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其實當時我還是不解氣的,畢竟,元柳害公子的孩……”初霁說得忘情,一時未注意竟提及到榮雨眠的傷心事,待他反應過來,在未說完前猛地頓住,誰又聽不出他指的什麽?
榮雨眠不自覺垂眼望向自己薄被下的腹部。
初霁擔憂地望向榮雨眠,微微躊躇後終于選擇接着講述,“那時我沒忍住,在晟王殿下面前指出元柳分明做了更過分的事情,然而,晟王殿下卻搖頭說,做錯這件事的人不是元柳。”低聲緩緩道來的初霁說到此處,擡眼望向榮雨眠,他那從來天真透明的眼睛中卻透着一種通透,“晟王殿下說,做錯事的人是他。公子,你若瞧見當時晟王殿下的表情,一定能明白他的心意。”
每回皆是如此。通常被榮雨眠當成不懂事小孩的初霁某些時刻也會道出屬于他自己的看法。他始終全心全意看着這個世界,自然,便看到一些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榮雨眠相信初霁說的話,事實上,他同樣能在趙拓明的眸底清晰見到對方為算不得對方過錯的事而後悔歉疚的真心。只是,這一切無濟于事。事到如今,趙拓明有情也好,無情也罷,榮雨眠都已因為對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若然繼續留在對方身邊,他又如何能保證此類事情不會再次發生?
初霁細細瞧着榮雨眠的神情,他遲疑問道:“公子,你還在怨怪晟王殿下嗎?”
榮雨眠搖了搖頭,淡淡回答道:“世間之事,并非不怨怪便能解決。而這也不是怨怪不怨怪的問題。”
“公子,為什麽你不能讓這一切就這麽過去呢?我相信,這樣你自己也能開心一些。”初霁近乎懇求地說,他想了想,又情真意切地補充道,“公子,晟王殿下待你是真的好!前些日子你昏迷不醒,晟王殿下可以說是衣不解帶照顧你,擦身喂藥什麽的,全部是他親力親為,連我都插不上手。有時你喝藥吐了,他就一遍遍喂,一直耐心喂到你喝下足夠的劑量。現在什麽都變好了,公子你為什麽不能讓那些不好的事情都過去呢?”
“即便如此,有些事情又如何能讓它過去?我身子的情況不可挽回,這件事永遠不可能過去。”
榮雨眠一直記得之前李禦醫不小心說錯的那句話,前兩日他面對的都是趙拓明,而想要從趙拓明口中套取真相實在太難,他也就暫時按捺下疑問。眼下,恰好屋裏只有全無戒備心的初霁,于是榮雨眠有意試探道。
果然,他意有所指的說辭立即令初霁臉色一變。“公子,你已經知道了?”單純的小厮擔心而緊張地問道。
眼見對方因着對自己的關心而焦切不安的模樣,榮雨眠實在不忍欺騙,他嘆了口氣,直言道:“我并不知道具體怎麽回事,只知道你們隐瞞了我最該知道的事情。”
初霁趕緊解釋道:“公子,我們不是有心欺瞞你的!只是晟王殿下擔心公子你身體還沒好,考慮再三,才打算日後再說。”
“所以,究竟是什麽事?”榮雨眠追問。
初霁猶豫不決地咬着嘴唇看他,一時沒有作聲。
榮雨眠輕嘆道:“任我胡思亂想,我只會想到更不堪的情況。初霁,你就索性告訴我吧。”
