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不知趙拓明究竟打算收多少個下人,一整個下午,榮雨眠差不多瞧了有五六十人,瞧到後來,瞧得他不禁感到疲倦。

不過,個性使然,榮雨眠是不可能示弱說累了想要回府休息的,他正打算再撐一會兒,不想,趙拓明觀察入微,他才有些累,趙拓明立即察覺并叫了停。

招收下人原本便不是什麽特別有講究的事,之前收不收人榮雨眠單純從長相判斷。那些長得不好,大概會被其他雇主嫌棄的人榮雨眠都優先挑走,剩下的也就各安天命。至于說今日來不及瞧的那些人,負責招工的那個管事相信能自己處置好。此時榮雨眠無意逞強,趙拓明提議休息,他也就跟着對方坐上打道回府的馬車。

在車廂坐下後,習慣搞清楚所有問題的榮雨眠忍不住專注在今日最後的疑點之上。“今日招工,為何所有人都在退下的時候顯得相當失望?晟王殿下是不是與他們有什麽另外的約定?”他問道。

趙拓明微微訝異地擡眼望向榮雨眠,他的目光柔和中帶着一絲意味不明的憂傷。“果然什麽事都瞞不過你。”他緩緩承認道。

榮雨眠追問:“所以,是怎樣的約定?”

趙拓明稍作遲疑,才道:“只是原本他們有另外賺錢的法子,可惜,他們都沒有賺到那份賞金。”

“如何能賺到那份賞金?”

趙拓明坦白道:“逗你笑一次一百兩。”

聞言,榮雨眠怔住。

他沒想到自己的笑容價格如此低廉……更沒想到為逗他開心趙拓明花了那麽多心思。

——而他又在趙拓明面前有多久沒有笑過?

“結果,你特別替我省銀子。”趙拓明輕聲說道,語氣是悵惘與低沉。

被交代了緩行的馬車輕微晃動着,車輪碾壓在石板街上的聲響讓車廂裏突如其來的安靜愈發突兀。

榮雨眠轉頭透過輕紗窗簾往外瞧出去。

他看來如此專注,但實際,他什麽都沒瞧見。

馬車抵達晟王府的側門後,趙拓明一路将榮雨眠送回後者的屋子。

來到房間,差不多也到了用膳的時候。原本榮雨眠還是有剩些力氣能在桌面正正經經進食,只是,身子顯得越是虛弱,趙拓明對他逃離的防備之心就越是淺薄,因此,他故意假裝累得沒有力氣與胃口,只在床上簡單喝了幾口湯便說打算休息了。

趙拓明一直沒有離開,他在床邊看着榮雨眠疲累不支的模樣,一向深邃的眼睛裏此刻卻溢出一絲如同被責罵孩童的無措慌張與愧疚。眼見榮雨眠準備就寝,他才定了定神,“今日是我把你累壞了,你好好休息吧,我先出去免得打擾到你。”小聲快速說完後,他轉身往屋外走去。

