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榮雨眠對于爰朝的宅院布局結構不是很了解,但就之前晟王府的類推,他被領入的屋子應該是宅院主人的居屋所在。不過,潛意識覺得不妥的人卻來不及深究這件事,眼下,他滿腦子亟待解決的問題只有一個:如何能夠令趙拓明忘記剛才在晟王府門口發生的堪稱災難的意外。

“這是你的房間,我和初霁共同布置的。”永遠能猜到他在想什麽的趙拓明若無其事着微笑介紹道,就好像前者的确沒有失控哭過。

難得對方配合,榮雨眠自然機智跟進當前的話題。“初霁還會布置屋子嗎?”他也是真心好奇這一問題,畢竟,初霁是能夠将衣服與藥草放一起的人,而眼前的屋子用上海話說“老有腔調”了。

面對他的疑問,趙拓明很快替初霁聲援道:“初霁很有用處。”

榮雨眠不禁斜睨對方,他知道自己想太多,但依舊忍不住這麽想:趙拓明和初霁的感情什麽時候變得那麽好?

再次看透他想法的趙拓明哭笑不得地解釋道,“初霁的作用是,當你對屋子什麽地方不滿意,我就可以說那是初霁布置的。”說着,他頓了頓,低聲細語着補充,“話說回來,我對初霁的确很不錯。主要因為在你心裏,我想他的地位一定比我高,所以,我自然要好好巴結他。”

榮雨眠不是不知道這個人說起甜言蜜語來有多厲害……可他就是吃這一套。擡頭望向對方,他下意識脫口道:“原來睿智如晟王殿下,也會有搞錯的時候。”

趙拓明竟怔了一下,就好像這個話有多難理解似的。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驀地展顏說笑道:“那看來,以後我就不用怕初霁了。”

榮雨眠極少見到對方如此率真表現喜悅心情的模樣,這讓他終于能夠更真切的體會眼下對方究竟有多高興。

若我當真可以讓你如此開心,我又何忍令你那般難過?

榮雨眠決心解決眼下的困境。

當務之急,他必須開誠布公。

“有一件事,我得告訴你。”

意識到榮雨眠的凝重态度,趙拓明慢慢收斂笑意,以同樣鄭重的态度回應。“我在認真聽。”

“首先,我希望你相信,此事我從來沒有欺騙過你,只是真相說出口也未必會被人相信,所以我才緘默至今,從未對一人提及。”骨子裏滿是驕傲的人原本無心為自己辯護,将自己解釋成一個無辜之人,可是,如果這能讓對方好受些,他寧願坦白自己。

面對他的開場白,趙拓明肯定道:“如果的确是難以置信的事,在徹底相信之前,我不會停止說服自己去相信。”

“嚴格來說,我并不是殿下曾經認識的榮雨眠。”榮雨眠首先道出這個故事中最離奇的部分。他注意到對方訝異張嘴的本能動作,但很快,後者忍耐下來,安靜等他說下去。

“去年年底的時候,”榮雨眠細說從頭,“榮雨眠曾經得過一場大病,當時實際他真的死了,但我卻醒了過來。我曾經有過另外的人生,盡管也叫做榮雨眠,但我活在另一個世界,直到被毒死。我很難解釋這究竟是怎麽回事,說不上是借屍還魂還是前世今生,總之,當我在這個世界第一次睜開雙眼,對我來說,我的人生,以及這個世界的榮雨眠的人生,等同都重新開始。”

說到這裏,榮雨眠暫時告一段落,他想先确認一下趙拓明能接受多少。

趙拓明低頭沉思,他的眉目間有隐約的驚異,但他消化得很用心。“那時我的确覺得你變了一個人。只是因為原本就不太了解先前的那個榮雨眠,所以還以為在那時才認識真正的你。”