初霁終于被這一句說服,只是,在松口前他的眼中不自覺閃過一絲悲切的恐懼。“公子,”他艱難尋找措辭,那麽小心翼翼,戰戰兢兢,“俗話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絲抽,雖然公子你身子弱,但只要好好休養,一定不會有事的,也能有椿齡之壽。不過……也就是說,公子,你只要別太操勞,別……別……”
“別受孕生産,對嗎?”榮雨眠替初霁補充完這對方難以啓齒的後半句。
“公子,人沒事就好,你千萬不要想太多了!”初霁急急安慰道。
他沒有正面承認,但答案已經一目了然。
當日李禦醫失言,榮雨眠早已想過這一可能。在他看來,原本他就很難接受身為男人懷孕生子的情況,後來願意也只是獨為了趙拓明一人,如今,他再無意為任何人生兒育女……他懷疑自己還會進行将導致自己受孕的活動——總而言之,初霁緊張害怕得不敢說出口的事情,對榮雨眠來根本說不值一提。
榮雨眠的确是如此認為的。
然而——
在內心的猜測得到真正确認的這一刻,他卻感受到某種打擊。
突如其來。難以言喻。
“縱然無法為晟王殿下生下皇兒,”初霁忽然想到,趕緊告知榮雨眠,“公子你放心,晟王殿下一定不會介意的!當時李禦醫說出公子情況,晟王殿下微怔後不假思索自喃一般回答道,他與公子已經有了與榮,足矣。”
對于很可能繼承大統的人來說,只有一個女兒自然是遠遠不夠的。無論趙拓明說得是否真心,這都不可能是真話。
不過,榮雨眠無意與一心一意只想要安撫他的初霁讨論這一問題,相反,他微微笑了笑,緩聲道:“初霁,你放心,對我來說,有與榮一個女兒也同樣是足矣。”
……畢竟,以後趙拓明有多少個兒子都與他榮雨眠毫無瓜葛了。
稍稍恢複了一些力氣後,榮雨眠便開始整天陪在與榮身邊。
他在珍惜最後的時光。他與與榮的最後時光。
這是榮雨眠苦苦思量,輾轉反側好幾日後所得出的結論——當逃離晟王府的時候,他不會帶走與榮與初霁。
榮雨眠并不确定眼下懷疑自己的人只有趙拓明,還是連當今皇帝也已經知曉他的存在,但無論如何,當他不告而別,可想而知原本在他身上的懷疑将立即成為确鑿事實。屆時,皇帝必然會派人追殺于他,他很可能自此亡命天涯。與榮同初霁若跟在他身邊,只會飽受颠沛流離之苦,相反,留在晟王府中,與榮雨眠撇清關系,他們才能得以安生太平。
其中尤其是與榮,她更應該留下。榮雨眠心中再對趙拓明失望,也始終清楚後者的寬厚仁德,趙拓明自然能教好與榮。而另一方面,榮雨眠心中再對趙拓明失望,他也不忍剝奪後者當好與榮父親的機會。與榮是他的女兒,也是趙拓明的女兒。如果他可以帶走與榮,當然,趙拓明也可以留下與榮。
當你需要我的時候,與榮,我保證,我會立即來到你的身邊。
被教了太多遍“爸爸”的與榮又在那兒如此呼喊,喊得一聲比一聲清晰。榮雨眠并沒有應聲,不過,他将唇落在對方的額上,內心默默向自己的女兒起誓。
老實說,榮雨眠也有想過為與榮留下的選擇。留下是眼下唯一可能洗清嫌疑的方法,若他能成功蒙混過關,便可以陪在與榮身邊,待到與榮長大成人,再考慮重獲自由的事。
然而,實際他沒有辦法暫時留下,離開趙拓明對他來說刻不容緩——他必須這麽做,這麽做是為了金孫。
榮金孫是榮雨眠為自己失去的那個孩兒所起的名字,用來紀念孩子的祖父,他的父親。榮雨眠需要向金孫保證自己絕對不會再犯同樣的錯,這是他唯一能為這個來不及降生孩子所做的事。若他留下,那仿佛是在告訴金孫,他對榮雨眠來說并沒有重要到足夠榮雨眠痛定思痛。