榮雨眠忍不住轉頭望向對方的背影。他讨厭對方如此小心翼翼的模樣,那模樣刺痛着他身體內部的某個地方,令他每一次呼吸都能感受到隐隐的痛。

“晟王殿下,請留步。”他情不自禁脫口而出。

趙拓明轉過身來,“還有什麽事嗎?”他耐心問道。

榮雨眠從床上起身。趙拓明想要伸手扶他,但已經被婉拒了好幾次的人最終默默收回了自己的手。刻意無視的榮雨眠來到床邊的櫃子前,打開抽屜從中拿出一張一百兩的銀票。

“逗笑我一次一百兩的話,晟王殿下,這是你應得的。”說着,榮雨眠一邊将銀票遞去,一邊朝對方露出一個微笑。

本能伸手接過遞來之物的趙拓明完全沒能反應過來,他呆呆瞧向榮雨眠,說不出一句話來。

榮雨眠很快轉身往床邊走去。

直至在床上躺下,他都沒有再瞧趙拓明一眼。他不敢去看對方,因為他害怕看到對方小心翼翼、受寵若驚的模樣。側卧背對床外側的人閉上眼睛,禁止自己的心被攪得更亂。

過了片刻,趙拓明輕聲說了一句“好好休息”,接着,悄聲走出房間,關上房門。

根本無法好好休息的榮雨眠內心一遍遍告訴自己:他只是想要假裝與趙拓明有所緩和,以便讓對方放松警惕。

——但他知道,這不是事實。

多留一天,一個時辰,哪怕是一個彈指,一個剎那,當他離去時,他都會更多一份牽挂不舍。

所以——

長痛不如短痛。

榮雨眠決定立即推進自己的計劃。

在又等了片刻,确定趙拓明應該走遠後,榮雨眠重新起身。他随手披了一件外套便打開門往屋外而去。他的目的地是屋外的花園,不過,才跨出門檻,他便猛地站定。

說實話,他被吓了一跳。

他被正背對房門站在門前的趙拓明吓了一跳。

“你怎麽出來了?什麽事嗎?”聽到動靜回過頭來的趙拓明擔憂而關心地詢問。

“我去解手。”榮雨眠随口找着借口,然後問出類似的問題,這個他認為自己更有立場提出的問題,“你怎麽在這兒站着?”即便是實施監視,也不可能是晟王殿下、禦影衛指揮使親自出馬,還以好像門神似的樣子看守他。

趙拓明因為這個問題微微尴尬地頓了頓,之後含糊答道:“我習慣了站一陣子再離開。”

“……為什麽?”

趙拓明定定注視向他的眼睛,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沒有出聲,就在榮雨眠以為對方不會回答時,前者緩緩開口道:“我就是害怕你假裝睡着,然後像現在這樣從門口走出來,一直走出晟王府,再也不回來。”

榮雨眠強自鎮定,勉強笑了笑,道:“晟王殿下說笑了。”

趙拓明又沉默了好半天。末了,他配合着微笑道:“是啊,你又該給我一百兩了。”

虧得之前他還嫌自己的笑容便宜,現在,他嫌自己的笑容太貴了,不實惠。

第二日,榮雨眠的身上起了一片片的紅斑。前來伺候榮雨眠起床的初霁是第一個發現的。他吓了一大跳,幾乎是哭喊着将榮雨眠喚醒。

“公子,公子!你醒醒!你沒事吧?”

剛醒來還不甚清醒的榮雨眠想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初霁是被什麽吓到。

“我沒事,初霁,不用緊張。”他安撫初霁道。

初霁只當他不知道,又是驚怕又是擔憂地告知他:“公子,你臉上是一塊塊的紅斑!”

榮雨眠當然知道這是怎麽回事。

最初來到這個世界時,因為懷有身孕,為了對自己負責,榮雨眠看了不少醫書。可能實在沒這方面天分,對于醫術他其實一竅不通,不過,關于這個世界已知疾病的名字他倒是可以說幾乎都有所耳聞。曾經的榮雨眠有過敏體質,只要接觸石竹花粉,立即便會起風團。他對自己的過敏症比較熟悉,翻醫書的時候有心找了找皮膚過敏的相關疾病,結果發現,這個世界沒有這一病症。也不知是根本不存在還是還未被找出病因。出于好奇,在發現花園盡頭恰好有石竹花後,榮雨眠稍稍走近試探了一下。因為離得遠,後果并不嚴重,只是皮膚有些癢,手腕處起了兩個風團。不過因此,榮雨眠得出結論,自己依舊對石竹過敏,而這個世界還沒有什麽人知道這是怎麽回事。

早在當時他便将這一狀況放在心上,心想或許某一日這個因為少見而尚無人知的疾病會派上用處。

而眼下,這一過敏症的确派上了用處。

即便是醫術了得的李禦醫,他都不知道榮雨眠是何種情況。

“晟王殿下,請恕老臣無能。老臣從未見過此等奇怪的病症。”李禦醫在對榮雨眠好一番望聞問切後皺着眉頭向站在一旁的趙拓明彙報道。

床上的榮雨眠在李禦醫離開床邊後立即放下床帳,他在床帳後重申就在李禦醫到來之前他所堅持的立場。“晟王殿下,我已經說了,這不是病。”

趙拓明遲疑着問李禦醫道:“李禦醫,依你之見,雨眠身體是否無恙?”

