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死生複 重來一回
已經是初春時節,因着前幾日春光好,宮娥們換上羅衣,頭上插戴楊枝,沉悶的宮廷深處也多了些敞亮的笑模樣,可是一場寒雨,倏然間又仿佛回到了冬日。
小宮女快步從細雨中走到廊檐下,搓搓手,嘆道:“哎,倒春寒。”
“哎——”一向沉穩的姑姑忽然間也嘆了口氣,小宮女正待問她有什麽煩心事,卻見她看着醴泉宮主殿外。
醴泉宮四季如春,暖融融甜絲絲的熱氣游絲一般地竄出來,從外頭看過去,醴泉宮像是籠罩着一層柔色的光,但小宮女明白,這光也許只是她的無端想象。
只因為醴泉宮住着宮裏最璀璨的明珠——長樂公主。
醴泉宮外站着面色沉凝的大宮女玉秋,還有個面熟的小太監多善站在丹墀下,他慣常在禦前走動。
隐隐約約的,小宮女聽見了長樂公主未婚夫的名字,裴元白。
興許又有事兒了。
小宮女聽到這個名字後,有些惴惴地想着。
玉秋踏着絨地衣往內殿走,踏在上面如同踏在雲中,走路的聲音也霎時間消弭無蹤,殿中沒有一絲聲響,無人敢驚動長樂公主尊駕。
玉秋悄聲問從裏間出來的宮女檀冬:“公主可醒了?”
檀冬答:“尚未。”
檀冬悄悄問玉秋:“他們說裴公子被陛下罰跪,是真的?”
玉秋沉着臉點了點頭。
檀冬嘆息:“公主知道後又要和陛下鬧了。”
玉秋便不再說話,一下子大殿中寂靜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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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樂公主殷明鸾陷入一場混沌的夢中,午歇本當是惬意的,可外間陰涼的風刮出嗚咽聲,黑雲壓着天邊,就算在殿中凍不到,看不到,那肅穆仿若從窗棂中,從厚重木門的縫隙中透了進來。
殷明鸾并不知道自己身在醴泉宮,她墜進夢中。
是那樣真切的夢,夢中,她度過了一生。
殷明鸾的未婚夫是禮部尚書裴昭的長子,裴元白。
夢中的殷明鸾天真無邪,一心只貪慕少年郎,只把一顆芳心挂在裴元白身上,
但是,裴元白并不喜歡她。
甚至因為她公主的身份,對她百般避讓。
裴元白對當年母親和殷明鸾母親李貴太妃約定的婚約不滿,于是做出種種舉動羞辱殷明鸾,想要讓殷明鸾知難而退,但殷明鸾對這些羞辱視而不見。
黃河決堤,天子巡視。
那一年,山河風雨飄搖。
殷衢在離宮之前抽空來到了醴泉宮中,他背對着殷明鸾,殷明鸾看不清他的表情。
殷衢問她:“長樂,你依舊想要嫁裴元白嗎?”
殷明鸾說:“是,皇兄成全長樂一回吧。”
殷衢說:“好。”
語氣中有殷明鸾不懂的沉沉。
殷明鸾想,皇兄對她失望了。
她從此再也沒有見到皇兄。
宮中朝中波谲雲詭,殷明鸾還住在醴泉宮,只是,她忽然間不是公主了。流言紛紛,有說殷明鸾是李貴太妃私通所生;又有人說世宗去母留子,抱來低賤宮女所出的女兒給李貴太妃養。
殷明鸾想尋求真相,可是沒人能告訴她。
接着,一道懿旨,将她和裴元白賜婚。殷明鸾想,也好,裴元白總是嫌棄她是公主,如今,她不再是公主,終于可以好好地嫁給他。
只是她沒有想到,她和裴元白之間的隔閡,從來不止公主這一層身份。成婚當晚,裴元白找到了他多年尋覓的心上人。
幾年前,裴元白偶遇一紅衣女子,自此魂牽夢萦,紅衣女子出現在殷明鸾的新婚之夜,搶走了她的丈夫。
殷明鸾本來還心存希望,但是年複一年,她心中的火漸漸熄滅。
裴家起高樓,樓塌了。
裴父只做了幾年尚書,後來辭官回鄉。裴家漸漸捉襟見肘,倚靠着殷明鸾的嫁妝度日,勉強維護了尊嚴。
殷明鸾卻因為心灰意冷和南遷落下的病根,一日比一日消瘦,眼看到了燈枯油盡的時候。
她睡在偏僻屋子裏,虛弱得連話都說不清楚。
玉秋和檀冬眼睛腫腫的,想來是哭了幾天,她們喚道:“公主。”
殷明鸾說:“我并不是公主。”
門下久久站立着一個人,是裴元白。殷明鸾并沒有看清來人是誰,裴元白觸及她的目光,以為她認出了自己,提步走了進來。
“明鸾,你還好嗎?”
