿下要外出公幹,離開好幾個月也有可能。”
榮雨眠下意識站直身子。“什麽時候走?”他立即問。
“好像馬上就要啓程。”
他的身體在一點點冷卻下來,卻唯獨頭腦冷靜不下來。“本朝律例官員外出公幹超過一月可以攜帶家眷前往。晟王殿下帶了誰?”
初霁吞吞吐吐好半天才小聲道:“江側妃。”
榮雨眠慢慢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他認為這件事與他無關。若非他自己承諾只要趙拓明一日不趕他走,他就一日不會離開,此時他一定已經不在晟王府。
僅此而已。
他對趙拓明沒有那樣的義務:對方甚至無意讓他知曉自己外出公幹的行程,他卻對對方的離去牽挂難舍。
“公子,”初霁小心翼翼提議道,“你要不要主動去送送晟王殿下,畢竟,晟王殿下會離開很久。”
“不必。”榮雨眠立即冷冷回答。
自上回自己被趙拓明拒之門外後,榮雨眠便下定決心再也不自取其辱。原本這就不是他一個人的事,他也何必一廂情願?
榮雨眠在椅子上坐下,然後,他起身走向搖籃去瞧與榮。沒一會兒,他又往椅子的方向走去。
初霁默默瞧着榮雨眠,他低聲道:“公子,你又何苦為難自己?”
榮雨眠沒有辦法否認。的确,他就是在為難自己。
——可是,如果不為難自己,難道他要作踐自己嗎?
“如若晟王希望我送他,我又怎會直到此時才知道此事?”極少流露自己內心想法的榮雨眠不自覺對自己最信任的初霁說道。
初霁輕聲低緩道來:“晟王殿下沒有希望公子送他是晟王殿下的事,而公子希望送晟王殿下,那才是公子的事。”
榮雨眠從來沒想過自己以為只是個單純孩子的初霁居然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也許,正是因為天真單純才讓初霁心無雜念,他比不敢好好看一眼的榮雨眠要看得透徹。
榮雨眠再一次從椅子上起身。
這回,他往門口的方向走去。
最糟糕不過是趙拓明直接趕他離開晟王府。事實上,對他來說這也是一種解脫。如果那個人連多瞧他一眼的興致都沒有,他的真心又能同誰與共?
他的患得患失,他的輾轉反側,他的六神無主,終究要有一個了結。
當日趙拓明問他“如果有朝一日我說放棄,你不打算将我駁倒嗎?”他沒能作出回答。他認為自己不會乞哀告憐,以卑微姿态但求貫魚之寵……可原來事到臨頭,他根本無法舉重若輕,輕易放下。
根本不知道自己該上哪兒找人的榮雨眠盲目往晟王府的主院而去。似乎天意如此,他才來到西側花園,便見到正站在連廊一角的趙拓明。
然而,趙拓明并非獨自一人。晟王妃元柳正在他身邊,同他說話。
兩人應該正在話別,趙拓明巍冠博帶、衣冠齊楚,元柳手中則拿着一枝柳條。
縱然被他打斷,元柳以晟王妃身份還能送一程路,而他如果錯過這個機會,只怕就真的再無機會見着趙拓明,刻不容緩,榮雨眠只微微遲疑,便走上前去。
“晟王殿下,晟王妃。”榮雨眠首先施禮道。
早早便見榮雨眠走近的趙拓明臉上瞧不出一絲神色,可在榮雨眠行禮後,他的表情驟然冷淡下來,以斥責語調道:“未見我與王妃正在話別嗎?”
趙拓明貴為皇子性子卻不失寬仁,這是榮雨眠第一次見對方聲色俱厲,而這份聲色俱厲恰恰是向他發難。饒是榮雨眠早有準備,依舊在這時有措手不及的茫然。
他并非訝異于趙拓明的态度,而是訝異于趙拓明态度對自己的影響。他沒想到趙拓明只用區區十數字,便令自己心神大亂,竟有錐心之痛。
榮雨眠下意識後退一步,原本的千言萬語此時只剩下情何以堪的沉默。
趙拓明緩緩将視線自他臉上移開,嚴厲的語調轉為冷淡,沉聲道:“記住自己的身份。不要再打擾我與王妃說話,退下吧。”
出于逞強的心理,榮雨眠禮數周到地告退,轉身穩穩緩行離開。只有他自己知道,胸口翻湧的情緒令他的冷靜與理智潰不成軍。如果他多做停留,難說會發生什麽。
在離開趙拓明與元柳視線後,榮雨眠一路疾行,直至回到西側院。
為方便榮雨眠與趙拓明私下說話,之前并未跟從一旁的初霁正在西側院的小徑盡頭,見榮雨眠返回得如此之快,他訝異而擔憂地望過來。
“公子,你沒事吧?你的臉色怎麽那麽蒼白?”
榮雨眠想要辯稱自己好得很,但迎向初霁關切真摯的目光,最終只是低低嘆了一聲,随即,他輕聲道:“初霁,陪我出門散散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