李禦醫答道:“榮公子脈象平穩,方才也說身體沒有覺得不适,暫時看來并無大礙。”

通常來說初霁懂得規矩,可是,趙拓明與榮雨眠無人問出某個關鍵問題,他實在內心擔心,顧不得被責罵,這時插嘴問道:“李大人,我家公子這紅斑會消去的吧?”

李禦醫為難地搖了搖頭:“此事實在難料。”

趙拓明繼續問道:“雨眠現在服的藥還能服嗎?”

李禦醫肯定回答:“正因榮公子身子虛弱,病情穩定後老臣用的藥方都是相當溫和的草藥,沒有沖突的屬性,定不會引起不良反應。”

趙拓明又想了片刻,待再無問題,他緩緩開口,結束這場看診。

“有勞李禦醫了。”

初霁将李禦醫送出門去。屋子裏,趙拓明走近床邊。

“晟王殿下請止步。”榮雨眠立即喊停。

趙拓明不明所以,但還是停下腳步站立在原地。“怎麽了,雨眠?”

“還請晟王殿下保持距離。”榮雨眠解釋道,“我怕傳染晟王殿下。”

趙拓明想了想,低聲問道:“你說這不是病,又為何怕傳染于我?”

榮雨眠不假思索道:“并非只有瘟疫才會傳染。人心也會‘傳染’,德行也會‘傳染’……業障,或許也會‘傳染’。”

“這與業障沒有關系!”從來語調鎮定沉穩的晟王這一句話語中卻有少見的氣急。

榮雨眠不置可否地另起話題:“昨夜,我又夢見了金孫。他身上被火燒的傷疤正如同我身上的紅斑。”

趙拓明不自覺皺眉道:“今晚我在這兒搭個床,就在你身旁,金孫若來見你,你就讓他找我。”

“今晚我沒有辦法在這兒入睡。”

“你說什麽?”趙拓明似乎被吓到一般,他脫口問道。

榮雨眠并未在意,徑直說下去:“我想上山為金孫超度,一刻也等不了,現在就走。”

趙拓明想了好一會兒,他并不贊同榮雨眠的計劃,但他的語氣如同懇求:“你的身體還沒痊愈,我們要不要再休養幾日?”

榮雨眠淡淡反問道:“難道再多休養幾日,我的身體便能痊愈?”

他不知道為什麽自己要這麽說,隔着床帳他都能看清趙拓明驟變的臉色,那一刻的蒼白完全沒有辦法令他有一絲好受。

又過了半晌,趙拓明低聲問道:“要不要我陪你一起上山?”

“不用。”榮雨眠放緩語調解釋道:“我希望連續為金孫祈福三日。晟王殿下貴人事忙,只怕也抽不出這空來。”

趙拓明猶豫着試問:“若我能抽出空來?”

“我依舊不希望晟王殿下跟随。無論是否會傳染,眼下我這模樣,并不希望面對晟王殿下。”

眼前的每一個問題趙拓明似乎都是費力想出來的,于是總要花很長一段時間,他才問出下一個問題。這一回,他更是在不知多久過去後才問道:“你會帶與榮上山嗎?”

只怕在提出這個問題之前,對方早已在懷疑自己的逃離計劃,這讓榮雨眠只能寄希望于對方認定自己若離開,一定會帶走與榮。

“與榮那麽小能懂什麽?而且佛門清淨地,自然不能帶着随時可能哭鬧的與榮去。”

床帳另一邊,趙拓明凝視着倚坐在床頭的榮雨眠,他瞧了很久,最後問:“你什麽時候回來?”

