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在榮雨眠印象中有些頑固的奉父奉忠明雖然是位會讓兒子跪三天三夜的父親,但實際卻意外耿直好相處。就在榮雨眠認義父的儀式之上,頭一回見到榮雨眠的奉忠明一上來便管他叫“小兄弟”,為此榮雨眠差點想說幹脆認對方當義兄好了。奉少波無奈地笑着悄悄對榮雨眠說道:“家醜不可外揚,咱爹就是這樣的,你千萬別告訴別人。”
始終不認為自己與奉少波能親近如同兄弟的榮雨眠,直到這一刻,終于有搞不好他們可以成為一家人的放松感。
按照習俗,大婚之前,成親雙方不能相見。作為奉忠明的義子,在同趙拓明行禮之前榮雨眠搬到了奉府。
他這義子的入住還挺受奉忠明歡迎。喜愛下棋的奉忠明棋藝着實不行,平時與自己兩個兒子對弈從來沒贏過,但與榮雨眠對局,他們輸贏參半,這令奉忠明大為喜悅。他還撚着須語帶得意對榮雨眠道:“以前為父便聽少波說,他特別欽佩你的才智,不想,原來下起棋來,我們旗鼓相當。”
榮雨眠的确有足夠奉少波佩服的才智,所以他沒告訴自己義父,雖然他下棋的水平的确不行,但其實如果不是故意放水,奉忠明也是贏不了他的。
當然,作為吏部尚書,平日奉忠明公務繁忙,雖然喜歡找榮雨眠下棋,但通常他都不在府內,榮雨眠與對方相處的機會也并不多。大多數的時候,榮雨眠都在奉府中無所事事……光顧着琢磨不知這時候趙拓明或與榮正在忙些什麽——鑒于與榮不是在睡覺就是在喝奶,他想趙拓明更多一些也無可厚非。
安分守己待了兩日後,榮雨眠便開始思考出府游玩“碰巧”遇到趙拓明的行動計劃。不過,在他有機會出府之前,他被奉少波絆住了手腳。
照理,刑名師爺再空也該游手好閑在衙門,可是,奉少波卻連續兩日來找榮雨眠下棋。到了第二日,榮雨眠不得不起疑:奉少波若不是特別喜歡下棋,那就必然是在阻止自己外出。
在眼看又要被将死之前,他推開棋盤,開誠布公道:“二哥又何必欺負我棋力不高,若不希望我出門,大可直言。”
奉少波并不意外榮雨眠的有所察覺,事實上,他早有所料,這時忍着笑答道:“我聽晟王殿下說,我這義弟最不聽話,若不想他出門,必須得好好看着。”
聞言,榮雨眠愈發想見趙拓明。思念之苦也就罷了,對方背後說他壞話,若不能當面還以顏色,那讓他如何睡得着覺?
好半晌的沉默,最終他無奈辯解道:“若好生講出道理,而非在棋盤上咄咄逼人,我也不是不知好歹,非要出門。”
奉少波忍俊不禁回道:“的确是二哥做得不對,下棋連放水的道理都不懂。”
“二哥,不如我們先說說為什麽我不能出門?”榮雨眠明智轉移話題道。
之前未主動透漏什麽的奉少波倒也不是有心隐瞞,此刻聽榮雨眠問了,也便松口道:“之前皇上親自命人将二皇子送回玉華寺,第二日晟王殿下特地上山去見二皇子,出手打了二皇子一巴掌,晟王殿下擔心二皇子因此事記恨你,所以不僅派了禦影衛的人暗中保護你,還命我盡量看着你,最好別讓你出門。”
聞言,榮雨眠不禁怔仲。
當日榮雨眠從太子府回來後死裏逃生,卧病在床時趙拓明曾語帶愧疚說自己未能替榮雨眠報一掌之仇。榮雨眠不需要任何人替自己抱不平,可是,時隔那麽久,趙拓明依舊沒有忘記,并當真動手,榮雨眠認為對方做得不理智,可同時卻也感動得心旌搖曳。