所以,他必須改過,必須離開。
“爸爸。”與榮又喊了一聲。
努力忽略內心離別愁緒的榮雨眠将食指放到嘴前,刻意笑着對與榮道:“噓,我們偷偷那麽想就行,不要說出來。”
說話間,注意力正被與榮可愛表情吸引的榮雨眠驀地發現地上不知何時出現一道影子,他轉頭望去,便見到正站在門口的趙拓明。
最近似乎只去禦影衛指揮所應個卯的趙拓明今日又提早散值,申時未到,他已來到榮雨眠的屋子。
這令榮雨眠還真看不懂眼前這個男人。
當下禦影衛最重要的調查對象的确正是榮雨眠,趙拓明密切盯着他原本并不為過。可話說回來,趙拓明盯得越緊,他就越不會有所行動。照理,想要尋找他的破綻,便該首先給他一些自由——但結果,趙拓明連他喝湯喝半盅還是一口的自由都沒有給他。
對此,趙拓明美其名曰“你不喝完,初霁要着急的”或者“你不好好喝,待會兒與榮又該哭了。”這兩句被他翻來覆去說,很快榮雨眠就聽膩了。有一回被逼得急,他忍不住想要嘲弄對方問“初霁着急你急什麽?”但最終,他未開口。他已經習慣在趙拓明面前謹言慎行,本着少說少錯的原則,沒必要為逞一時口舌之快而授人以話柄。不成想,趙拓明卻似聽見他在想些什麽,兀自神情不變地答道:“我自然着急你不好好喝參湯,但不敢那麽說,怕說了,你反倒真不喝了。”
那日晚上,在趙拓明離開後,榮雨眠躺在床上思索:這個總是能那麽輕易看透他想法的人,會不會也已看透他想要逃離的心思?
為了這個問題的答案,他想了将近一夜,久久不得入眠。
……他是真的看不懂眼前這個男人。
又例如這會兒。
立在門口的趙拓明也不進屋,他就那麽默默凝視向榮雨眠,一時似乎有千言萬語欲說還休,末了,卻莫名其妙問道:“這兩日瞧你氣色好了些許,不知有沒有精力瞧一些人?”
“不知晟王殿下所指何人?”榮雨眠心中戒備,臉上只是不動聲色的随意。
面對他的反問,原本眼神深邃,帶着隐約沉重的趙拓明驀地展顏一笑,放松下神色後故弄玄虛道:“明日你便會知曉。你只需負責午後抽出空來便行。”
一來好奇,二來更是為有所準備,榮雨眠試探道:“如果沒有記錯,晟王殿下明日并非休沐?”
他正心想是否趙拓明準備帶他去禦影衛指揮所見某些能揭穿他身份的人,結果就聽趙拓明道:“我在禦影衛裏也沒有上司,想什麽時候休沐都行。”
榮雨眠不是很信對方是如此不務正業之人,但他無意揭穿,只順勢回道:“還請晟王殿下聽我一言:業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毀于随。”
言者無心,卻不知為何,聞者怔仲良久。
“晟王殿下,是我逾矩了。”回顧後的确認為自己說得有些不敬的榮雨眠請罪道。
趙拓明猛然回過神,他低頭望向榮雨眠,定定說道:“你說得對,是我太懈怠,更不該如此散漫妄為。後日我便休沐,不過是多等一日,我又何必急于一時?”
“謝晟王殿下不予追究。”榮雨眠道。
聞言趙拓明神色一黯,沉默半晌後他才低聲道:“自我決心一展抱負,謀天下大業,時常惶恐屆時錯不自知,積重難返,最終鑄成大錯。這世上瞧見你錯誤的人最多,指出你錯誤的人很少,而你聽得進的更是少之又少。我曾擔憂找不到我願意聽他說話的人,而今,我才開始害怕的是,我聽得進又如何?”
榮雨眠說得并不真心,趙拓明哪裏聽不出來?