“我希望能念足三日的經,之後便返回。”榮雨眠神情不變地回答,他反問趙拓明,“所以,晟王殿下同意我上山了?”

趙拓明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或許他不想回答,但答案已經一目了然。

這時,他驀地飛來一筆:“恰巧,我一直想着等你身體好些再搬遷。眼下,趁着你不在的這三日,我正好可以将晟王府搬到新居去,你回來直接去新晟王府即可。”

榮雨眠擡頭望向分明懷疑他是否會回來的人,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趙拓明再一次重複自己想要表達的句意:“我和與榮會在我們的新家等你回家。”

……趙拓明,你是想說我肯定逃不出你的手掌心嗎?

可是,榮雨眠知道,這不是趙拓明想要表達的。

趙拓明根本不敢保證榮雨眠還會回來,不然,他的語氣中不會有那近乎絕望的焦慮。

最終,榮雨眠只帶了初霁一個小厮,由四個轎夫将他擡上山朝青去。

晟王府并沒有自己的轎夫,那四個轎夫是初霁找來的,想必與趙拓明并無關系,不過,這并不表示趙拓明的人就沒有跟着榮雨眠。

趙拓明是禦影衛的指揮使,手下盡是能夠暗中監視跟蹤的專業密探,他當然不需要派人明面上跟在榮雨眠的身邊。相反,他的那些高手跟得再遠,也能緊緊跟住榮雨眠,不至跟丢目标。

所以,要甩脫專業密探的跟蹤,榮雨眠必須找到相當複雜的地形。這是榮雨眠選擇上朝青山的原因。他聽說皇城東門城外的朝青山山勢險峻,山路錯綜,經常上山拜佛的香客有時都能迷路,綜合考量下來,這是他相對最為有把握順利出城并擺脫密探的方法。

眼下,他的計劃已經實現一半。

無論是否騙過趙拓明,至少,趙拓明将他放出了城,并且,他也來到了這朝青山上。坐在轎子中上山的榮雨眠一路都在悄悄觀察地形。他打算在三日祈福結束回程的路上實施脫逃計劃。對于跟着他的密探來說,連續三日的密切監視任務下來,即便不至就此松懈,也至少會感到疲勞,那将是養精蓄銳三日的榮雨眠最好的時機。而在此之前,他必須在密探察覺不到的情況下盡可能熟悉此地地形。

恰好,初霁擔心颠着大病初愈的榮雨眠,上山這一路不停關照,轎子只得緩慢而行,中途還停下來休息兩回。榮雨眠暗中觀察,大致定下了第四日回程是脫逃線路。待一行終于來到山上的寺廟,榮雨眠暫時收起所有的盤算與籌謀,将全部精力投入在接下來三日的活動之中。

接受唯物主義思想的榮雨眠自然是無神論者,可他也相信誠心能被感召。他在佛前跪拜,虔誠祈求,不為乞福,不為參悟,傾訴的對象只是他的孩子,他只求他的孩子能夠與他一同獲得寧靜。

第二日,一個意外的訪客來到着玉清寺。他在佛殿外等候多時,直至日暮時分,榮雨眠走出大殿。

見到對方,榮雨眠并未刻意掩飾疑惑,他走上前去主動致意:“奉公子,別來無恙。”

一向令人如沐春風的奉少波此刻神色卻帶着一絲凝重,榮雨眠與他都無官無職,他卻莫名向榮雨眠行了一個大禮。“榮公子,恕我冒昧前來。”

榮雨眠不自覺擔憂是否趙拓明出了什麽事,有一刻他甚至寧願趙拓明假裝出了什麽事來絆住他,不讓他走。

“奉公子,有話但說無妨。”榮雨眠道。

奉少波并不急着開口,反而伸手往佛殿邊的一處幽靜小徑比去。“多謝榮公子撥冗會見,那邊有張石桌,請榮公子移步一談。”

