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李大人何出此言?”事關某人,榮雨眠不自覺心生擔憂,不過很快他令自己冷靜下來,“李大人,請坐下慢慢道來。”

李禦醫緩緩沉住氣,在椅子上坐下。

“不知榮公子是否知曉晟王殿下曾經服過一味藥?”李禦醫不再如此急躁,反而變得謹慎。他沒明說這個關于趙拓明的秘密,首先試探道。

榮雨眠猜想自己知曉,“是當玫吧?”當玫是曾經趙拓明避子藥方中最重要的草藥。原本榮雨眠能并不知道,但前幾日趙拓明試着想那藥方,思來想去只想出這一味藥,偏偏僅這一味藥沒有藥引無濟于事,這令榮雨眠做夢都忘不了這要你何用的當玫。

圓桌另一邊,見榮雨眠知情,李禦醫不再掩飾,從頭道來:“晟王殿下曾有心避免小皇子的降生,于是令老臣暗中琢磨出一個藥方。那藥方時效極短,只能在服藥的當日起效。而其中當玫藥力霸道,長期服用對身體會有不良影響。是以晟王殿下只會在雲雨之約前服藥,日常也盡量避免少服。”

盡管明白李禦醫正要引入正題,可這說辭令榮雨眠不由得欽佩對方不愧是一把年紀的專業醫者,竟然能将話說得如此露骨直白而毫不害羞。緊接着,他忽然想到:李禦醫說到當玫,是不是晟王殿下又去問他要藥方了?畢竟,前兩日他們剛因為一時找不到藥方而……受了很多苦。

晟王殿下,你最好沒對李禦醫說過前兩日的事。榮雨眠暗自皺着眉頭警惕地想。

絲毫不知道他內心想法的李禦醫徑直說下去:“作為大夫,老臣深知當玫的危害,與此同時,也懂得如何使用這味當玫。說到避子,當玫使用得當,将‘一勞永逸’。”

李禦醫刻意在“一勞永逸”使用重音,他的這個詞用得說不上是莫名還是微妙。世間之人誰會将生不出孩子一事當成是“逸”的?應該說,誰都不會如此——但是,榮雨眠想到一人。

他心中吃驚,驀地擡頭望向李禦醫。

李禦醫神情凝重道:“昨日午後,晟王殿下在宮中遇見老臣,他暗中托老臣為他配那‘一勞永逸’的藥方。”

內心的猜想被确認,榮雨眠卻感受到近乎震驚的沖擊。

一時之間,心底百轉千回,胸中百感交集。

李禦醫沉聲道:“那藥方對身體有相當損傷,無可挽回,但這還是其次。晟王殿下身份特殊,若他‘一勞永逸’,皇上知曉此事,後果不堪設想。”

榮雨眠自然能夠想象,當今皇上怎可能将太子之位封予注定沒有子嗣的皇子?而退一步考慮,縱然眼下趙拓明能瞞天過海,他日他成功登基,大爰皇帝終生無子,縱然将來能傳位趙姓皇裔,後世又将有多少人笑話這個生不出兒子的皇帝?

而對榮雨眠說來,最重要的是他怎能眼睜睜看着趙拓明自毀身體?

榮雨眠沉思之際,李禦醫一直小心觀察着他的神色,後者在微微停頓後明确道出自己的來意:“想必榮公子與老臣一樣,明白令晟王殿下有此想法的是什麽事。是以老臣懇請榮公子對晟王殿下救上一救,莫令他行錯這一步,釀成大禍,再無轉圜餘地。”

之前榮雨眠便知曉李禦醫不僅是晟王的人,還是晟王相當信任的人,但對方此番忠心甚至可以說關心還是令榮雨眠心生感激。此刻,他站起身來,鄭重将對方施過的大禮還與對方。“今日李大人特來告知此事,澤深恩重,雨眠感激不盡。請李大人放心,雨眠絕不會令晟王殿下鑄成大錯。這一藥方李大人不必斟酌下筆,”榮雨眠一字字肯定道,“雨眠敢保證,晟王殿下定不會再問李大人要那方子。”