榮雨眠低緩續道:“其實時至今日,我已經有些分不清我和‘他’的區別。前不久我開始‘回憶’起以前的一些‘往事’,那些事真實如同我曾親歷。或許,曾經的榮雨眠的确就是前世的我,或者另一個世界的我,我也懶得去區分。我不會特地活得像他,可實際,我的選擇很可能與他的選擇是一致的——因為我知道,在他離世的時候,他放棄的不是活下去的念頭,事實上,他放棄的是複仇的念頭。”

趙拓明微微疑惑地擡頭望向榮雨眠的眼睛。

榮雨眠迎視向對方,低聲道:“這也是我接下來的選擇。雖然我不打算将自己當做局外之人,但即便我背負着榮雨眠的身世活下去,我也不會再做什麽——我不希望你為此擔憂掙紮,所以我想讓你知道,我不會做任何對你父皇不利的事。”

榮雨眠是确認了只要身份不曝光,自己永遠不會與趙拓明為敵,所以他才敢回來,才敢對未來寄予希望。可是,趙拓明并不确定,他甚至可能以為自己遲早要面對榮雨眠與自己父親二選一的兩難局面,而在這樣的情況下,他依舊敢将榮雨眠留在身邊,敢對兩個人在一起的未來抱有希望。就這方面來說,趙拓明要比自己勇敢得多。想到對方為此不得不鼓起的勇氣,榮雨眠就感動到心疼難過。

他不能眼睜睜看對方背負着這種沉重的宿命艱難走下去。所以,必須說服對方。

“因為‘回憶’,我開始懷疑自己身份,那正是在北堯細作被抓捕的前後。我有想過向你坦白我的發現。我對你有這樣的信任,可以坦白我自己的一切,只是,那時我不知道張敬在哪裏,而他又究竟是什麽人,我擔心他被牽連,于是決定在還沒有掌握全部真相前暫時保持沉默。或許,曾經的我有過欺騙利用,後來的我也有過隐瞞,但你方才你所說的,你以為‘那時才認識’的‘真正’的我,從來沒想過欺騙傷害你。”榮雨眠擡眼凝視向對方的雙眼深處,“我希望你相信:在你回黎陽前,我從來沒有欺騙過我,而從這一刻開始,我也再不會對你有任何隐瞞。”

趙拓明幾乎不假思索開口道:“我相信。”

“從這一刻起,我們之間再也沒有任何秘密。”趙拓明一字字鄭重道來。

自府門前接到榮雨眠,看得出他的內心始終處于狂喜之中,不過,直至這一刻,他的眼神才有特別不一樣的神采。他望向榮雨眠,如同望向亘古的混沌被盤古開辟成天地。

“你也莫要再瞞着我自作主張了。”榮雨眠情不自禁低聲道。他想過舊事再也不提,但之前費勁全力才忍下從未發洩過的委屈卻令他這一刻語帶嗔怪。

趙拓明慢慢走近,他在榮雨眠最想得到撫慰的時刻從身後輕輕擁住後者。“只一次便将我吓得魂飛魄散,後悔得噬臍莫及,我哪裏還敢再來一次?”

耳邊的細語呢喃令榮雨眠不自覺放松下身體。緊接着,他感受到抱着他的人身體猛地僵硬。

“怎麽了?”

有那麽一會兒,趙拓明沒出聲。他也沒有放開榮雨眠,就好像生怕放開後懷裏的人會逃跑似的。

榮雨眠猜測道:“你還有事瞞着我?”

趙拓明終于慢慢放開榮雨眠,轉到後者面前,“之前你病着,有一件事暫時沒告訴你。”他小心翼翼解釋道,“我不是有心瞞你,只是不想你為了一些小事休養不好。”

榮雨眠猜到對方所指何事,卻故意追問:“什麽小事?”

趙拓明思索良久,最終緩緩道:“你的身子需要好生保養,不可操勞……”

見對方說得字字艱難,榮雨眠終于不忍心,此時主動打斷道:“我已經知道。”

趙拓明微愣後反應過來:“初霁告訴你的吧?”