榮雨眠跟着奉少波來到僻靜的花園盡處。

兩人坐下後,奉少波很快開啓話題。只是,他說出的內容出乎榮雨眠意料。

“大約在半年前,某日晟王殿下忽然問我,是否知道王望辋忘惘是何意思。”

被重提的舊事讓榮雨眠一時百感交集。

明明恍如隔世,可當時的情景又卻歷歷在目。

奉少波接着說道:“我思索很久,以為重要謎題,但最終,一無所獲,為此我不得不請教晟王殿下,這句話有何深意。結果,晟王殿下輕笑道,他也不知答案,所以才問我。但想來不是什麽好話,不知也罷。”

雖然趙拓明不知道答案,但果然知道他。那句的确不是好話,是榮雨眠嘲弄對方風流的揶揄之詞……其實,那不是嘲弄。在那時,榮雨眠就已經開始計較趙拓明那些風花雪夜韻事……

“我與晟王殿下相識多年,那段時間,我第一次能瞧得出他內心的喜悅。”奉少波緩緩道來,“生在皇家,晟王殿下少年老成,秉節持重,未及弱冠便已經瞧不出一絲少年心性。可那段時間,晟王殿下變得特別不一樣。有一次他假意抱怨,實際得意的對我說道,你把他教壞,現在他在自己府中,總是在元柳面前表現得對江瑤月情深義重,在江瑤月面前總假裝更偏愛元柳,他把自己這兩個妃子給挑撥得鬥成了一團。末了,他喃喃自語着說,省得令你不得清靜。”

聞言,榮雨眠終于明白,為何當日自己陪趙拓明去荀王府赴宴,居然也沒有引來元柳與江瑤月的同仇敵忾。

“可是沒過多久,晟王殿下就改變了主意。”奉少波擡頭遠眺,細細回顧道,“那日晟王殿下忽然與我說,很快他将得不到元柳父親元丞相以及江瑤月父親江将軍的支持,希望我能為他盡早籌謀挽回劣勢的對策。茲事體大,當時我吃驚地追問許多——其實何需追問?他得罪這兩位大人的最大可能就是與這兩位大人的子女合離。而他為什麽那麽做?那唯一可能就是你。只是,偏巧遇上元柳懷孕,晟王殿下宅心仁厚,即便不是自己的孩子,他也打算等孩子平安降生後再議,而為了讓元柳與江瑤月相互牽制,也就暫時同時留着兩位妃子。”

榮雨眠想說趙拓明暫時不動只怕是為了有更多時間準備,以防元丞相與江将軍的反戈,但最終,他沒能開口。趙拓明為他對付元柳的手段,明顯是不惜與元丞相為敵,在這種情況下,榮雨眠如何忍心盲目否認對方的心意?

奉少波慢慢轉回頭望向榮雨眠。“然而,那個經常掩飾不住自己歡喜之情的晟王殿下卻在兩個月前再次變了一個人。榮公子,我相信你也明白讓事态急轉直下的是什麽事吧?”

榮雨眠沒有回答,無論如何他不可能在奉少波面前承認任何事。

奉少波也沒打算等到他的回答,很快,話鋒一轉,前者一字字問道:“當面對不是你死就是親父死的局面,榮公子,你希望晟王殿下如何抉擇?”

“晟王殿下不可能背叛自己的父皇——但他還是選擇救你。”奉少波直視向榮雨眠的眼睛,忽然加快語速道,“向文星在黎陽查到的事情,晟王殿下這邊至今只有四人知曉。但話說回來,晟王殿下将消息控制得再嚴,他也沒有辦法保證太子是否已知情。北堯細作已經讓皇上懷疑到前朝秦統帝之子,若皇上再聽聞恰好在黎陽長大,且身世可疑的你,難保不會起懷疑。可以說,就在晟王殿下前往黎陽之前,榮公子你已岌岌可危。但是,無論是北堯細作的口供,還是向文星的調查,你都尚不知情,換而言之,你還不知道自己可能暴露了什麽秘密。晟王殿下清楚,以眼下局勢,你只有離開,才能安全。因此,他故意疏遠你,想要讓你明白自己已經被懷疑,提醒你早做打算,盡快離開。”

……趙拓明,你真的是那麽想的嗎?