始終神情沉重的李禦醫終于少許露出放松之色,他微微一笑道:“老臣瞧得出,榮公子是唯一能夠令晟王殿下改變主意的人。”

榮雨眠哪裏不知道這件事,只是他怎麽好意思承認?“晟王殿下識明智審,只需陳清利害,他自然從善如流。”此時若無其事答道。

李禦醫但笑不語,從椅子上站起身來。“事出緊急,老臣冒昧造訪,眼下也該告辭了。”

通常架子挺大,喜歡用“恕不遠送”的榮雨眠這回正正經經、恭恭敬敬将李禦醫送到門口。

房門打開,初霁正侯在門外,他見李禦醫出來得這麽快,不無憂慮地問道:“李大人,我家公子沒事吧?”

李禦醫笑笑道,“瞧你家公子氣色就知道一定不錯。”說到此處,他猛地意識到,又轉回頭認真打量向榮雨眠,稍稍正容問道,“榮公子這是剛過了情熱期吧?”

其實榮雨眠情熱期過得乏善可陳,但愣是被這個問題問出了一絲旖旎銷魂,當事人正不知如何回答,初霁已搶先道:“是啊,李禦醫,才過兩日,近日公子是不是有什麽需特別注意的?”他認真問。

李禦醫不假思索答道:“其實也不要緊,不過,原本的藥方這兩日可以多加一味銜黃,只需兩錢,有安神補氣的作用。”

聽着眼前兩人的對話,榮雨眠終于看個明白:他們三個人之中,就他的思想不太健康。

“我曉得了。多謝李禦醫。”初霁特別用心地低聲背誦了兩遍“銜黃兩錢”,然後擡頭道,“李大人,我送您出去。”

待初霁送走李禦醫返回,榮雨眠已自行換上外出的衣裳,站在門口等初霁。

見狀,初霁疑惑地快步走近,分外好奇地問道:“公子,你怎麽了?而且,你什麽時候會自己穿衣服的?”

榮雨眠沒好氣地睨了對方一眼:“我會胸口碎大石,你會嗎?”

說到此事初霁立即興奮起來,介紹道:“公子,我現在已經能徒手捏碎核桃了!”

榮雨眠果斷結束這一話題。“初霁,陪我出一趟門。”

“哦。”初霁很快應道,“我幫公子披一件披風。公子,我們去哪兒?”

“禦影衛的指揮所。”

“公子有急事找晟王殿下?”

“沒有。我就是去接他回家。”

逼仄狹窄的巷子盡頭,黑瓦白壁高高聳立。在轉彎之前,眼前盡是皇都的熱鬧喧嘩,而一入了小巷,立時如同來到另一片天地。

榮雨眠租的馬車緩緩朝牌匾上空無一字的黑色大門行去。車夫很是小心,他自然知道前面是什麽地方,遠遠便停下車來。“這位公子,我們就将車停在這兒吧?”

榮雨眠覺得,馬車停那麽遠反而顯得行跡鬼祟,但無論如何,他自不便強迫膽小的車夫前行,姑且只能同意。

不出他所料,他們停下沒多久,指揮所門口的守衛便提着刀走過來。“什麽人,鬼鬼祟祟将馬車停在此處?”

坐在車廂邊沿的初霁趕緊解釋道:“官爺,我們是來接人的,不是什麽歹人。”

面對這一說辭,守衛眼中懷疑愈甚,走近後他警惕朝被掀開簾子的車廂裏查探。待見到坐在其中的榮雨眠,他微微訝異地多瞧了兩眼,之後,不知想到什麽,原本強勢淩人的氣焰變得謹慎不少,語氣也客氣起來。“你家主人姓什麽?”他問初霁。

“我家公子姓榮。”光明磊落的初霁回答得随意,他沒想到這一句立即換來對方驟變的态度。

“榮公子,卑職職責所在,有所冒犯還請恕罪。”守衛畢恭畢敬向着馬車行禮,不等榮雨眠回答,他很快又道,“卑職這就去通傳晟王殿下,請榮公子稍候。”