“你別怪他,那是我逼迫他說的。”

趙拓明注視向榮雨眠的眼睛,凝重道:“我們有與榮,有彼此,已經足夠。雨眠,千萬別想太多。”

他有一個女兒的确足夠,但對趙拓明來說,一個女兒遠遠不夠。不過,榮雨眠決定聽對方的話,不去想那些或許無關緊要,又或許至關重要的事。

“還有一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他将注意力轉回自己的正題。

“什麽事?”趙拓明問。

“我打算北上設法見張敬一面。他的父親因為複秦的抱負自我犧牲,如今我決定放棄,有必要給他一個交代。”

趙拓明幾乎未作猶豫便道:“我陪你一起去。”

榮雨眠不由疑惑地瞥過去:“你哪裏能有如此自由?”

“我自然有辦法。”趙拓明耐心道來,“不久之前我輾轉請幾位老臣子上書谏言,請父皇盡快新立太子。不想,後來我自己出了岔子,父皇因此有所遲疑。故而,為了建功立業,我決定主動請纓,北上伐堯。”

饒是榮雨眠沉得住氣,這時都不由一驚。“你會打仗嗎,你就請纓?”話說得相當不客氣。

被奚落語氣責問的趙拓明反而會心微笑,輕聲安撫道:“不用擔心。正是上次北伐的危機讓我有了警惕,後來我一直在物色将帥之才,以備不時之需,如今,可以說有相當把握。而且,先前邊軍連連失利,我借機施壓,太子的岳丈鎮國大将軍已經被父皇召回京來,卸了兵權。這次我主動請纓,可以說是以小博大,值得一試。”

謀大業的人自然不能因為小小的危險便裹足不前,縱使榮雨眠心中擔憂,也終究不便再說什麽。他想了想,關注回對方先前說辭的暧昧微妙之處。

“你說你自己出了岔子,”他問,“什麽岔子?”

趙拓明語焉不詳道:“我沒做好父皇交代的差事,諸如此類的岔子。”

短暫沉默後,榮雨眠緩慢但肯定地問道:“就是你黎陽公差沒完成便自行回京的事吧?”

那時趙拓明只要随便查到些什麽,正正經經完成公務,眼下可能他已經被立為太子。他明知如此,卻不顧一切擅自回京。

榮雨眠既是溫馨,又是心酸——不顧一切回京的趙拓明,面對的卻是差點就遠走高飛的榮雨眠。

“這是我自作自受。”趙拓明低聲說道,“丢了太子之位算什麽,我差點丢了于我來說最重要的東西。”

榮雨眠腹诽道,我是東西嗎?但他卻忍不住微笑起來。“你丢了上萬兩的銀子,你還準備要嗎?”

趙拓明一本正經回答道:“不急,我可以慢慢賺回來。說到這裏,你又該給我一百兩了。”

榮雨眠不禁用曾經的小狗笑話揶揄對方:“說起來你既不好吃,又不好穿,要銀子做什麽?”

趙拓明不假思索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沒辦法,我家有喜歡蘋果喜歡到咬着不放的小狗。”

送上門當小狗的榮雨眠不得不嚴肅思考一個問題:我怎麽那麽傻?

趙拓明機智地忍住了笑,成功讓榮雨眠心中複仇的火焰縮成一個小火苗。“今天你一定累極了。”前者另起話題,他看起來想讓榮雨眠早些休息,最終卻又改變主意,“可有一個問題,我迫不及待。”

“什麽問題?”

趙拓明不自覺深吸一口氣,神情間依稀有一絲緊張。“我們說好休戚相關,榮辱與共。關于你的身世,有可能會被父皇察覺,而我希望,到時我們能一起面對……雨眠,你可願意與我以結發夫妻的身份從此禍福同擔?”

榮雨眠沒有想過趙拓明會問出這個問題——照理他應該想到,但他沒有那麽想過,就好像不願去想似的。

“太子很可能已經察覺我的身份疑問,”他從最客觀的角度來分析此事,“之所以至今他毫無動作,很可能是在等你自亂陣腳。一旦你提出與我成婚,屆時太子揭穿我的身世,你将難逃牽連。所以說,我們怎麽能在如此情況下作繭自縛?”