你希望我就此離開,然後到某一日,當我們再次相見,已經是戰場上你死我活的敵人?

“可是,”奉少波低聲接着說道,“他騙了他自己。他根本不希望你離開。因為擔心在他離京後太子向皇上密告你,晟王殿下交代了留守的曾大人防着皇上和太子,若你遇到危險,務必暗中救下你。因為讓曾大人密切注意皇上這邊的動靜,他與曾大人每日都以密文飛鴿傳書。有幾次我看到晟王殿下讀密文。密文最後一句總是說你還在晟王府裏,每次看到這一句,我能瞧得出,晟王殿下并不是着急你還未走,反而在為此慶幸——直到那日,他在接到密文後幾乎什麽都沒來得及交代,便立即獨自上路,直奔皇城。”

說到此處,奉少波苦笑了一下,無奈嘆道:“晟王殿下日防夜防,卻沒有防到元柳。在他心裏,元柳根本不是你的對手,怎麽會想到能出這種事情?說實話,這件事我一直不認為晟王殿下哪裏做錯。或許他生性善良,對你的事更是因為情不自禁而顯得優柔寡斷,但他竭盡所能在保護你,縱然沒做好,甚至做得太糟,但至少,這是他無心之過——不過,昨日他酒後吐真言,告知我一件事,我才因此明白,為何他認為自己大錯特錯。”

不知何時垂下眼簾望向地上青草的榮雨眠聞言擡頭。他注意到奉少波使用的詞“酒後吐真言”,昨夜趙拓明喝醉了嗎?

在他離開晟王府的第一個晚上,趙拓明在為什麽事求醉?

“我從未見晟王殿下醉得如此厲害。”說着趙拓明醉得如何厲害的奉少波,語氣卻越來越平淡,“他甚至還認錯了人,将我當成你不停地問我各種問題。他問,他那麽拼命讨好你,為什麽你走的時候,眼睛裏連一點猶豫都沒有?他問,為什麽你不喜歡你們的新家?他說,你曾經答應他,只要他不說放棄,你就不會離開他。因此他才敢疏遠你,因為在他內心深處,他相信你不會走。他說他錯了,不應該明明不想你走,卻故意疏遠你,裝得好像想要幫你似的。可是,他問你,明明你答應了他,只要他不說放棄,你就不會離開他。為什麽在他拼了命堅持,怎麽都不肯說出那兩個字的情況下,你卻就那麽輕易地選擇離開他?”說到最後一句,奉少波那聽着呆板的平靜聲音裏隐約透漏出一絲責問的意味。

……是啊。他才是背信棄義的那個人。

榮雨眠唯有沉默。他說不出一句話來。

這時,奉少波從石凳上站起身來,“今日在下前來見榮公子完全是自己的主張,晟王殿下并沒有為留下榮公子籌謀任何事。事實上,晟王殿下已經做好準備,面對榮公子就此離開的結果。”說罷,他整了整衣擺,又向榮雨眠行了一個大禮。“在下言盡于此。榮公子,就此別過。珍重。”

通常注重禮節的榮雨眠這一回卻忘記起身回禮。他坐在石凳上怔怔望着奉少波離去的背影,心頭各種情緒翻湧而來,仿佛有驚濤真實拍擊在他的胸口,令他甚至在石凳上都有些坐不穩。