“這位大人請留步。”榮雨眠喚住對方,“晟王殿下忙于公務,我在此等候即可,不勞煩大人通傳了。”

守衛立即附和着點頭應道,“還是榮公子考慮得周到。請榮公子稍安勿躁,按時辰晟王殿下正該出來了。”說着,他又恭謹朝榮雨眠行了禮,才重新回到指揮所大門口。

指揮所門口共有兩個守衛,方才一個過來查看,另一個則在門前戒備。後者自然瞧見這邊的動靜,對此他甚是疑惑,等查看的守衛走回去,他上前詢問了一番。也不知前一個守衛說了什麽,只一句,立即惹得另一個守衛頻頻朝馬車的方向望來。

榮雨眠不敢心存僥幸,他估計自己在禦影衛裏只怕已經“久負盛名”。大概大家都清楚之前趙拓明擅自回京,又連日缺勤為的是什麽。幸好這個世界沒有妲己,不然,這會兒他該已有自己的第一個江湖名號了。

他正凝重思考,這時,有人從指揮所的大門內側現身。

眼下恰至酉正,如此準時走出指揮所的人不是旁人,正是禦影衛的第一把交椅趙拓明。

趙拓明走出大門便瞧見馬車前的初霁,于他,車廂中是誰坐着的是誰不言而喻。趙拓明不自覺揚起一絲微笑,快步朝馬車的方向而來。榮雨眠心想着下車迎人又做作又肉麻,何必多此一舉,可實際卻不由自主地起身跨步走下馬車。

趙拓明在走近後低聲問道:“怎麽不命人通傳?”

榮雨眠說不出“給你驚喜”這種浮誇臺詞,他只能老實回答:“想吓吓你。”

趙拓明忍俊不禁道:“你吓得我好歡喜,以後多吓吓我。”

榮雨眠忍不住斜睨身前的人,心想都多大的人了,說這種渾話也不害臊。

秋風在這時挾着落葉吹來,葉子尚翠綠,風中卻已滿是涼意。趙拓明瞧了一眼之前解下了披風的榮雨眠。“外頭有些涼,我們先上車。”說着,他首先将榮雨眠扶上馬車。

兩人上車坐定後,馬車緩緩調頭向晟王府方向而去。

趙拓明瞧了眼榮雨眠所租馬車有些陳舊的車廂內飾,他自然理解以租賃為生意的馬車更注重外表的華麗,但他不理解的是另一件事——

“怎麽不用晟王府的馬車?”

晟王府的三駕馬車有蟠龍紋飾,是皇子身份象征,嚴格來說,算不得晟王府上之人的榮雨眠無權使用。原本榮雨眠不會在意這種細枝末節,只是,經元柳一事,任何小處他都不容自己再授人話柄,這與信不信任趙拓明無關,只是,雨落不上天,水覆難再收。有些變化發生了就是發生了。

不過,在趙拓明面前榮雨眠很難解釋自己的想法,此時,他只是若無其事笑了笑,道:“說了要吓你,若用晟王府的馬車,想必一早便有人向你通風報信。”

趙拓明未必信了榮雨眠的說辭,但他在微頓後輕描淡寫着緩聲道:“還是你考慮得周到。”

馬車轉過彎來到一條石板路上。車輪碾過一塊塊石頭,細小的颠簸伴随不絕于耳的咯噔聲。榮雨眠決定結束這個話題,事實上,他有着正事要談。

“我聽說在發現狼麻前,南方年年有流蟲疫情,那時人們以為是時行乖戾之氣致使疫病發作,所有人包括大夫都聲稱,得了此病必死無疑。但後來,狼麻被發現,自那時起,便再無人因流蟲疫病發作而身亡。”

面對榮雨眠突如其來的講述,趙拓明難得一頭霧水,琢磨不透這是在說什麽。

“因此?”他疑惑問道。

“因此,”榮雨眠順着這一句說下去,“盡管眼下李禦醫聲稱我的身體無法再經受妊娠至生産的過程,但我始終相信,也許日後會有什麽靈丹妙藥被發現,或者更好的手段,能令我順利生産。”

趙拓明終于明白這番說辭的來由,他擡眼注視向榮雨眠的眼睛,了然問道:“李禦醫來見過你吧?”