“其實,晟王殿下打不打那巴掌,二皇子都已十分清楚你是晟王殿下唯一的軟肋。”奉少波微微感觸道,“當日二皇子在殿前意欲揭穿你的身份,那時你與晟王殿下尚未成定局,若你暴露,晟王殿下只需撇清與你的關系即可,然而,二皇子很清楚晟王殿下必定以性命保你,所以才會早早發難。另一方面,晟王殿下也是明白自己的心意橫豎瞞不過二皇子,于是當着他的面又為你讨了一筆賬。”
榮雨眠低頭默默聆聽。他不自覺想起那日在禦影衛門口,自己立即被門口守衛認出身份一事。
瞧見趙拓明對自己心意的人原來有那麽多,或許,那些人甚至比他看到得更早,更清晰……
“瞧你感動得都快哭出來的模樣,我再給你把鑰匙。”奉少波語帶取笑着說道。
榮雨眠義正詞嚴反駁,“我沒在感動。”……我在心疼。
“嗯,你沒在感動,你在嘴硬。”奉少波戲谑道。
“……鑰匙拿來。”
奉少波稍稍收斂揶揄捉狹的意味,輕笑着回答道:“暫時我還沒法拿來給你,先給你提個醒吧。宮廷禦纂官從五年前就開始編制的《永德字典》不日便将成書,待成書後,你翻翻那部字典,就能明白晟王殿下為你做了什麽。”
……你是想讓我在《永德字典》成書之前都寝食難安嗎?
不能接受謎題懸而未決的人第一時間忍不住瞪向如同抓了個蟲子塞進他衣領的人。不過很快,他慢慢放松下雙肩。
其實,即便他不知道趙拓明具體做了什麽,但至少,他知道趙拓明為什麽那麽做。
這便足矣。
對他來說,最重要的自然是趙拓明那麽做的用意,那麽做的用心。
始終未曾很好道謝的榮雨眠在這時擡眼望向棋盤對面的人,短暫的沉默後,他鄭重開口道:“當日玉清寺,你特地上山見我,與我說了那番話。那番話雖不至于醍醐灌頂,但與我來說,卻可算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提點之一。因為那番話而得到的機會,是我這輩子最珍惜的東西。二哥,有些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我不知如何表達。我不挂在嘴上,但不表示沒有放在心上。”
面對這一番告白,奉少波的眼底閃過一絲意外,不過很快,他的目光柔和起來,嘴角的笑意也更多了真摯與溫暖。
“認真說來,當日上玉清寺,我心裏偏向晟王殿下多些。不過,以後我的心裏必然是偏向我弟弟的。”
一慢兩快,三更的打更聲從遠方傳來。
夜已深。
然而,榮雨眠依舊尚未入眠。
他仰天躺在床上,不自覺出神望向床頂被精雕細刻的梨花木架。
從小錦衣玉食的人自認大丈夫能屈能伸,但實際,他那被嬌慣的身體很是挑剔。衣服的料作不好,穿在身上便不自在,烹調的火候稍過,送入口中卻難下咽。在這個世界初來乍到時,榮雨眠是好不容易才适應艱苦環境的。後來,他衣食住行的條件不知不覺優渥起來,應該說,不可避免很快又回到由奢入儉難的局面。
不過話說回來,在奉府,他被安排的房間布置得很有心,不算奢華,但有恰到好處的精致。暫時搬來奉府的榮雨眠生活條件實際并沒有怎麽下降……然而,他過得再好,那也沒用。
他想念他在晟王府的屋子。這與那屋子本身如何無關,那種心情歸根結底只有最簡單的四個字——
歸心似箭。
他想念在晟王府的日子。
他想念在晟王府的與榮。
他想念在晟王府的趙拓明。
有那麽一會兒,榮雨眠心生突如其來的沖動,想要效仿夜行俠在這夜深人寂之際偷偷潛入晟王府……正思索着,一聲可疑的動靜打斷了他不着邊際的漫思。