不知多久過去。

當榮雨眠起身往自己在寺廟客房走去的時候,他的身子依舊有些晃。他一邊告訴自己不能因此亂了心神,無論如何都必須離開,一邊卻不自覺加快步伐,迫不及待想要去核實一件事。

昨日榮雨眠離開的行程急,初霁去找轎夫的時候趙拓明另外命人替榮雨眠準備了行裝,期間,趙拓明特地讓人将包袱拿出去了片刻。照理榮雨眠與初霁的衣服都在屋中,沒有什麽東西是需要将包袱拿出屋子裝的——除非,趙拓明不希望榮雨眠瞧見裝了什麽。

當時榮雨眠并未太留意這一細節,事實上,他這幾日始終心神不定,這是他懶得理會這些無關緊要小事的主要理由。而現在,榮雨眠想要搞清楚,這是怎麽回事。

對他來說,這不再是小事。

榮雨眠很快來到自己的客房。正張羅着晚膳的初霁瞧見他喜道:“公子,你回來得正好!我正擔心萬一飯菜涼了怎麽辦。”

“初霁,稍等一下。”榮雨眠随口應了一句,徑直往客房的櫃子走去。

注意到他動作的初霁好奇問道:“公子,你找什麽?”

榮雨眠一邊取出包袱,一邊回答:“我還不知道那是什麽東西。”

那裝滿衣服的包袱被慢慢打開。之前初霁從最上面取過一套替換的衣服,這時,榮雨眠将剩下的衣服一件件取出放到旁邊。最後,他在最後一套衣服上面發現了一疊銀票。粗數一下,至少有上萬兩銀子。

這和榮雨眠想象的不一樣。他以為會是更能體現情意的信物,可結果,趙拓明偷偷放的是再俗氣不過的東西……卻也是再質樸不過的心意。

此處是最适合的地點,如果榮雨眠想要逃離。

這與他信不信奉少波所說的,趙拓明并未派人跟蹤他無關,只是綜合考量,從這個地方離開最為穩妥。榮雨眠在轎夫将他擡至此地時叫了停。

山路崎岖蜿蜒,他們經常停下稍作休息,這時榮雨眠喊停,無論是初霁還是轎夫,無人覺得奇怪。

一如之前的習慣,轎子被放下後初霁立即過來扶榮雨眠下轎透氣。

“公子,你冷不冷?我給你披上披風。”

山寺的春天來得晚,秋季卻到得早。眼下山下暑氣未散,山中已是天寒露冷。說是透透氣的榮雨眠實際倒被風吹得有些涼意。于是,他乖乖接過初霁遞過來的翠紋織錦披風,心想這深色披風應該能幫他在漸暗的天色中更好的隐藏行蹤。

——但他始終沒有行動。

他在山路邊的石頭上坐着,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些什麽,又想到些什麽。

夕陽仿佛在倏忽間躍下遠山。原本因得以休息而輕松高興的轎夫開始等不及,有人過來問榮雨眠,是否可以啓程,榮雨眠卻搖了搖頭道,再稍等片刻。

事實上,他坐得太久。若有人監視他,想必早已警覺。可以說,最好的逃離機會已經失去。然而,榮雨眠依舊坐在原地。

夜色漸深。自發現銀票後一直就有些擔憂的初霁察覺到不對勁,他小心低頭詢問榮雨眠道:“公子,你怎麽了?”

榮雨眠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他想了許久,最終不答反問道:“初霁,如果有人待你真心,你也對他諸多牽挂,可是,若你不離開,有朝一日不是他害了你便是你害了他,你會怎麽做?”

初霁不假思索肯定道:“公子,大道理我不懂,但我知道,晟王殿下一定有辦法解決你的問題!”

你這小鬼,什麽時候那麽機靈的……

不遠處,轎夫終于等得不耐煩,領頭的過來催促。若不是知道榮雨眠是晟王府的人,這會兒大概他們早就散去。

面對轎夫的詢問,不等榮雨眠吩咐,初霁立即給他們加了銀子,請他們再稍候。

這個單純的小少年原來的确在不知不覺間懂事,他猜得出榮雨眠的猶豫,卻一句沒提該繼續趕路。

榮雨眠又靜坐好半晌。

方才他問初霁的那個問題,其實答案早已在他心底。他知道自己想得再多,最終也還是不會離開,只是,他怎麽也想不好:回去該如何面對趙拓明?