無可辯駁的人也無意否認,此刻,他只緩緩道來:“晟王殿下才德兼備,又有改過之心,有朝一日必是萬民之福。”
或許到那日,你也是我心中最好的君主。
只是,縱是再好,你也只是我的君主,而非我的一生伴侶。
不知是巧合還是其他,第二日,最近似乎只是應卯的趙拓明卻在晚膳時分才從禦影衛指揮所回到晟王府。
前幾日榮雨眠已能下床走動,可坐在桌邊自行用餐,趙拓明饔飧便都在榮雨眠的屋子與他一同打發。這日,趙拓明回得晚,因為喝湯喝藥的時辰近來提早了用膳時點的榮雨眠已經吃得差不多。待趙拓明落座,桌上只剩下殘羹冷飯。
之前光顧着榮雨眠飽暖問題的初霁擡頭見到被他們遺忘的趙拓明,趕緊請罪說是自己怕耽誤榮雨眠習慣的膳點才說服了後者沒等趙拓明。“晟王殿下恕罪,初霁這就命人另外上菜!”說着,他慌慌張張往門外跑去。
“初霁,”趙拓明叫住對方,臉上毫無責怪之意,反而神情自若道:“本王瞧着還剩不少,不需要另外加菜,添副碗筷即可。”
起初初霁意外地愣了一下,之後,反應過來,緊張的情緒立即放松,他的眼睛裏閃過單純的高興之色。“那晟王殿下請您稍候,我這就去取碗筷。”
初霁離開後,趙拓明由衷感慨道:“你這小厮是真心對你好。他明知你不等我我也不會怪你,但我未必不責罪于他,但還是将此事攬在自己身上,就怕我對你有一點點的不高興。”
榮雨眠自然清楚初霁對自己的心意。不過話說回來,實際初霁并沒有說謊。原本榮雨眠的确是想多等一會兒,他無意為這種小事得罪趙拓明,但初霁生怕他不能按時服藥身體會因此好不起來似的,一口口哄着他把飯菜給吃了。
當然,無論如何,眼下趙拓明以為初霁好心替他開罪,榮雨眠自然不可能反駁。日後初霁會留在晟王府中,趙拓明對初霁印象好比對他印象好重要得多。
“真心待人才能得以真心。”餐桌邊,趙拓明接着輕聲說道,“若非你對初霁好,想必他也不會如此一心為你。”
聽了這一句,榮雨眠不覺心中一動。
真心換真心。這個道理如此簡單,榮雨眠卻從來未曾想到過。而這一刻,他不由思索:那麽說的趙拓明自己懂得這個道理嗎?
趙拓明不知想起什麽,眼中晃動過一絲躊躇與遲疑,“還有一個人待你也很好。”他在片刻的沉默後突如其來說道。
榮雨眠疑惑地擡頭望過去,他好奇對方說得是誰。在這個世上,除了初霁,他想不到還有誰待他好……不,其實他能想到……
——這個世上,除了初霁,只有趙拓明待他好。
榮雨眠垂眼收回目光,曾以為再也泛不起波瀾的胸口在這時有隐約的酸澀湧動過。
“當時禦影衛趕到牢房,刑部侍郎已在那裏,并請了大夫救治重傷的你。”趙拓明沒頭沒腦說道,“刑部侍郎一直是太子的人,稍微調查一下便能發現是向文星拜托了刑部侍郎幫你。”
這一事實出乎榮雨眠的意料。他是真沒想到自己有這樣的面子能夠讓向文星為他向朝廷官員讨人情。
“原本我并不希望你知曉此事。”趙拓明深深注視向榮雨眠,他的話顯然沒有說完,卻并未再說下去。
當然,榮雨眠怎會聽不出言下之意?