為了不讓房間太悶,這晚在離開前,初霁特地替榮雨眠留了一扇半掩的窗戶未關上。此刻,那扇窗戶的方向傳來細小的窗樞被轉動的聲響。
靜卧在床上的榮雨眠屏息側耳聆聽,心中驚疑,腦海則飛快找尋着對應之策。
無論如何,此處是吏部尚書的府邸,平日守備嚴密,哪兒來的不長眼的小賊大膽到跑來這兒找生意?而就在今日早些時候,奉少波才提醒他說二皇子很可能派人對付于他。
所以,潛入者最可能是什麽人榮雨眠心裏十分明白。
以榮雨眠的能力,只怕無法力敵二皇子派遣的高手。面對這種敵人,他唯一能想到的辦法,一字記之曰逃。
借着夜色以及床前的屏風,榮雨眠一刻也不耽擱,立即悄悄從床上起身,将枕頭塞入被子後,緊貼着屏風站立。他密切聽着輕巧落在屋內的足音,根據對方逼近的方向繞着屏風後退,站在最幽暗的角落,等着來人過了屏風便往後跑去。他的位置離房門不遠,只要能争取到幾秒鐘的時間,一定比被屏風擋住的來人更快跑到屋外。等到了屋外,這種時候也顧不得顏面了,畢竟,大聲呼救是唯一能震懾不速之客的方法。
所有的行動都被盤算好,榮雨眠就等着那個鬼祟來客走到床邊——下一秒,借着月光瞧清楚來人樣貌的房間主人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
好險!
千鈞一發!
九鼎一絲!
心有餘悸的榮雨眠走出陰影,情不自禁列舉輕重,數落向來人道:“你這麽鬼鬼祟祟地摸進屋來,我差點就要跑出房間叫人來。萬一當真把大家喊醒了,趕過來一看:堂堂晟王殿下半夜不好好休息,跑來吏部尚書府作賊。傳出去豈不要被人笑死!”
站在床邊穿着一身夜行服的趙拓明慢慢轉身迎向榮雨眠的方向,月光将他臉部的輪廓勾勒出硬朗的線條,但他的眸光卻柔軟到有春波流動。他嘴角含着笑意,緩聲對榮雨眠道:“為了稀世珍寶,堂堂晟王便是當一回賊又如何?”
他把才吓得臉色發白的榮雨眠說得很快臉上一紅。
……說得好像要來偷我似的,你打算具體做些什麽?
趙拓明的表情稍稍認真了些,眼底透露出一絲擔憂,“這麽晚了,你睡不着?”他關心問道。
榮雨眠故作鎮定地回答道:“我還沒睡,我正打算上晟王府當一回賊。”
趙拓明微愣後不自覺低笑出聲。“卿本佳人,奈何為賊?”
佳人不僅指美人,也可指德行頗高的人,所以,對于“佳人”一詞榮雨眠還算受用。而最關鍵的是,這個夜晚最想見的人就那麽恰到好處的出現在他面前,他心中的歡喜無法自控也無法掩飾。
“俗話說得好,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榮雨眠垂下眼簾,面不改色地一本正經道,“我心裏那麽多惦記,只怕想不為賊都不行。”
趙拓明忽然伸手将榮雨眠拉入自己懷中,飛快在他臉頰上輕啄了一下。
“你迫不得已只能當賊,我便陪你一起當賊,所以,且讓我先偷一個香。”他輕笑道。
或許是夜太深的緣故,從來只口頭占些便宜的晟王殿下今日甚是佻達,這是他頭一回用實際行動“輕薄”榮雨眠。因為缺乏經驗而有些保守的榮雨眠隐約覺得這麽做不好——可是,此刻又沒人瞧見,他裝什麽裝?
放松下本能微微僵硬的身體,幾乎依偎在對方懷中的榮雨眠轉頭望向對方的眼睛。“來都來了,你不會只打算偷一個香吧?”