殷明鸾偏過頭去,不再看他,原來,多年的情誼她也終于可以舍去了,她心中已經沒有他。
裴元白伸出手,準備掖一掖她的被褥,看見殷明鸾拒絕的姿态,一愣,僵硬着收回了手。
他吩咐:“玉秋,好好照顧夫人。”
玉秋看見裴元白走出門檻,又哽咽着對殷明鸾說:“公主終于看開了,”她又說,“若公主早些醒悟,還可以留在宮中,或者留在京中,陛下最寵愛公主的。”
殷明鸾嘆息:“說這些做什麽。”
自從她知道自己不是真正的公主後,想起皇兄,總是深感愧疚。她并不是他的妹妹,卻理所當然地享受着他的好。
假公主一事敗露後,她害怕見到皇兄,她害怕會從皇兄的臉上看憤怒或失望。
院子裏一陣喧鬧聲打斷了殷明鸾的回憶,殷明鸾看了一眼玉秋,玉秋站了起來,往外走去。不一會兒,玉秋走了進來,臉上帶着似悲似喜的神色。
“公主,宮裏的多善公公來了。”
殷明鸾的眼睛微微睜開了些,玉秋問:“公主,依舊是不見嗎?”
從前多善悄悄來,殷明鸾總是避而不見,這次,她嘆了口氣,說:“請進來吧。”
玉秋含着淚點頭。
多善進來,看見從前驚豔上京的第一美人長樂公主瘦成了如今這個樣子,大驚失色,心中更是百般痛楚。
多善慌忙叫了太醫進來,殷明鸾搖搖頭說:“我這身子,只怕是不中用了,何必勞煩。”
多善哽咽道:“公主福澤深厚。”
殷明鸾的目光看向太醫,宮中的太醫,是從千裏迢迢的上京趕到這裏來的。
老太醫将手搭在殷明鸾手腕上,臉上顯出驚懼的神色,殷明鸾也不去問他。
殷明鸾看着多善,問道:“公公,皇兄是否怪罪我?”
這個問題盤亘心中許久,可是殷明鸾不敢去問。
若是怪罪,天子一怒,她一個不再是皇室公主的小小女子,該如何自處?
多善顯然愣了一下,他道:“公主啊,陛下怎麽會怪罪您呢?陛下最憐惜您了。”
殷明鸾笑了一下,道:“如此,就好了。”
裴夫人總是在她耳邊抱怨,因為她假公主的身份,連累到裴家滿門下放。久而久之,她自己都有些相信了。
還好……
她的手無力地垂下,太醫口中吐不出的“燈枯油盡”四個字也不需再說。玉秋,多善和太醫三人具跪在殷明鸾床邊,悲怆哭泣聲從破舊的屋子傳到院子裏。
裴元白站立的身影一晃,面色蒼白地跌坐在地上。
多善在深夜中奔波不停,快馬累死了幾匹,終于在星夜趕到了皇城。
殷衢身披寒重露氣,聽到多善帶來的噩耗,沉默良久,說道:“知道了。”
乾清宮只點了一盞紗燈,空曠的殿內有風吹過,跳動的燭火在殷勤臉上打下深深淺淺的影子。
多善不敢擡頭看,慌忙退了下去。
才出來,他就聽見殿內發出一陣嘩啦的聲響,像是金玉瓷器混着書卷打落的聲音,這聲音在寒夜中,像是驚雷一般,攪擾了六宮的平靜。
第二天,皇帝出現的時候,滿眼赤紅,面色沉如水。當年裴尚書一案重新被翻了出來,抄家,流放,問斬,各有歸處。
到了如今,衆人才恍然明白,裴家不是被長樂公主拖累,恰恰相反,正是因為長樂公主的存在,才讓裴家茍延殘喘了許多年。
殷明鸾渾渾噩噩,一縷游魂飄到了乾清宮,她對着端坐萬人之上的蕭瑟身影說:“皇兄,長樂走了。”
皇兄卻聽不見她,看不見她。
“皇兄,長樂走了。”
九重雲帳中響起長樂公主的呢喃。
玉秋和檀冬對望一眼,玉秋說:“等下別多嘴惹公主惱怒,裴公子的事,還需慢慢斟酌着說。”
檀冬點了點頭,吩咐宮娥準備熱水,盆巾,香胰,喚了宮人用金絲盤托着,腳步輕盈移至內間。
玉秋掀開簾子看了一眼,見殷明鸾眼睛已經睜開,海棠春睡,滿室生香。她道:“妝奁備齊,請公主理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