無可否認的榮雨眠慢慢點了點頭。

趙拓明輕嘆一聲,無奈笑道:“看來大家都知道你我之間說話更管用的是誰,感覺所有人都在私下找你。”

迎視向對方的目光,榮雨眠欠了欠身,在座椅上挺直了背鄭重道:“你我說好,從此再無欺瞞,所以,你須相信:我不是在勸你改變主意。事實上,此刻我正在做的是告訴你我一直以來的內心想法:我想要将金孫生下來。上一次,我沒能帶他來到這個人世間,因為他我曾想過離開,但當我選擇留下,我便決定,有機會我一定要引領金孫重新回到我們的身邊。”

終于過了石板路的馬車驟然安靜。車廂裏,有好一會兒誰也沒有說話。

最終,趙拓明伸手輕輕放在榮雨眠搭在膝蓋的雙手之上。“在我心中,最重要的一直是你。”他低聲緩緩道來,“只是,我本來以為最重要的應該是你的安泰健康,後來才發現,真正最重要的是你的意願。我曾對自己發誓,不會再一廂情願做些什麽以為是為了你好——但結果,這麽快我就故态複萌,什麽都沒同你商量過便去找李禦醫。”

之前榮雨眠沒覺得對方做錯什麽事,但這個人當真擅長認錯擅長得過了頭,他這麽一說,連榮雨眠都覺得此事是他做得不對。

“雨眠,你能原諒我嗎?”趙拓明深深注視向他的眼睛問道。

榮雨眠點頭肯定回答:“所幸我特別寬容大度。”他正擔憂自己沒什麽優點,不知怎麽戰勝趙拓明身邊那些花花草草,眼下有這好機會,自然要表現自己的人格魅力。

不想,他說得認真,趙拓明卻聽到失笑。

“你笑什麽?”榮雨眠立即警覺地問道。

趙拓明想了想,不動聲色答道:“我開心你原諒我。”

敏銳如榮雨眠豈能輕易買賬?“我們說好沒有欺瞞,你卻不說老實話。”

趙拓明一本正經辯解道:“我說的是實話。我開心你能原諒我。要知道你那麽小氣,居然還能原諒我,我必定是得了老天垂青。”

榮雨眠哪裏不知道自己小氣?只是,他沒能料想到原來趙拓明也清楚。

面對無言以對的榮雨眠,趙拓明露出微笑,卻也真心許多,道:“你大度,在我心裏大度便是好,你小氣,在我心裏小氣便是好。”

榮雨眠有些吃驚。“你那麽擅于花言巧語,在我心裏花言巧語便是好。”

聞言,趙拓明低笑出聲,道:“你嘴巴厲害,從不饒人,在我心裏,那是大大的好。”

“如果我當真如此好……”榮雨眠不自覺頓了頓。他知道自己打算說什麽,曾經,他下意識抗拒此事,很難分辨其中的原由,但一旦由他主導,他才發現,原來自己其實如此希望這件事發生——

“你願意當我孩子名正言順的父親嗎?”

榮雨眠這一句說得有些婉轉但也頗直白,聰敏如趙拓明自然是聽得懂。然而,後者實際怔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緊接着,他的眼中閃過如同火花的喜色。“你說真的?”

“婚姻大事,豈容兒戲?”