原來趙拓明從未辜負過他的心,也沒有一刻是真心想要放棄他的,而在如此情況下,他們都淪落至此,他們還能怎麽做?

他們還能怎麽做,才可能會有足夠好的未來?

……金孫,你能原諒我留下的決定嗎?

月亮悄無聲息爬上枝頭,遠處不知被何事驚動的飛鳥從林中飛起,榮雨眠終于站起身來。

一直悄悄望着榮雨眠的初霁不自覺露出一絲緊張的表情,他結巴了一下才問道:“公子,我們回府?”

榮雨眠低低回道:“對,新的晟王府,地址你還記得吧?”

初霁的臉上立即飛起燦爛至極的笑容,他用力點頭道:“那當然!我怎麽能讓公子找不到家呢!”

“走吧,”榮雨眠不自覺想起自己離府時,趙拓明所說的那句“我和與榮會在我們的新家等你回家”,這一刻,他竟歸心似箭,“我們回家。”

轎子抵達晟王府的時候,天空月明星稀。

藉着月光,轉角過來的榮雨眠從窗口遠遠便見到王府門口站着的一條人影。

隔着隐約能見的轎門簾,他下意識望着那條人影看,直至轎子一點點接近大門,他終于瞧清楚對方的模樣。

他清楚瞧着那個人恍惚出神的模樣,死死盯着轎子看卻不敢往前走一步的模樣,看起來不敢置信于是甚至不敢高興一下的模樣。

轎子在大門前落地。

榮雨眠掀開轎簾跨出轎廂。

趙拓明終于回過神。他一步一步朝榮雨眠走近,卻好半天沒能說出一句話來。

千裏之堤毀于蟻穴。

榮雨眠隐忍了太久的情緒在這一刻終于失控。

他不知道這是因為自己太需要宣洩,還是因為趙拓明在看清他後驟然亮得燦若星辰的眼睛。

或者是因為,他不知道趙拓明究竟是從什麽時候起就這麽一動不動站在門口。

他的眼淚不可控地往下掉落,席卷而來的酸楚感讓他下意識脫口道:“對不起……”

歉疚、心疼、難過,複雜的情緒在他的胸口激蕩。他忽然那麽後悔。他後悔他想了那麽多卻唯獨沒想過趙拓明的感受。

他從來沒有考慮過趙拓明的感受。

或許,在他進行選擇時,他也會從對對方更有利的角度考慮,可是,他從來沒有想過,趙拓明是不是也在承受相同的痛苦,甚至,比他更疼的痛。

其實你沒辜負過我,我卻辜負了你。你忍我容我,我卻怪你怨你。你生怕我受到傷害,我卻恨不得能傷害到你。你為我做了那麽多,我卻連體諒都給的你那麽少。

“對不起,我才是被驕縱壞的那個人。對不起,我性子那麽差。對不起,我只想着自己……”

趙拓明怔了一下,之後,他伸手輕輕捂在榮雨眠的眼睛上,柔聲說道:“這兒風太大,把你眼淚都吹了出來,我們先進屋再說。”

……你怎麽知道我正打算拿風大當掉眼淚的借口?

而最奇妙的是,趙拓明幾乎什麽都沒說,榮雨眠的情緒卻仿佛被撫慰,竟很快平靜下來。

趙拓明伸手牽起榮雨眠的手。最初他有些小心,在确認榮雨眠無意掙脫後,他終于敢稍稍用力握住,接着,擡頭笑着對榮雨眠道:“我帶你去你的房間。”

榮雨眠長那麽大沒那麽丢人過,居然被人牽着手往屋裏走。

——好吧,他記性不好,轉眼就忘了剛才自己居然站在大門口當衆哭出來。

……嗯,這麽想想,被人牽手其實也不是那麽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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