“當然不會。”趙拓明意味深長介紹道,“來之前,我特地喝了避子湯藥。”
這話說得太過露骨,饒是榮雨眠抱着不要臉皮的覺悟,也一時愣愣沒能應答上來。
趙拓明笑着解釋道:“之前好幾回我沒喝藥,掃了你的興,因此,今日我特地做了萬全準備才來的。”
……你這話說的,就好像我是個好色之徒似的。
“你半夜不睡覺,喝了藥大老遠爬牆來我這兒,究竟是我們之中的誰‘興’致好?”榮雨眠不服氣地頂回去。
趙拓明忍笑輕聲哄道:“是我興致好,只能委屈你從了我。”
好色之徒固然不能當,但這良家婦女也絕對是當不得的。所以,他怎麽能夠乖乖從了對方?
——榮雨眠決定主動出擊。
從意欲偷襲的吻,到意亂情迷地被對方打橫抱起放至床上,這整個過程所用的時間如同白駒過隙。
在榮雨眠混亂的思緒中,有那麽一絲計較:這個歡場高手必定是從過往的那些“廣月”、“小屏”、“紅鄰”、“翠花”、“依和”、“千盡”、“清夢”、“如花”等等的豐富經驗中學到如此好手段。
不過很快,所有的想法沉浮着消失于欲海之中。
曾經情熱期的渴求早已消退,但只要稍稍被趙拓明觸碰,那種想要肌膚相親的欲望絲毫不比情熱期時的焦切纖薄。
……幸好,趙拓明用心撫慰了他。
月光不知何時退出半掩的窗戶,仿佛羞見屋中的春色。
直至遠方四更的更聲傳來。
全身無力,再難動彈一下的榮雨眠卻舍不得與對方分離,于是,他的手指纏繞在對方散落的發梢,如何也不願松開。趙拓明稍稍調整姿勢,從身後擁住他。
“你在奉府住得可習慣?”身後之人突如其來問。
這一問題聽得榮雨眠原本便不甚清晰的腦袋一頭霧水。“怎麽問到這個?”他迷惑着反問。
趙拓明一本正經解釋道:“其實原本我主要就是過來瞧瞧你過得好不好,不料一見着你,我便色迷心竅,徹底忘了這件事。”
榮雨眠不禁被逗樂。“你也知道自己是好色之徒嗎?”
“這世間在我眼中,只有你有色彩,你教我如何能不着迷唯一的顏色?”
“……你究竟從哪兒學來那麽多甜言蜜語?”
“你以為廣月、小屏、紅鄰、翠花她們為什麽對我死心塌地?”
榮雨眠忍不住掐了一把對方的手臂。
趙拓明吃痛地悶哼了一聲,語調中卻是笑意更甚。“那是因為我對她們從來不假辭色。我活了二十四年,便攢了二十四年的情話,從未說過一句,之所以如此吝啬,就是為了等遇見你後,将那些情話一股腦都灌給你。”
“我在奉府什麽都好,”榮雨眠回到先前的問題,半是說笑半是認真地答道,“只是缺了與榮的哭鬧……和你這些渾話,害我吃得不香睡得不甜。”
“幸好,再過幾日我們便能名正言順待在一起。”趙拓明柔聲低語道。
耳邊如同呢喃的聲音對于連續幾日不曾睡好的榮雨眠來說,如同催人入眠的柔婉樂曲。眼皮越來越沉重的人用最後一點力氣提醒道:“你該回去了。”
趙拓明沒動,“等你睡着了我再走。”他又緊了緊始終抱着榮雨眠的手臂。
感覺自己更親近靠在對方心髒位置的榮雨眠慢慢閉上眼睛,他在最為安心的姿态沉沉陷入夢鄉。
翌日。
榮雨眠被初霁推開房門的聲音吵醒。
因為精力不夠,曾經總是能按着時辰醒來的人如今必須得靠人喚醒,這使得他不得不讓初霁每日自行進屋喚他起床。
一向考慮得周到的人自認為這一安排并無不妥——直至此時此刻。
因為,被初霁開門聲音喚醒的不僅僅有榮雨眠,還有同樣在這張床上的趙拓明。
低頭望向依舊摟着自己的手臂,緊接着,榮雨眠震驚轉頭瞪過去。
“初霁,我還想睡一會兒,你先忙其他的去。”當機立斷,榮雨眠趕緊叫住正往床邊走過來的人。與此同時,生怕對方不聽話地繼續靠近,他一把拉起被子便往趙拓明的頭上罩去。
“公子,你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果然,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想要支開的人聞言反而快步走過來,面對榮雨眠少見的說辭,他有些擔憂地問道。
眼睛并不瞎的榮雨自然眠瞧得出,縱使他将趙拓明全部蓋在被子之下,被子之下一個人形依舊高高鼓起。怎麽看都像是掩耳盜鈴。而最關鍵的是,他已經來不及藏起趙拓明的靴子。
有那麽一刻,他心想幹脆別遮掩,他就不信初霁小小年紀敢笑話他。不過,還沒開口,走近床邊的初霁忽然改口道,“哦!公子還想休息,那我先出去啦。”他忍着笑,此地無銀三百兩地又補充了一句,“公子,我什麽都沒瞧見!”