趙拓明凝視向榮雨眠,擅長隐藏情緒的人這一刻眼中卻是未加掩飾的動容,他低聲一字字鄭重如同起誓:“你的第一段婚約便給了我,我無法給你我的第一次,但我向你保證,雨眠,我給你的,至少是我的最後一次。”

事實上,在榮雨眠作出決定的時候,他已經想過趙拓明遲早會有三宮六院的情況,可以說他是抱着類似犧牲自己來成全兩個人感情的想法開口的。他不認為趙拓明能在各方的壓力之下堅持再不娶妻,但這一刻,趙拓明如此承諾,縱然看來斷無可能,□□雨眠仍舊寧願選擇相信。

“那我就卻之不恭了。”表面他似乎說得随意,但暗地,他用力反握住趙拓明始終沒有挪開的輕輕按着他的手。

趙拓明不自覺揚起微笑,他忽然起身,在榮雨眠的身側坐下。馬車車廂狹窄,原本那是一個人的座位,趙拓明偏擠過來,兩個人不得不緊貼着坐在一起。不過,這恰好方便趙拓明用手臂将榮雨眠環在懷中。

自己一個大男人,光天化日之下被男人擁在懷裏成何體統?感覺再好他也不能承認啊。榮雨眠提醒道:“這是在馬車內。”

“我又不是強搶民女,怕什麽?”

……你這人何時變得如此無賴?

“再說了,你的肉是我好不容易養出來的,我有權摸摸。”

……用無賴形容你無賴都要哭了!

“你還是趙拓明嗎?”榮雨眠真心求教道。

趙拓明笑道:“我以前那是守禮,畢竟,孟浪佳人的都是登徒浪子,但現在,我是調戲自己的媳婦,這有什麽不對?”

老天将我生成男人難道是為了讓我給人當“媳婦”的嗎!

榮雨眠又羞又憤……又歡喜。

趙拓明的語調慢慢輕緩下來,他在榮雨眠耳邊自喃般小聲說道:“我從來沒那麽開心過,開心得就好像我不再是我自己。”

榮雨眠不自覺在對方的懷抱中放松下身體。

“成親之後我會對你好的。之前都是你對我好,但你放心,以後我會将你當成我媳婦那樣疼。”他真心保證道。

聞言趙拓明低低笑出聲來。“那我也卻之不恭了。”他一本正經回答道。

馬車在這時停下。

“晟王殿下,公子,我們到了。”初霁的聲音從車廂外傳來。

先前從晟王府出發前往禦影衛指揮所,榮雨眠覺得這段路不短,可不想,回程竟如此快便抵達。

趙拓明沒有作聲,只抱着他不松手。榮雨眠想了想,稍稍提高聲音對初霁道:“繞着晟王府我們再走一圈。”

初霁在短暫的沉默後忽然以豁然開朗的亢奮聲音回答:“遵命,公子!”

——所以你這小鬼是不是想歪了什麽?榮雨眠擔憂地懷疑。

趙拓明在他耳邊繼續低聲笑着。“你是讓我繼續摸嗎?這回,我又該卻之不恭了。”

榮雨眠轉過頭睨向好半天都沒當真摸一下的對方。“你敢繼續摸,你敢進來一下嗎?”

他把趙拓明說得震驚了。

事實上,他也吓到了自己。

之前情熱期,榮雨眠的确将對方“不敢進來”當成最大怨念……至今不能釋懷。但無論如何,他怎麽也想不到在神志清醒的情況下,自己竟道出如此放浪的說辭。

面對驚異盯着他瞧的人,未免怯場,榮雨眠只能硬着頭皮為自己辯護道:“怎麽?只許你開心得不像自己,就不許我開心得不像自己嗎?”

當今皇上的五皇子成親,這自然不是當事人一人之事。而令榮雨眠更為擔心的則是他的身世。向文星已經對他的來歷有所懷疑,如若暫時蟄伏的趙欣正還在尋求逆轉之局,那麽這将是趙欣正最好的機會。

因此,榮雨眠與趙拓明必須謹慎行事。

不過,歸根結底,世無萬全之策。真相是沒有辦法被徹底掩蓋的,漏洞也不可能被補全,對于他們面臨的關于他身世暴露的風險,榮雨眠唯一的想法便是——他将與趙拓明共同進退。

趙拓明很可能會被榮雨眠牽連,但與此同時,榮雨眠也正是為了趙拓明才甘冒奇險,這件事上沒有誰虧欠誰的說法,他們都是在為自己與對方共同的最希冀的夢奮不顧身,一往直前。他們不會再為此躊躇為難,從這一刻起,逆不惶,危不懼,榮雨眠相信,趙拓明同自己一樣,對未來的決心堅定猶如磐石。