面對這一警告,趙拓明不為所動,他注視着榮雨眠的眼睛安靜着一字字道:“我不怕難逃牽連,我只想知道,你願不願意與我結發同枕席?”

……榮雨眠以為自己會願意的。

然而,他怎麽也沒有辦法點頭回答。

榮雨眠想不明白自己在抗拒些什麽,他下意識避開對方的注視,有一刻心裏是莫名的狼狽。

趙拓明倏忽輕輕一笑,很快若無其事道:“是我問得太急。我想要的答案是一生一世的,自然不能急于一時。”

榮雨眠能注意到,對方看似笑得自然,眸底卻流露出一絲失望。他有意安慰,結果,平時任何事都能講出一番道理的人愣是沒找到适合的臺詞。

趙拓明維持着微笑,兀自說下去:“我真的不該再打擾你休息了。不管還有什麽事我們明天再說,你先好好睡一覺。”

榮雨眠這才開始思考一個問題:這個主院的居屋究竟是自己的還是與趙拓明共同的?

他正心想千萬別是共同的,便聽趙拓明道:“我的房間就在左手邊的隔壁。”

……他又莫名感到一陣失望。

“我幫你寬衣?”還沒離開的趙拓明站在桌邊,這時突發奇想地問。

榮雨眠本能回答,“我自己會。”他在答完後才琢磨,對方這句話究竟是什麽意思?

不過,無論如何,眼下再怎麽想也無濟于事。被拒絕的趙拓明終于退出房間。“好好睡個安穩覺。”說着,走到屋外的人輕輕關上了房門。

榮雨眠也想睡個安穩覺。但是,他做不到。

翌日,趙拓明一大早過來與榮雨眠一起用了早膳,之後,禦影衛指揮使趕着時辰出府。接下來的一整個上午,榮雨眠都陪在三日不見的與榮身邊。

與榮真的會認人了,也知道好久沒見榮雨眠,被榮雨眠抱在懷中異常興奮,揮着手吱吱呀呀不知想說些什麽。于是,到了下午,體力告罄的與榮很快沉沉睡去。榮雨眠将孩子交付給奶娘,總覺得又有煩憂湧上心頭,于是索性拉上初霁出門去散心。

榮雨眠此行的目的很明确,他打算去瞧瞧小辮子他們。然而,出門沒多久,他就感到有人在跟着他。

擁有一定反偵察能力的人曾經對這個人能高來高去,來無蹤去無影的世界放棄希望,不再相信自己有判斷是否被人跟蹤的能力,不過,這回他相當肯定,自己身後有人鬼鬼祟祟。為此,榮雨眠刻意拐到一條無人的小巷,他正準備再轉一個彎躲起來悄悄瞧瞧是誰跟蹤自己,不想,那個鬼祟人影忽然朝他的方向快步跑過來。

沒準對方也正是在等榮雨眠遠離人群的機會。榮雨眠轉身便瞧見對方邊跑邊從懷中掏出一把柴刀來。

先天不足,可以說手無縛雞之力的榮雨眠曾經好歹算是黑幫太子爺,要對付只會拿柴刀砍人的普通人,這點自信他還是有的。盡管對方看着來勢洶洶,但他并不慌張,正打算在對方靠近後借着閃避讓對方失去重心,從而制服對手。卻不想——

榮雨眠還沒能有所動作,初霁忽然一個利索側踢,在将來人的柴刀踢飛的同時,一把拉住對方另一只手,用力扭轉到身後将人面對着壓制在牆上。

“公子,你沒吓到吧?”初霁在搞定一切後關切地詢問。

說實話,榮雨眠有被吓到。他被看着無害的初霁居然會武的意外事實給吓到。

初霁,以後我再也不敢逼你練字背書了。

“放肆!放開我!”偷襲之人呼喝着想要掙脫開鉗制。初霁未必有足夠力氣,但他的動作标準,讓那人根本使不出勁來,這讓後者的掙紮徒勞無功。

“公子,你別怕,有我在呢。”初霁真情實感地安撫榮雨眠道。

膽量被小瞧的人反而有些感動,他慢慢走近兩人,緩聲對初霁道:“沒事,初霁,你放開晟王妃吧。”