榮雨眠心灰意懶地看着也不知在想些什麽的初霁快步奔出屋子。
當房門被關上,他掀開被子瞧向乖乖躺在那兒的人,不由得心想:都是你不好。
才那麽想,便聽對方認錯道:“都是我不好。”
這個人就是那麽狡猾,每回總能精準找到令他沒有辦法生氣的說辭。
“你哪兒不好?”榮雨眠心有不甘地斜睨過去,他故意那麽問,心想你有本事答得了這個問題我就跟你姓。
結果很快,趙拓明不假思索答道:“只怪我不舍得走,一直抱着你沒放手,然後不小心就睡着了。”
……算了,時世逼人,橫豎我也快要跟你姓了。
“時辰不早,你該去禦影衛了。”榮雨眠瞧了瞧窗外天色,回到正題。緊接着,他注意到床上皺成一團的對方外衫。這是很棘手的問題——
大白天的,怎麽能讓堂堂晟王穿着這樣的衣服招搖過市?
榮雨眠相信自己的身體裏住着一個巨人,但架不住他實際個子不高。他的衣衫只怕趙拓明怎麽都穿不下。所以,縱然有千般不願,眼下也只有這迫不得已的唯一法子,榮雨眠嘆了一口氣,道:“你等一下,我找二哥借一套衣服。”
“不用。”趙拓明立即阻止榮雨眠,他的嘴角挂着歡喜的笑意,語調輕緩道,“我知道你的臉皮薄,不想讓人知道,所以,怎麽能讓你去不打自招?放心,我的臉皮厚,穿皺巴巴的衣服不怕被人笑話。”
榮雨眠總不能說自己也心疼對方被人笑,只能遲疑着問:“你确定丢得起晟王殿下的臉?”