并非認為自己該“守婦道”,但至少認為自己有必要為清白辯解,榮雨眠擡頭義正詞嚴道:“晟王殿下明鑒,我與向文星各為其主,連君子之交都談不上。”
然而,趙拓明未留意榮雨眠的說辭,他兀自低聲感嘆:“向文星被譽為天下第一謀士,想必是天下最聰明之一的人。天下最聰明的人有這樣的眼光,那是再自然不過。”
當初初霁拿着榮雨眠的字條去找向文星求救,此事趙拓明不可能不知。之前榮雨眠未特地解釋是認為沒有必要越描越黑,但今日趙拓明提及,他也就有理由稍稍解釋一下——
“當日向文星離開太子府後立即就去往黎陽。以他料事能力,怎會想不到自己被晟王殿下派人暗中監視?所以說,很可能他是故意引晟王殿下懷疑我的身份,想離間我們,若因此亂了晟王殿下的步子,或能為太子稍稍挽回一些局勢,再謀而後動。對于此事,向文星應該是有所愧疚,不得以而為之,因此覺得虧欠于我。他曾約見我,透露了自己的黎陽之行,或許也有離間之意,但無論如何,他頗為認真地許下我一個承諾,說願為我效力一事以茲補償。因此,當危急關頭別無他策,我只能讓初霁去找向文星。向文星也因此才會向刑部侍郎求情。”
榮雨眠的這一番故事說得仔細,趙拓明也聽得耐心。只是整個過程,他的神色看似平靜,眼神卻明滅不定。“危急關頭,別無他策,”當榮雨眠告一段落,他重複榮雨眠的用詞,緩慢着一字字念來,然後低嘆着得出結論,“這種時候,你只想到向文星,卻不曾想過禦影衛。”
——這是我的錯嗎?
饒是榮雨眠算沉得住氣,這一刻也不由怫然作色。他努力強忍着,才沒有直接出言反諷。
低頭沉浸在自己思緒之中的趙拓明自然瞧不見榮雨眠的神色,此刻他只自顧自說下去:“這都是我的錯。若我能令你哪怕還殘存一線希望,你又怎會求助于向文星?”
胸中的怒意如蓄勢而發的海浪,不想沒能拍擊在堤壩之上,反而随波逐流,身不由己。有一刻,榮雨眠怔怔說不出話來。
那不是你的錯,我卻認定你錯,這是因為我用情至深。
那不是你的錯,你卻認定你錯……這又是因為什麽?
趙拓明張嘴還想說些什麽,去取碗筷的初霁在這時回來,後者快步跨入正打開着的房門,将一副碗筷放置在趙拓明面前的桌上。
“晟王殿下,公子,兩位請慢用。”
說着,初霁再次退出房間。這一回他不怎麽着急,也就沒那麽大意,走出房間他回頭特地關上了房門。
房間被留給榮雨眠與趙拓明兩人。
早已吃飽的榮雨眠眼下更是毫無胃口,他象征性地拿了拿筷子,之後便放下轉而喝了一口溫茶。
趙拓明一掃之前的恍惚神色,舉起筷子夾了一塊雞肉送入口中,若無其事道:“好些日子沒在指揮所用膳,都快不習慣那兒廚子的手藝,今日中午沒吃多少,眼下倒當真有些餓了。”
榮雨眠望向對方毫不遲疑夾着自己剩菜進食的模樣,莫名悵然若失。
榮雨眠研究了足足兩天,愣是沒想出什麽可能性,關于趙拓明打算讓自己見的人是何方神聖。待得這日下午,趙拓明親自過來接人。
他們就近從西側院的邊門來到府外。一出門,榮雨眠便瞧見已然等在那兒的馬車。在趙拓明的攙扶下,他首先登上車廂。坐定後,低頭作出心事沉沉的模樣。
跟着上車的趙拓明在榮雨眠對面坐下,他很快便注意到後者不尋常的神色。
“怎麽了,雨眠?”趙拓明輕聲問道。
榮雨眠低頭望向自己的腳尖。他要離開晟王府,盡管帶不走與榮,但心裏是帶上金孫的。所以,有必要讓金孫在離開的行動中出一份力。“昨夜,我夢到了我們的孩子。”他對趙拓明如此說道。