——而趙拓明的動作,則比榮雨眠想象的還要更快。

總覺得在向爰帝趙詢成請旨前他們應該先進行一些籌謀的榮雨眠沒幾日後便從剛入宮回來的趙拓明那兒得知趙詢成意欲見一見自己的打算。不過,轉念想想,趙欣正若要給予趙拓明致命打擊應該會耐心等到趙拓明與榮雨眠成親,一切皆成為定局之後,屆時,榮雨眠身份的揭露才能給趙拓明帶來最大的打擊。念及此,榮雨眠也就暫且放下這一顧慮……光顧着擔憂趙詢成會不會不同意自己與趙拓明的親事。

無論如何,成敗在此一舉。

第二日,一大早趙拓明便來到隔壁屋子等榮雨眠被初霁梳妝打扮好後與他一同入宮。

期間,因為在意與重視,榮雨眠難得主動出了好些關于自己衣着配飾的主意,結果,初霁只管陽奉陰違,到最後,趙拓明不得不無奈勸阻他“別添亂”。對此,榮雨眠心道:你最好別在貶低完我的審美後誇贊初霁做得好,不然,我會讓你見識一個人究竟能小氣成什麽樣,以及俗話所說的“小氣到連自己都害怕”又是怎麽一回事。

所幸,趙拓明很可能聽見了榮雨眠的心聲,在初霁終于大功告成之際,他仔細打量向榮雨眠,沒誇初霁一句,眉目間反而有明顯的不滿意。

榮雨眠又開始擔心起來,“我有哪兒不對嗎?”他不自覺皺眉往鏡子裏瞧自己。

面對這個問題,趙拓明繼續一個勁望着他,緩緩嘆了口氣,回道:“我只擔心你進一趟宮,回頭我少了個晟王妃,卻多了個母後。”

饒是榮雨眠腦子轉得快都花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對方在說什麽,接着,他紅着臉憤憤責難道,“你胡說什麽?”沒瞧見初霁還在一旁嗎?

“我覺得晟王殿下擔心得有道理。”一旁的初霁真情實感地附和,很快鄭重其事地建議道,“公子,不然我在你臉上畫些黃斑吧?”

全身上下,他唯一的優點大概就在這張臉上了,榮雨眠怎麽能同意初霁用黃斑來破壞自己的優勢呢?他總不能讓趙詢成擔心自己兒子不僅識不來人,甚至連眼睛都是瞎的,然後,怎麽也不同意自己親兒子屈就榮雨眠的這樁吃虧婚事。

“晟王殿下說着玩呢,初霁你別當真。”為保住自己這張臉,榮雨眠安撫涉世不深,聽不懂戲言的少年。

初霁使勁琢磨了一下榮雨眠的解釋,随即,猛地恍然大悟道:“哦,其實晟王殿下這是誇公子好看呢!”

聽着這番解說,榮雨眠忍不住暗中瞪了在旁人面前口無遮攔的趙拓明一眼。

被瞪的人不禁輕笑了一聲,接着,他的神色認真了些許,走近到榮雨眠身側低聲對他說道:“這世上縱然有人與你一樣好看,你還是比對方多一個胸口碎大石的天大能耐,所以,不用擔心,父皇不會不同意的。”

在今日的确如臨大敵以致有些心神不寧的榮雨眠直至這一刻才明白,方才趙拓明并不是說笑或者調情。原來,總是能敏銳察覺他心思的人正有意以玩笑話來放松他的心情。

“對了,雨眠,還有一件事須向你交代。”榮雨眠微怔之際,趙拓明驀地想起某事,後者的神情立即正經嚴肅不少。

榮雨眠擡頭望向不自覺透漏出一絲遲疑的人,微微好奇地問道:“什麽事?”