趙拓明笑道:“大不了我捂着臉走路,別人便不知道我是誰了。”
榮雨眠終于被逗笑。“這麽說來,其實衣服不用穿身上,只管蓋住面孔便好。赤身粿體也沒關系,反正無人知道那是誰。”
聞言,趙拓明不由訝異嘆道:“你這說法,我還真找不出哪兒不對。”
戊戌年壬申月庚辰日。
這一日的黃歷上寫着——
六辰值日,諸事皆宜,不避兇忌。
其中,諸事皆宜大概也包括早起。一大早,榮雨眠便被初霁從床上拉起來。
“因為是傳統的錦繡祥雲喜袍,樣式幾乎無人擅長,加之其上的九百九十九朵祥雲都需要繡女親手繡出,彩繡坊緊趕慢趕才在昨夜全部完工,公子,你最好趕緊試試,如果哪兒尺寸不對,師傅正在外面候着,還能稍作調整。”
初霁如此向一晚上沒睡好這會兒精神不濟的人解釋道。
他的手捧的盤子中裝着繡工精致的喜袍與發冠,榮雨眠不自覺被這套喜服攫取了注意力。
根據近些年漢族的民俗習慣,平常穿着男裝的虛陽之人在結婚之時同女子一樣着鳳冠霞帔與紅色裙衫,不過,上百年前,虛陽之人是不穿裙裝的,所以,他們的喜服普通的是錦繡喜袍與連枝發冠,稍有身份的會在錦繡喜袍上繡祥雲,其中,規格最高的是九百九十九朵祥雲。雖說眼下已經無人如此穿着,但這套喜服也算是符合婚俗規矩。
——而最重要的是,這套喜服的下裝不是裙子。
穿了三十多年長褲的榮雨眠并沒有向趙拓明說過自己對穿裙子一事的接受度問題,不過,顯然趙拓明了解他,并一如既往默默用心做着看起來無關緊要的小事。
相對趙拓明對他的好,偏偏他……
在初霁的幫助下,微微晃神的榮雨眠順利換上喜袍。
……然而,身上的大喜之色卻始終無法令後者心中不安與焦慮彌散在紅色之中……
不多時,奉府上下都開始忙碌起來。
當事人都不知道他們都在忙些什麽,有喜娘過來給他開面,然後是據說表姑母的人過來為他梳頭。從頭到尾,榮雨眠只管坐在銅鏡前任人擺布。
銅鏡中,那張他熟悉異常的面孔在上妝後少了原本的蒼白之色,倒是別有一番煥然姿态。
只是很快,他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自己的雙層眼皮之上。
這個世界的漢族與榮雨眠熟悉的歷史相似,最初漢族的血統只有單眼皮基因,但幾百年前漢族曾與堯族等其他民族有過通婚,盡管近百年,漢族愈發封閉,已經禁止通婚,但類似返祖的情況使漢族人偶爾也有雙眼皮之人。只是根據醫書,但凡最近兩代都是漢族,則上一代與下一代不可能同時都是雙眼皮,雙眼皮至多是隔代遺傳。
基于這樣的規則,榮雨眠對于自己的雙眼皮一直都未多加在意——然而,昨晚零碎的夢中,他回想起了“自己”母親的模樣。榮雨眠自然不可能見過在誕下他時便身亡的母親,但是,莊夫人特地小心留下一副他母親的畫像,就為了讓他能見一見自己的生母。
而在那張畫像上,榮雨眠見到的母親也是雙層眼皮。
前朝皇後出自名門,父母都是漢族的大戶人家,照理不可能連續出現一對母子都是雙眼皮的情況——但實際,他們兩人的确都是雙層眼皮。這說明很可能榮雨眠的外祖父或外祖母其中有一個是異族人。
榮雨眠猜想他真正的外祖父是異族之人……畢竟,孩子的母親一般是不會搞錯的。
不過話說回來,無論事情的真相如何,歸根結底是,榮雨眠很可能有着異族血統。
當初榮雨眠得知張敬為了亡爰複秦的計劃為北堯出戰,殺戮同胞時,他的內心是極其不贊同的。曾經他生活在民族存亡的危機關頭,比起中華民國,對于中華民族有着更為深厚的情感,所以,在他看來漢族與堯族,這之間的鴻溝遠大于秦朝與爰朝的國仇家恨。歷史的洪流是一往直前的,朝代更替不可避免。只要國泰民安,社會發展,這個國家姓什麽又有何關系?
榮雨眠不認為自己的父親是前朝皇帝能影響他與趙拓明的未來——但如果他有北堯血統呢?
趙拓明還會願意與他成親嗎?
最重要的是,他又怎麽能瞞着對方這一秘密若無其事與對方完成大禮?
……他應該先叫停嗎?
可是,皇家婚事,豈容他如此兒戲對待?
“公子,你在想什麽?”
初霁的詢問打斷榮雨眠紊亂思緒。
“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公子,你該高興才對。”初霁提醒道。
榮雨眠驀地想到——
為什麽遇到問題他總是本能向自己尋求解決方案?