突如其來的話題對象令趙拓明微微一怔。
在對方找到适合言語回答之前榮雨眠徑直說道:“原來我們的孩子是個男孩。可是,不知道為什麽他會受火燒之刑,我聽着他不停哭喊卻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看到受苦。最後,他走到我的面前,他的身上是一塊塊被燒傷的紅斑。”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千萬不要想太多了。”趙拓明立即安慰道。
榮雨眠只作未聞,繼續講述這個根本不存在的夢:“他哭着問我為什麽要害他受這樣的苦。他問我為什麽不救救……”
“——所以這一定是你自己胡思亂想!”一貫有禮的趙拓明在這時強硬打斷榮雨眠的講述,他不自覺加強語氣,一字字肯定道,“這不可能是真的。如果是真的,他就應該來找我。”
這與榮雨眠設想的對話有略微不同,但不管怎麽說,他只需念出自己這部分的臺詞:“晟王殿下,我想去寺廟親自為我們的孩子超度。”
對此,趙拓明不假思索答道:“等你身體再好一些,到時我陪你一同去。”
如果趙拓明跟去,榮雨眠就更難脫身。這當然不是理想的結果。不過,早有所料的榮雨眠另有對策,眼下他不再多說,暫時以假意的贊同讓這個話題告一段落。
然而沒想到,趙拓明卻耿耿于懷。“我們的孩子一定有你的聰慧善良,他怎麽也不可能蠻不講理地遷怒于你。”他堅持說道,态度近乎執拗。
為表現失魂落魄在剛才始終垂目看着腳下的榮雨眠聞言不自覺擡頭望向身前之人。
趙拓明迎視向他的眼睛,語調複而低沉緩慢。“我知道你心中一直怨我怪我,但我寧願你繼續恨我,也不願你胡思亂想,鑽牛犄角。”
一時之間,榮雨眠不知如何作答。
“等李禦醫認為适合,我們就去寺廟為我們的孩子祈福,再為他立一塊牌位。”趙拓明安撫着慢慢道來,刻意以放松的語調問榮雨眠道,“你有為我們的孩子起過名字嗎?”
如果當真要立牌位,榮雨眠自然希望牌位上是孩子的真名。“金孫。”他念出這個并無必要隐瞞的名字,“良金美玉的金,桂子蘭孫的孫。”
“趙金……”趙拓明試着念出孩子的全名,但沒說完便猛地頓住,之後,他自嘲地笑了笑,望向榮雨眠道,“是榮金孫,對吧?”
對。
正确答案在此,榮雨眠沒有說出口來,也不需要說出口來。
趙拓明不自覺陷入微微的恍惚,他沒頭沒腦講述起來:“其實,很早以前我就有想過我們第二個孩子叫什麽名字。那時我們說好榮辱與共,休戚相關,于是我想,我們有兩個孩子正好。一個叫與榮,一個叫相休。”
想好不去招惹對方的榮雨眠在這一刻沒能忍住,他故意道:“若我們再有一個孩子,倒可以叫他相休。”
話還未說完,不出他所料,趙拓明立即神情大變。即便對方很快強自鎮定,眼神中還是流露出難以掩飾的悲痛。
見狀,榮雨眠不禁五味雜陳。
他以為自己只是打算離開,并未打算傷害趙拓明。可原來,在他內心深處,他希望趙拓明能同他一樣痛。
他控制不了自己。他就是想要傷害趙拓明。
而另一方面,若不是趙拓明對他有真心,他又如何可能以如此簡單的言語傷害到對方?
他能成功傷害趙拓明的唯一原因是對方對他用情真摯——但他又為何要狠心傷害對他用情真摯的人?
榮雨眠低低嘆了一口氣,轉移話題道:“晟王殿下還是不打算告知我此行是去往哪兒?”