完全沒認出蓬頭垢面之人的初霁聞言吃驚地松手,他很快伸手護在榮雨眠身前,瞪大眼睛望向偷襲者元柳。

重得自由的元柳沒了柴刀,終于放棄毫無成功可能的襲擊,不過,縱然沒有武器,他還是用充滿恨意的眼睛盯視向榮雨眠。“今回未得手,下回我定不會放過你!”

榮雨眠挑眉冷冷一笑道:“你以為你還有下回的機會?”

元柳被榮雨眠眼中的殺氣吓到,竟一時噤若寒蟬。

說來,榮雨眠的确曾想過絕不會放過元柳,但當日他聽聞趙拓明對元柳所進行的懲治後,甚至未及思索,便本能将此事抛諸腦後。這與趙拓明的做法正确不正确無關,只是,榮雨眠潛意識裏對趙拓明抱有信任,在他心中,趙拓明處置元柳便同自己處置元柳,無論趙拓明怎麽做,此事對他來說都已經完成。而另一方面,他記恨的是元柳欺他太甚,可傷他的人不是元柳,元柳也完全沒有這個能力,所以,當再見到元柳,榮雨眠已能心平氣和。

——當然,吓吓他是另一回事。

元柳有意殺死榮雨眠,而榮雨眠至多是有心吓對方半死。

這時,榮雨眠不緊不慢走到一邊撿起柴刀。他正心想着對方大概會被吓跑,不想,元柳竟然豁出去地挺胸擡頭道:“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今日我便是死了,你以為你又能得意多久!”

元柳說得慷慨激昂,榮雨眠卻差點沒被逗笑。

這位大戶人家的公子哥連罵人都罵不來,說半天不就是在誇他長得好看,眼下又春風得意嘛?

不過,話說回來,元柳曾經沒将榮雨眠放在眼裏,反而是趙拓明有意疏遠後者後,元柳才忽然對他有除之而後快的嫉恨。

——所以,究竟是什麽事令元柳注意到自己的?

心中好奇,有意打聽,榮雨眠裝模作樣道:“細想下來,如今我的得意全賴晟王妃當日之舉。晟王殿下原本已經對我情薄愛馳,多虧了晟王妃費心陷害,令我重新喚回晟王殿下心中的憐惜之情。在此我倒是有必要好好感謝前晟王妃娘娘。”

果然,元柳經不住激,立即憤怒反擊道:“你以為我信你這胡話!黎陽之行前,我與晟王話別,你忽然出現,待被晟王趕走後,晟王卻心神不寧,連連說錯話,我與他成婚多年從未見他如此失态,你以為我當真遲鈍到瞧不出他心思?”

饒是榮雨眠擅于猜謎,這一回也全未想到答案竟然如此。

當日晟王刻意冷言驅趕,原本是想避免元柳多心,卻不想,反而是這一舉動令元柳自此上心。

後來發生的一切,沒能出生的金孫,所謂的因果,關鍵竟然在此。

可以說,這是不幸的起點。可原來,這也是趙拓明的真心。

最終,榮雨眠自然是放過了元柳。不過,他猜元柳不會放過自己。

這個人未必真心喜歡趙拓明,但他生性高傲,特別輸不起,僅因為不甘心出生性情處處不如自己的榮雨眠能夠得到趙拓明的歡心,便對榮雨眠耿耿于懷,嫉恨難平。以他如此胸襟,與其說他不會放過榮雨眠,不如說他永遠不會放過他自己。