他有甚至比自己都更值得信賴的對象,不管他認為該怎麽做,他都該聽聽他最信任的那個人有什麽主意。
主意既定,榮雨眠首先不動聲色屏退了喜娘和其他下人。
在起嫁酒前他想安靜下來稍事休息并不奇怪,屋子裏的人毫不懷疑地聽命退出房間。房門被關上後,榮雨眠轉頭望向作為貼身小厮而被留下的初霁。
“初霁,我有一件特別要緊的事需要你馬上去辦。”他壓低聲音道。
“什麽事,公子?”意識到自己是被有意單獨留下的初霁警覺凝重起表情問道。
榮雨眠輕聲吩咐:“你現在立即替我去見晟王,傳一句話。”
如果寫在紙張,反而留下更确鑿痕跡,榮雨眠的身世原本便敏感至極,他不可能主動露出更多破綻,所以眼下,傳口信比傳字條更安全一些。
“初霁,你替我轉達晟王:最不喜歡廣月、小屏她們的人真正的外祖父或外祖母可能來自我與他正欲前往的遠方。”
初霁完全聽不明白這句話是什麽意思——榮雨眠有意如此,這是為了保護初霁。而另一方面,不管初霁是否明白榮雨眠的用心,對榮雨眠無條件信賴的人此刻完全無意多問一句,在确認地複述了一遍這句話後,初霁不假思索道:“公子,我這就去找晟王殿下。”
“別表現得太着急慌張。”榮雨眠謹慎提醒。
初霁認真點了點頭,轉身離開前特地補充着一字字肯定道:“你放心,公子,我一定會把你的話一字不差的帶到。然後,就像我說過的那樣,不管有什麽問題,晟王殿下一定有辦法解決的!”
一路的敲鑼打鼓,晟王府的迎親隊伍從奉府的大門前出發,經過皇都最熱鬧的上京大街以及街道兩邊看熱鬧的人群,最終,轉至明前巷。
八擡大轎緩緩停下,轎中的榮雨眠感受到轎身輕輕一震。喜轎落地。
終于,答案即将揭曉。
榮雨眠坐在轎中靜靜等待。
這時,有人快步跑向轎邊,輕聲歡快地喚了榮雨眠一聲“公子”。那個人是初霁,他只喚了那麽一聲,并沒有再多說些什麽。
也沒有必要再說些什麽。
紅蓋頭下,榮雨眠看着轎簾底部被掀起。耳邊,頓時鼓樂齊鳴,一派歡快的聲響。
掀起的轎簾後,有人探身入轎廂,伸手打橫抱起他來。
他被抱得很緊,也很近,于是,對方的聲音就在他的耳邊響起。一片嘈雜中,趙拓明帶着笑意的低聲細語卻是如此清晰。
“北堯人又如何?你縱是女鬼,我也願意每夜供你采陽補陰。”
——你這人,究竟還能說出多诨的話來?
榮雨眠暗自腹诽,慶幸有紅蓋頭遮蔽讓人瞧不見他的臉色。
……可是,他就是因為這樣的诨話輕易放下心來。
是啊。縱是女鬼,甚至,縱是北堯太上皇的外孫,那又如何?今日便是他與趙拓明的大喜之日,從今往後,他們将榮辱與共,生死相依,白頭到老,此情不渝。
“新娘入門,逢吉丁辰!”