趙拓明定了定神,或許他還不知道榮雨眠已經從初霁那裏聽聞真相,此刻明顯想要蒙混自己的失态。“其實非是我不說,只是,這地方的牌匾是空的,一時我很難說出個名頭來。”他若無其事答道。
榮雨眠不自覺皺眉思索,想從只字片語推敲出答案。望着他的趙拓明無奈嘆道:“什麽無關緊要的事都這麽費着思量,一定要琢磨出門道來,如此活着得有多累?我還是別再賣關子了——馬車前往的地方是新的晟王府,我打算等你身子再好些,就将晟王府遷往新居。”
趙拓明看來不是對衣食住行十分講究的人,對此突然的決定榮雨眠一時不明所以。“晟王殿下在如今的府邸住得不适?”他随口問道。
趙拓明卻因這個簡單問題下意識頓了頓,之後,他才緩緩點頭回答:“的确,我住得不适。”
見對方如此模樣,榮雨眠心中不由冒出一個猜測,他沒允許自己細想下去,而是将注意力轉移到恰好在這時停下的馬車上。
“我們到了?”榮雨眠不動聲色問。
趙拓明起身掀開車簾,他站在車廂門邊回頭對榮雨眠露出一個能看出真切笑意的微笑……就好像他真心期待着他們能在新居展開新生活似的。
“我帶你先逛一圈我們的新家?”他邊說邊朝榮雨眠伸出手來。
這一刻,榮雨眠沒有辦法去握對方的手。
他沒有辦法虛情假意地去回應。
……你當真不知道我正打算離開嗎?為什麽你要看起來如此期待?
被趙拓明以如同獻寶姿态展示的新府院實際既沒有恢弘氣勢,也沒有精致景致,榮雨眠很快便逛遍整個院落——這也證明這兒比晟王府小了不少。
“李禦醫說你需要靜養,此地雖說地處鬧市,卻十分幽靜。而且離游塵湖遠,也不會像現在的晟王府那般潮濕,對你身體定有好處。”
親自領路的趙拓明以不輸掮客的流利口才介紹着這座府邸的優勢,然而榮雨眠越聽越心煩離亂。趁着對方短暫的停頓,他不着痕跡打斷道:“晟王殿下說讓我見一些人,不知現下是否就在府內?不如我們這就前去一見?”
趙拓明自然聽得出榮雨眠冷淡拒絕的意味,他神情微頓,随即若無其事微微笑道:“也對,接下來要見的人多,我們趕緊開始吧。”
榮雨眠認為這個“開始”說得離奇——見人哪有“開始見人”一說?他狐疑着同趙拓明繞過花壇,重返府宅的正廳。
跨入大門,榮雨眠便見到不知何時出現在這無人院落的陌生男人。對方上前以下仆之禮恭敬拜見了兩人,接着将人往裏領去。
空曠的正廳內眼下還沒有布置屏臺桌椅,但上首位孤零零放着一張宴幾與兩張椅凳。“晟王殿下,榮公子,請上座。”領至桌邊,男人躬身擡手道。
榮雨眠在趙拓明身側,待對方落座後,也便跟着坐下。才坐定,男人便道:“晟王殿下,榮公子,我這就讓他們一一上來。”
榮雨眠沒有多問一句,只暗自瞥了趙拓明一眼,心想再是好奇,至少馬上就能揭曉答案,他等着見到能讓他明白發生了什麽的人物——但結果,一個完全陌生的年輕姑娘走入正廳。
“小人見過晟王殿下,榮公子。”年輕姑娘規規矩矩行了禮,之後開始介紹起自己姓甚名誰,今年多大,家鄉何處。
她特地細說了之前自己在哪戶人家當丫鬟,如何得到主人喜愛。榮雨眠因此猜想新的晟王府可能要多招幾個家仆,這會兒正在進行甄選。然而,才那麽想,就聽那姑娘續道,“我的才藝是扔蘋果。”
榮雨眠懷疑自己耳朵不好使了。他怔怔看着那姑娘從懷中掏出三個蘋果。
“一——二——三——”年輕姑娘低聲對自己念着數字,數到三後一鼓作氣将蘋果往天上扔。
……最終她一個都沒接住。
“晟王殿下,榮公子,請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行的!”年輕姑娘急急請求道。