趙拓明微頓了頓,而後正容回答道:“二皇兄許已知曉你自稱曾在寺廟長大的經歷是謊言,擔憂他以此做文章,我早先安排了幾個證人,并且也主動向父皇‘坦白’你實際在勾欄長大。今日,父皇應該不會當衆提及此事,不過,以防萬一,我想你事先有些準備,以免屆時的應對之詞與我的說辭有出入。”

當初是榮雨眠自己編造的這麽一個“凄慘童年”,眼下自然無法責怪趙拓明如此特別的編排,只是,原本他就憂心自己的家世才德會被趙拓明的父皇嫌棄,這下可好,他還多了個如此色彩斑斓的過往。堂堂大爰國的國君該怎麽想?他能喜出望外地同意自己的兒子與那麽“色彩斑斓”的榮雨眠成親嗎?

希望簡直越來越渺茫了。

榮雨眠不得不直面嚴峻的現實。

……實在不行就私奔。

最終,他唯有如此安慰自己。

正這麽想着,便聽趙拓明在他耳邊以帶着微微笑意的低緩聲音道:“實在不行,我們就私奔。”

榮雨眠終于笑出聲來。“一言為定。”他回答。

說來,他未必将趙拓明的話當真,但他确實将趙拓明的心意當真。

——他們甚至能想到一起去,那麽,還有誰能将他們分開?

“我準備好了,我們出發吧。”榮雨眠擡頭拿出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的氣勢說道。

趙詢成接見榮雨眠的場所為皇宮外廷的東正閣。東正閣日常主要用以接見外臣,作為平民,榮雨眠這算是沾了趙拓明的光才能到此一游。“上輩子”也算是見過世面的榮公子始終是第一回見到輝煌宏偉、富麗堂皇的古典東方風格皇宮,當馬車進入宮門,依舊有些憂慮的人還是很快被車窗外的景象吸引了視線。

經過層層守衛,馬車在轉入主道路的東邊巷子後停下。趙拓明首先下車,接着伸手扶榮雨眠跨出車廂。下車站定後,榮雨眠不禁首先擡頭望向宮牆另一邊黃色琉璃瓦的庑殿頂。在趙拓明的引領下,他穿過牆門,來到東正閣的正前方,這才見到崇基之上共上下兩層的東正閣全貌。

面闊九間的東正閣正廳大門足有三間之廣,正廳的兩旁各有一個偏廳。此時,正廳門口兩側分別有侍衛躬身而立,除此以外,西側偏廳前也有侍衛侯立。望向西側偏廳牢牢關着的門,榮雨眠不自覺微微皺起眉頭,他不太懂宮中的規矩,但東側偏廳前沒人的狀況令他感到異樣。

“皇上在東正閣的時候,門口的侍衛一般是怎麽安排的?”他問身邊的專家。

經他這一問,趙拓明也注意到侍衛的站立情況。“一般來說,當父皇所處的殿閣同時有其他人在另外的屋子,屋外都會有侍衛守着。”說到這裏,他頓了一頓,顯然,他與榮雨眠考慮的是同一個問題:此刻那西側偏廳裏待着的是什麽人?

一時之間,兩個人都無從得知這個問題的答案。

很快,趙拓明轉頭朝榮雨眠露出沉着微笑,他低聲肯定道:“不管發生什麽,我們榮辱與共,休戚相關。”

登上漢白玉的臺階,不多時便有侍臣過來引領趙榮二人。榮雨眠跟在趙拓明身邊,與後者一同步入東正閣正廳大門。

被一根根高大紅柱支起的東正閣正廳沒有榮雨眠想象中那麽寬敞空曠,事實上,這共三進深的正廳才跨過門檻便一眼能瞧見上首位坐在寶座之上的爰帝趙詢成,對方除了一身黃色龍袍,看來甚是尋常。相反,真正引起榮雨眠注意的是此刻正站在大廳一側的趙欣正。

若不是此人太沉不住氣,那必然便是他手中握有确鑿證據。

但無論如何,榮雨眠不可能因此自亂陣腳。他不動聲色走上前來。

“兒臣參見父皇。”

“草民榮雨眠叩見皇上。”

“平身。”