喜娘的聲音喜慶高亢。趙拓明抱着榮雨眠跨過晟王府高高門檻。
來到府內,趙拓明緩步站停,輕輕将榮雨眠放下地。
“新娘落地,子——萬事大吉!”喜娘再次高喊吉祥話,她改口很快,但還是能讓人聽出原本想說的是什麽。
榮雨眠曾在話本小說中讀過,婚禮上喜娘落地的口彩一般都是“新娘落地,子孫滿地”,想來原本喜娘便是順口欲說這一句,之後中途改口,顯然是有人交代了她別用“子孫滿地”。
榮雨眠與趙拓明究竟還能不能有兒子,此事終究是榮雨眠心上的一塊石頭。大禮之上,聽到“子孫滿地”對榮雨眠來說絕對算不上吉祥話——而究竟是誰顧及他的心情,細心特地吩咐喜娘換個新詞,答案昭然若揭。
當趙拓明牽過榮雨眠的手領他往正廳方向而去,後者特地輕捏了一下對方的手。他不知道自己此舉想要表達什麽,但他卻知道,對方一定清楚他所傳遞的心思。
由于聖駕親臨,婚禮之上賓客雖然多,場面卻不混亂,甚至,不怎麽熱鬧。在入了正廳後,喜娘牽引着因為蓋頭而瞧不見四周的榮雨眠,按照傳統流程行完拜堂之禮。
在新娘被送入洞房前,趙拓明悄悄在他耳邊關照道:“餓了就吃點東西,累了就躺下睡一會兒。總之,仔細身子最重要。”
其實有初霁操心,榮雨眠今日被見縫插針喂了不少小點心,餓他是餓不着的。說到累,這種大日子得多沒心沒肺才能自己在洞房睡着?所以,被送入洞房的人既沒吃也沒睡,終于只剩下他獨自一人時,他從懷中掏出第三冊的《永德字典》。
這是起嫁禮後出門前,奉少波送他的新婚賀禮。
“我不過借花獻佛,恰好在今日正式發行《永德字典》。晟王殿下的心意便在這一冊中。”
這輩子連讀偵探小說榮雨眠都從不把謎底放過夜,所以,哪裏受得了奉少波一而再再而三賣關子?他并未将這新婚賀禮交由初霁收下,而是直接塞入懷中,就為了等眼下這個空檔能好好研究。
正打算查看字典進行調查的榮雨眠很快被頭上的紅蓋頭遮擋了視線,若想好好看書,自然是掀開蓋頭為好,可是,榮雨眠卻在遲疑後繼續将紅蓋頭留在了發冠之上。
接受西方思潮的人一直認為封建禮教不夠先進,也束縛了社會的發展——例如說繁瑣的婚俗。
……然而,此刻他就是希望這蓋頭由趙拓明親手掀開。
這個世界總是有那麽多人在做傻事,或許并不是因為那些人真的傻,而只是因為他們甘之如饴。
榮雨眠将《永德字典》湊到蓋頭下,低頭往下望去。
有着一目十行能力的人翻起字典來特別快。他一頁一頁地浏覽字典,很快,将近半本的字典便被他快速翻過。
終于,翻頁的手驀地停下。
他的目光落在這一頁的最後一行文字之上。
這時,門外不小的動靜聲傳來。
聽得出,應該是好幾個人簇擁着趙拓明走向洞房門口,因為有人在那兒頻頻提醒“晟王殿下,當心着腳下。”
屋內聽得隐約的榮雨眠忍不住心道:你最好是在裝醉。今天這日子,你若真醉得不省人事……
想着想着,他卻情不自禁勾起嘴角露出柔軟笑意。
今天這日子,當真醉得不省人事也沒有關系——誰教他們接下來還有一輩子的大好時光呢?
床頭,《永德字典》第三冊被合上藏在了枕頭下方。在這冊字典的第一百十九頁最後一行寫着——
母:【釋意】始生已者。【考】虛陽之母,夷語稱之曰爸爸。
那時趙拓明道:“的确,此事是我考慮不周。不過,你且放心,我有法子很快讓你能名正言順當與榮的爸爸。”
當日榮雨眠并未當真。
他未當真,可是,有人當真。
耳邊卻不自覺回蕩起早些時候初霁說的話來——
“……不管有什麽問題,晟王殿下一定有辦法解決的!”
不想也有一日,他竟被年紀比自己還小的少年上了那麽一課,教會他實際如此簡單明了的道理。
上一輩子,他一個人步步為營地走着,走盡所有的小心與心機,原來,就是為了在今日走到此刻正推門欲進入房間男人的身邊。
不需要再戰戰兢兢。
不需要再害怕走錯一步沒人能扶穩自己。
不需要再管有什麽問題。
終于,他走到了自己的歸宿之地。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