這樣的人,榮雨眠根本無心教訓。他能給元柳找的不自在,遠不如元柳自己給自己找的不自在。

換而言之,榮雨眠并非出于寬仁才不計較元柳的襲擊與殺意,他故意不勸解,有心等着看元柳被自己的嫉妒折磨,不得安寧。至于初霁,他是真的善良。榮雨眠放過元柳,他沒有質疑一句,只一心為榮雨眠的安全着想。

“公子,只怕元柳以後還會守在晟王府門口。你出門的時候千萬帶着我,我也好保護你!”元柳一走遠,他便鄭重關照榮雨眠道。

說到此事,榮雨眠情不自禁瞥向對方。“初霁,我倒不知道你居然還有武藝在身?”

被問及這個問題,初霁不禁有些得意:“我最近才學的,公子,果然我很有習武的天分吧!”

若是以前的事,榮雨眠不清楚也就罷了,最近初霁學武,他豈會不知道?榮雨眠不覺疑惑斜睨。

初霁繼續介紹道:“就是之前公子終于醒過來那會兒,一日晟王殿下找來我,問我想不想以後更好保護公子,我自然是想的,那麽說了,晟王殿下便請了一位禦影衛的高手教我武藝,生怕我學不夠,還送了我好幾本秘籍。”

“所以,最近你都在習武?”榮雨眠不禁微微疑惑:我怎麽沒瞧見?

明白榮雨眠心中不解的初霁細心解釋道:“晟王殿下是請那位高手悄悄教我。說出來公子你可能不信,那高手真的就特別‘悄悄’的教我,每回他一定在沒人的時候出現,一有人他就消失。”

嗯,榮雨眠其實是相信的。他特別相信。

“那高手叫做衛莊吧?”

初霁訝異睜大眼睛問道:“公子是怎麽知道的?”

榮雨眠當然知道。如此“機敏”的密探,天下大概獨此一家。

驀地,榮雨眠想起一件事:晟王身邊高手如雲,通常來說,趙拓明哪裏需要初霁來保護榮雨眠?那時趙拓明如此安排,只怕是擔心當榮雨眠離開晟王府,在他身邊沒有一個人至少有一些保護他的能力。

一旁,初霁想到的則是另一件事。經過一番猶豫遲疑,他異常真摯地開口說道:“公子,你與晟王殿下經歷這許多事,元柳不知你的好,晟王殿下定然清楚,晟王殿下絕對不會忘情棄意的!”

看得出,方才元柳的咒罵被初霁記挂在心,并心有憂慮。榮雨眠卻不擔心此事——這不符合他的性格,他習慣防範于未然,可偏偏,對于趙拓明,他一點都不擔心。

或許他沒有元柳的善解人意,雍容華貴,溫柔賢惠,但他……但他……一定有什麽優點,只是一時之間他沒能找出來而已。

我就不信這個邪!榮雨眠心有不甘,有心找出自己的優點來,不過很快,他注意力被自己身體的異狀轉移。

最近他的病況明顯好轉,只是昨日睡得晚,情緒上又經歷過多起伏,今日早起後一直有些疲累無力。他并沒将此當回事,不過眼下,他的身子變得異常虛軟,皮膚還隐隐發燙。

如果這不是什麽疑難雜症,榮雨眠倒是想到另外的可能。

“初霁,我們回去吧。”為此,他不得不打消出行的念頭。

注意到榮雨眠異狀的初霁趕忙過來扶他,一碰到他的手腕,不由更加擔心:“公子,你身上好燙!你的臉也好紅。”

“放心,我沒事。”

這些症狀其實挺常見,初霁猛地反應過來,吃驚地擡頭脫口問道:“公子,你該不會是情熱期到了吧?”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用嚷嚷得整條街都知道。

關于虛陽之人特有的情熱期,榮雨眠曾有在書冊中讀過。只是當時他懷有身孕,後來又是各種原因,導致大半年也沒實際經歷過一次。時隔太久,又缺乏概念,虛陽之人早已忘記還有那麽一回事,不免疏于防患。眼下猝不及防,當真有些狼狽。