趙拓明不以為意道:“再試一次也無妨,無需緊張。”
“多謝晟王殿下!多謝榮公子!”年輕姑娘真心感激道。
完全不明白自己出了什麽力以致被對方道謝的榮雨眠忍不住又睨了身邊的人一眼。
正廳中央,年輕姑娘深吸一口氣,她再次為自己數了一二三,然後扔出蘋果。
這一回,她終于成功做到這一雜耍入門技藝,雖然動作略顯狼狽。
榮雨眠怔怔看着抛了會兒蘋果,最後勉勉強強接住的才藝展示者。總的來說,對方做到了想要做的,但那姑娘退下的時候,表情卻有些失望。正思索着微妙的細節,榮雨眠還沒得出個結論,便又見一個人走入大廳。
這回前來的是個年輕男人,他将自己介紹為經驗豐富的花匠,之後,他說他最擅長的是學雞叫。
但他是騙人的。
他那雞叫聲跟娃娃哭似的,榮雨眠能都學得比他像。
不過,無論如何,他不是才藝最糟糕的一個。接下來還有馬夫表演用鼻子吹樹葉——不是為了發出動聽音樂的那種,而單純是為了不讓葉子落地;有賬房表演踢毽子,他把毽子踢到房梁上取不下來;有廚子一口氣翻了三個跟鬥,最後以屁股落地收場。
不知多少人如流水般過去,榮雨眠再也按捺不住,趁着表演用舌頭舔手肘的家丁退下,他轉頭望向趙拓明。
“晟王殿下,新的晟王府缺那麽多人嗎?我瞧方才我們見的那些,都足夠湊出一整套下人了?”
面對這一問題,趙拓明不假思索點頭道:“我們的确需要一整套下人。”
榮雨眠怔了一下,其實有想到答案,卻因為不願相信,下意識追問道:“現在晟王府的人呢?”
“他們都已經收下遣散金,等我們喬遷,他們就會回家。”
“……所有人?”
趙拓明忽然想起,趕緊補充道:“當然初霁除外。”
榮雨眠沒有再追問下去。例如那個最關鍵的問題:趙拓明為什麽要這麽做?
他不想聽到這個自己能夠猜到的答案。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能立即忘記自己猜到的那個答案。
這時,又有一個男人在這時抱着一塊木板與一根圓柱走入正廳。
“晟王殿下,榮公子,小人給兩位大人表演個絕活。”
這個人似乎不關心自己是不是有上工的機會,一上來就開始雜耍表演。
望着對方在木板上努力保持平衡的艱難模樣,榮雨眠低聲問身旁的人道:“晟王殿下,你這是還打算組建一個雜耍團嗎?”
“我并沒想到會有這麽多人選擇雜耍表演。”趙拓明解釋道,“當時我吩咐下去的時候,只說無論是琴棋書畫,還是曲藝雜技,都可以加以展示。”
榮雨眠為看着的确在好奇怎麽那麽多雜耍的晟王殿下解惑道:“晟王殿下出生高貴,顯然并不了解,平民百姓幾乎是接觸不到琴棋書畫的。”
這一說辭不知令趙拓明轉頭凝視向榮雨眠,他想了片刻,低聲問道:“所以,你幼年時也沒有什麽機會接觸琴棋書畫?”
還記得自己那番勾欄身世謊言的榮雨眠不露痕跡道:“我生長的環境雖然不入流,但還是有姑娘會彈琴的。”
“你有跟着學過嗎?”
榮雨眠神情不變道:“我并未打算以此營生,故而沒有學。”
趙拓明也琢磨出自己問題的不對勁,“是我說錯話了。”他承認道。
榮雨眠擡頭盯視向正前方另一個正在表演用頭頂碗的車夫。他默默心想:你擅于認錯有什麽用?你不停認錯有什麽用?甚至,你其實并沒有做錯又有什麽用?
在我心裏,你就是錯了……或許我依舊愛你,可那又有什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