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娘子信

二老爺沈明遠今年四十五歲,不高不矮的個子,微有些發福,五官與老太太十分相似,是老太太最滿意的一個兒子,在京中官居三品,雖不是那權重之職,卻也做得四平八穩。夫人周氏今年三十八-九,生得柳眉丹眼,是個性情明朗的美麗婦人。二人早已在正廳等候多時,見沈硯青來,連忙笑笑着迎上前去。

沈硯青撐着椅子站起來,恭身見了禮:“晚輩見過二叔二嬸。”

一旁靠椅上傳來女孩吃吃的戲笑:“喂,還有我們吶,堂哥怎的獨獨把我們姐妹倆忘記了?”一模一樣的兩個俏丫頭,一個叫沈蔚萱,一個叫沈蔚媛,若非蔚萱嘴角有一顆小痣,簡直分不出誰是誰。

沈家慣有雙生子的血統,倘若沈硯青的胞兄未逝,這一輩裏俨然就有三對。

曉得堂妹們最是調皮,沈硯青便又好脾氣地作了一揖:“也問妹妹們好。”

“不算不算,提醒了的不算。”姐妹倆笑得更開心了。二老爺多年在外做官,少有回鄉,因此府上作風很是開化,不沾染老宅的陳腐氣息,小姐們的性情也十分活潑開朗。

周氏嗔惱了一眼:“瞧你兩個妹妹,多大的人了,還是這般沒大沒小。”

沈硯青勾唇笑笑:“妹妹們可愛得緊。”

沈蔚萱細細端看了好一陣,捂着帕子笑道:“娘,你瞧,一年多不見堂哥,連哄女孩兒的話他都學會了…果然新娶的這個姨奶奶很是了不得,怎不一同帶來與我們看看?”

好個牙尖嘴利的丫頭,恁的不饒人。

又想起鸾枝那一副愛理不理的撓人小模樣,沈硯青心中微泛柔軟,嘴上卻道:“不過是個見不得世面的小婦兒,帶她出來做甚麽?”

眉眼間雖是淡漠,然而那語氣裏刻意遮藏的嬌寵,卻瞞不過別人。

從前那般清清冷冷的一個男兒,便是對着人笑,也好似與人隔着遠遠的距離,哪裏似這般煙火柔情。

正所謂旁觀者清,周氏也不戳穿,只暖聲笑道:“先前還怕不合适,如今看硯青這般精神,做嬸嬸的也就放心了。只聽說歲數還很小吶,今年幾何了?”

“勞二嬸挂念。比妹妹還要小上一歲,過了年方滿十六。”沈硯青微一蹙眉,莫名的不願被人問起鸾枝的年齡。每一想起她的小,無端的便拉開了與自己的距離。

果然周氏略微訝異:“喲~,那可是比你小上五歲吶,你可得好好疼她。大老遠的南邊嫁過來,無親無故的,雖是個姨奶奶,你也不能把人虧待喽。加緊着,趕快給咱家添個胖小子,也好安了你祖母還有長輩們的牽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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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想到那顆被自己扔去的藥丸,沈硯青眉宇間不免浮上一絲淺笑:“侄兒很是對她不薄,等哪日抱了小子,到時定請叔叔嬸嬸回來喝酒。”

周氏舒心笑起來。

沈蔚媛調侃道:“呀……好一個不薄,不薄是什麽意思呀?那般小的二嫂子,二哥你也舍得讓她生仔仔。”

嘻嘻的笑。

惱得周氏一帕子揍下去:“女兒家家的,不害臊,還不快滾回去做你的女紅。”

“娘恁的兇人,我們還不是怕小嫂子被二哥欺負嘛!”姐妹兩個互相做了個鬼臉,連忙逃也似的跑開。

廳堂內頓時安靜下來,二老爺沈明遠這才嘆了口氣,正色道:“家裏頭的事情太突然,這兩小丫頭還不曉得呢。只怕為叔也是自身難保喽,頭兩日上書給皇上,全數原封不動被打了回來,如今也只能在家中坐以待斃……哎,可憐我硯青侄兒腿腳不便,大老遠還要來回奔波。”

曉得沈明遠是個明哲保身的性子,沈硯青默了默,歉然道:“原是家中生意波及到二叔,奔波也是硯青理所應當。侄兒已着人在宮中打聽,當日三弟辱罵的太監原是皇上跟前紅人,怕是二叔的奏折也被他扣着,根本不曾到達聖處。好在皇上只是暫時封了所有鋪面,并未有甚麽旁的消息傳出,興許還有一絲回旋餘地則個。”

“哎,硯邵這小子,全讓大嫂給寵壞了。若能回旋自是最好,倘若不能,怕是咱們全家就……”沈明遠抿了一口苦丁茶,久久的,皺眉道:

“朝廷這些年明争暗鬥,不僅宦官當權,皇子們也個個人中龍鳳。旁的且不說,只我在局外旁觀,就見四、五、七三者乃為佼佼。七皇子是宋貴妃之子,宋貴妃乃龍虎宋将軍之妹,兵權不可小觑;五皇子雖微有腿疾,其母阮淑妃卻是皇上做太子時的東宮側妃,根基穩固,又為人機敏城府,很是籠絡了一群人心;四皇子為已故朱賢妃之子,羽翼雖薄,然而這些年一直兢兢業業為皇上辦差,也甚得民心……那小德妃眼下榮寵極盛,難免有人擔心她誕下皇子,擾皇上立他為儲。皇上必是曉得其中牽扯,故而并未立時發落。沈家想要翻案,關鍵便在這幾日,那主事太監的口風不可不攻克。”

一席話聽得沈硯青微微蹙眉,想不到孟夫人竟然有這層關系,難怪一意與自己攀交,有了兵,可不正是需要馬嚒?只是皇上既然都已看穿幾個皇子與娘娘的個中牽扯,為何卻第一時間就把罪責遷怒于從不參與政事的沈家,又只封了鋪子不抄家産……這其中的利害關系,卻不得不好好思量。

沈硯青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聽二叔一番話,侄兒思緒也好似開闊了不少。正好有個知交也在宮中做事,侄兒已央他聯絡了那寧公公,下午在瑞豐酒樓吃酒賠禮,這便準備過去看看。”

當下起身告辭。

長廊上無人,只午後清風微揚,魏五擰着眉毛:“爺,那寧公公也恁是個缺德,罵他兩句就把咱沈家坑成了這般!今日見我們辦酒請他,他一得色,倘若獅子大開口可怎麽是好?”

沈硯青一路思想,心中已把整個事端的始末想出些微雛形,聞言精致嘴角勾出一抹玄弧,似笑非笑道:“呵,只怕不是他想坑就坑的……這事兒,幕後的樁家如果是皇上,又怎是他一句話那麽簡單。”

魏五愣了愣,不明白:“呃,怎麽是皇上?……不是說三少爺罵了那死太監,被他陷害了嚒?”

“你暫且這麽認為便是,旁的卻不要多問……我自己也還沒有理清。”沈硯青卻不再多言,心中只覺得那答案似隐似現。

魏五想了想,便又從懷中掏出來一紙信箋:“爺,少奶奶來信了。”

“……”沈硯青手中動作驀地一滞——哦呀,還說甚麽一定不想念,這才三日,就忍不住給自己催了信,好個口是心非的臭丫頭…

不想被魏五看穿自己對鸾枝的在乎,太傷爺兒們的老面;然而卻又想她,想知道她對自己說些甚麽,好奇她的字寫得如何醜陋,便沉聲道:“哦~,拿來我看看。”

清隽面容上表情漠然又嚴肅。

魏五斜了一眼,嘻嘻笑道:“反正爺也不在乎,看不看都無所謂。”

偏不給。

“做什麽故弄玄虛。”卻已經沈硯青搶了過去。

簡簡單單的牛皮紙包裹着一紙薄薄信箋,那信箋上不過寥寥幾個字:“孟夫人乃宋貴妃侄女,或可幫忙。見祈裕與一奇怪疤臉老頭相見,不知可有異意?你保重。”

前面背面仔細翻看,卻再了無旁的多餘字跡,冷冰冰的,多一劃少一劃都不舍得多寫,連署名也只畫了個青澀的桃子。

沈硯青略微失落,修長手指把信箋折好。

只這一折,卻忽看見三段之首的“孟、見、你”三字,那丹鳳眸子裏頓時又浮起一抹促狹淺笑……可惡,小婦家家的,也玩甚麽藏頭露尾的游戲,回去定要好好‘懲罰’她!

他在少年風華正茂時,早已收過不知多少千金小姐的暧昧香箋,卻從未有過一封讓自己這樣悸動……又抓又撓的,只恨不得那寫信之人頃刻就在他眼前,他好用力将她箍緊在懷中,逼着她承認對自己的想念。

把信貼着心口藏起,只不冷不熱地對魏五說道:“讀書人家的出身,字卻寫得這般醜陋,看不看都無甚要緊……對了,錢莊與馬場那邊的賬到了沒有?”

魏五撓着頭,那信他原是偷看過了的,連不識字的小翠都曉得給自己寄一雙襪子,少奶奶真是……好絕情。

一時有些同情少爺沒有女人疼,只嗫嚅道:“京城的帳,錢莊昨晚上就勻過來了,明日一早就可以分發下去。京郊幾個州縣上的,怕是還得等到明日下午……馬場今歲生意不好,勻不出多少,原是老太太親自做了轎子出門,從幾個老世交那裏挪借了,聽說是用馬場做了抵押……”

沈硯青峻眉深凝,想不到外表風光豪闊的沈家,實則已經到了這樣的地界,竟還要連累祖母一把老骨頭親自拉□段去求人……這沈家的命脈,他是定要從李氏手中一步步奪回來不可!

默了許久,只道:“這幾戶世交的恩德我們記下,等他日難關度過,須記得還他這個人情。好在年關的賬算是平了,後面的,若無甚麽問題,等開春後大約就能好轉……一會見了寧公公,下午你便與我趕回家過年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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