根據書籍所述,虛陽之人的情熱期症狀将維持兩至三天。不言而喻的方式能夠立即解決所謂的“情熱”,而如若不使用那種方式,也有相應的藥物能夠緩解症狀。不過此刻,糟就糟在榮雨眠察覺太晚,錯過了最佳的用藥時機。

當然,聊勝于無,即便服藥未必有足夠好的效果,也至少比自身硬扛好。在回到晟王府自己的房間後,榮雨眠立即吩咐初霁趕緊去抓藥。

對于這個指令,初霁忍不住提出自己的不同意見:“公子,有晟王殿下在,你又何必用藥?”

榮雨眠不禁心想,自己在初霁這個年紀,哪裏說得出如此不知害臊的話?

其實,別說是初霁這個年紀,曾經活到三十二歲的榮雨眠這三十二年間愣是沒談過一個對象,這方面完全是外行的人也虧得被初霁提醒,他想了想,揮手道:“我想要好好休息,初霁你先出去吧。”

初霁沒立即走,他追問道:“公子,要不要我去找晟王殿下?”

所以,不僅滿大街,你還想滿禦影衛指揮所都來喜聞樂見一下嗎?

榮雨眠無奈嘆道:“不用了,初霁。你去替我陪與榮說說話,奶娘一口漠州話,我怕與榮聽多了長大後說話有口音。”

趙拓明返回晟王府的時候,榮雨眠已經“休息”将近兩個時辰。當初從書卷了解,他沒以為情熱期會如此折磨人,而經歷過這兩個時辰,可以說,他性情大變,狂性大發。

害臊是什麽?沒聽說過。

所以,當趙拓明推門快步走進房間,擔憂詢問他“雨眠,你還好吧”時,他直接回答:“不好。我在等你。”

之後,趙拓明的反應出乎他的意料。

他當然不指望趙拓明喜出望外地飛奔過來,可是,因為他的說辭,趙拓明居然吓到一般後退了一步,對方這一動作榮雨眠簡直看得目瞪口呆。

——請問你在嫌棄我什麽?

“晟王殿下若幫不了我,就請幫我找個人來。”性情大變、狂性大發的人氣急道。

趙拓明不禁苦笑了一下。他重新走近榮雨眠,卻顯得小心翼翼。“雨眠,你現下這樣,我怕我控制不了。可我自己記不住曾經的避子藥方,唯一知情的季管家已經回家頤養天年,李禦醫又偏巧返鄉探親……你忍忍,我讓初霁請別的大夫看看能不能為你緩解。”

榮雨眠哪裏還聽得懂趙拓明在說什麽,他見對方轉身離開,唯一的反應是伸手。

“別走……”

……最終,榮雨眠足足苦挨了兩天兩夜。

大夫開的藥方根本起不到太大作用,兩日來,榮雨眠無時不刻不在用全身的每一寸肌膚诠□□火焚身。唯一讓他稍感安慰的是,趙拓明也不比他好受多少。

這兩日,趙拓明始終都陪在他的身邊,用手幫他發洩過好幾回,最常說的一句話是“色字頭上何止一把刀”,藉此表示自己也有陪着忍得很辛苦。有時榮雨眠不解氣地故意說“你只進來一下,只一下沒事的”,看得出,這一刻趙拓明何止被區區幾把刀剮,差不多都能趕上千刀萬剮。不過,更多時候趙拓明不自覺關注的是榮雨眠身上的傷痕。

時至今日,因為曾經用過雪蓮白玉膏,榮雨眠身上絕大多數的鞭痕都已經瞧不出來,不過有一處因為傷得重,如今依舊留有明顯傷痕。當趙拓明從身後抱着他時,手指不自覺便會摩挲這道傷疤,偶爾榮雨眠神智清醒,一回頭便能從對方的眼眸深處見到難以釋懷的歉疚與後怕。

當這兩日過去,榮雨眠矢口否認情熱期中的那個人是自己,甚至,他聲稱自己一點都不記得這期間發生了什麽。

不過,他悄悄找來初霁詢問。“初霁,你能在晟王不知情的情況下找到什麽消傷痕的藥膏嗎?”