龍椅上的趙詢成不露聲色。他先以一般的面聖流程同榮雨眠說了幾句,接着,話鋒一轉,意味深長道:“朕聽二郎說,他與榮卿相識。今日二郎特地前來與榮卿一見,你們不妨敘舊一番。”

所謂“敘舊”,只怕将是一場刀光劍影的交鋒。

不過,榮雨眠神情不變轉向僧人打扮的趙欣正。照理,以趙欣正眼下身份,榮雨眠原本不需按宮廷禮節行禮,但他上前兩步,有意拜見了野心昭然的人。

“榮雨眠見過二皇子。”

“貧僧乃出家之人,榮施主不必多禮。”趙欣正以僧人的合什禮回答,眉宇間卻是掩不住的煞氣。

趙拓明緊緊跟着站立至榮雨眠身側,以耐人尋味的語調不緊不慢道:“不想竟因我與雨眠的俗事而打擾到二皇兄的清修,真是罪過。”

“出家人以濟世為懷,不以清修為貴,五皇弟不必介懷。”趙欣正冷淡回答,看得出他一心報複,連門面功夫都懶得裝飾,才沒說兩句,他便急急入正題道,“今日想與榮施主敘舊的,其實并不是我。”

有心表示與榮雨眠共同陣線的趙拓明連話都搶在前者之前。“二皇兄是從何處認識的雨眠故人?”他不問那故人是誰,反而問趙欣正如何認識,首先挑明對方居心不良。

若趙欣正所謂的“故人”正是曾經那天火寺廟的幸存僧人,那他不僅棋差一招,還等同送上門任趙拓明再踩上他一腳。

然而——

趙欣正所說的另有其人。

“只能說天意如此。黎陽乃繁華之都,人口稠密,千萬人中,偏偏教我尋到那黎陽的婦人,可見父皇洪福齊天,天佑我大爰。”

“二皇兄所尋何人?”趙拓明問道。

趙欣正自然聽得出趙拓明暗示他別有用心,卻也不辯解,徑直講起自己的故事來,“那婦人夫家姓何,家在黎陽城南的月牙胡同巷口,據她所說,在月牙胡同盡頭住着一戶張姓人家,這戶張姓人家沒有當家主人,只有一位張夫人同他的兒子以及一個外甥三人相依為命。那對表兄弟相差三、四歲,年幼的外甥時至今日應該恰好十九、二十。”說到此刻,他刻意頓了一頓。衆所周知,當年莊耀宗帶回前朝皇後首級正是十九年又六個月之前。“何氏對那戶張姓人家印象十分深刻。尋常百姓一般只能娶到女子為妻,但那張夫人卻是虛陽之人,平日頗有教養,教人猜測原本定有富貴出身。此外,最稀奇的是,天下父母心相同,尤其母親,一般都會更疼愛自己的親生孩兒,而窮人家的習慣也是哥哥的衣服穿不下了便給弟弟穿,然而,那張姓人家恰恰相反,那個年幼的外甥反而穿最好的衣服,吃最好的食物。有一回,何氏去張家,無意間發現他們家用膳一定要等外甥先動筷,另外兩人才開動——試問,天下何來如此古怪的舅甥、兄弟關系?”

“二皇兄,”趙拓明故作不耐煩地問道,“你這故事同我和雨眠有何關系?”

趙欣正的眼中閃過一絲得色,他慢條斯理給出這個故事最重要的部分:“巧的是,那對表兄弟表哥名為張敬,而表弟,則名為榮雨眠。”

趙拓明神情不變道:“天下同名同姓之人何其多?我知二皇兄懷疑雨眠為何人,可雨眠今年才一十八歲,年歲也不相符。只怕是二皇兄多心了。”

“年歲可以虛報,名字可以作僞,不過,樣貌卻是做不了假。”趙欣正的嘴角流露出淩厲的冷笑之意,他志滿意得道,“不如我們這就請那位何夫人出來與五皇弟的‘榮雨眠’相見‘敘舊’。”

看得出,他已成竹在胸,就等着那位何夫人現身後自己大獲全勝。

“且慢——”

之前始終沒有作聲的榮雨眠在這時忽然開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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