對此,初霁毫不為難,立即點頭道:“有啊,雪蓮白玉膏。公子你有一整盒。”

當初榮雨眠拒絕使用,他以為趙拓明會收回此等名貴的藥膏,不想,趙拓明竟這麽大方,堪稱敗家。

你最好不要對別人也如此大方。

“初霁,把雪蓮白玉膏取來給我。”榮雨眠交代道。

聞言,初霁驚喜問道:“公子,你肯上藥了?”越來越機靈的人顯然能明白此中含義。

這讓抹不開面子的榮雨眠不假思索否認道:“沒有,我拿來塗牆。”

初霁真心誠意道:“公子,你別欺負牆不會說話。”

我倒是想欺負你,可誰教你會武功。

榮雨眠情熱期過去後,趙拓明終于結束“從此君王不早朝”的荒唐局面,重新去禦影衛勤奮用功。榮雨眠認為對方不該如此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但當初拉着不放人的是他,這會兒自然沒這臉說教。至于先前趙拓明決定請纓北伐的事,他也沒有多問什麽,榮雨眠相信趙拓明會及時告知自己有必要令他知曉的進展,而他也時刻準備着就各種可能的發展籌措下一步部署。

而在危機到來之前,或者情勢更加複雜之前,榮雨眠首先進行的計劃是——養好身體。

連天命都不相信的人怎麽甘心相信大夫的判斷?即便是醫術高明的禦醫認為榮雨眠養不好身體,當事人自己卻是不信此事的。

他相信自己一定能重得健康。

中醫可能講究調理休養,似乎什麽事都該卧床,但榮雨眠在西洋文化中聽聞過一句話——生命在于運動。這不是給他總耐不住寂寞愛出門的習慣找借口,榮雨眠是真的相信多運動,多呼吸新鮮空氣對自己的身體有好處。

所以,這日趙拓明去指揮所沒多久,榮雨眠便喚來初霁與自己一同出門。

此次出行,他再次決定去瞧瞧小辮子——然而很快,現實證明他與小辮子太無緣分。

他還沒跨出房門,便有意外的訪客阻攔了他。

意外的訪客其實是近日榮雨眠最常見的人,只是,這一次對方的出現着實令人費解。

“李大人,您怎麽來了?公子的身體有什麽問題嗎?”初霁性子急,榮雨眠還沒開口他便急急問道,以他動作之快,只怕這會兒心裏已經列出好些令人害怕的可能性。

榮雨眠自知身體無礙,但是瞧李禦醫神色,那浮于眉頭的凝重與憂色令他預感事出非比尋常。

“李大人,”正站在門口的人向對方施禮,之後也不多餘寒暄,直接伸手道,“請裏面詳談。”

對于平民身份的榮雨眠,位居三品的李禦醫平日頗為恭敬,可以說是以晟王妃的級別禮待。不過今日,他只匆匆擡手作揖回禮榮雨眠,随即心不在焉跨步走入房間。

因擔心自家公子,初霁步步緊跟着李禦醫走入房間,瞧得出,他等不及想催李禦醫說出正題,但另一方面,李禦醫卻不着痕跡瞥了初霁一眼,反而陷入沉默。

榮雨眠立即會意,“初霁,你先出去吧。”他吩咐道。

初霁有些擔心,但他看懂榮雨眠顏色,最終聽話地退出房間,并關上房門。

李禦醫轉頭耐心瞧着房門被關上,仿佛藉此确認自己接下來說的秘密不會為第三人知曉,接着,他轉回身面對榮雨眠,突如其來行了一個大禮,鄭重說道:“眼下危機老臣只能想到求助榮公子。還請榮公子救一救晟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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