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懶畫眉 她不是親妹妹
珠翠垂帷微動,珠箔銀屏如同群山一般連綿起伏,迤逦拉開。
一只極為白皙的手從帷幔裏垂下來。
指甲上精細描繪着丹蔻,極細的腕上墜着一只嵌五色寶石金钑花镯,讓人奇異地覺得這手腕脆弱纖細至極,若不留心的話,镯子都能折斷細腕。
殷明鸾發髻微亂,腰肢松軟,她慵懶地坐了起來,伶俐地宮人立刻走了上前,無需殷明鸾多做什麽,服服帖帖地為殷明鸾洗漱。
玉秋扶着殷明鸾坐在鏡臺側畔,玉秋打量着殷明鸾的神色,有些不安。長樂公主很少有這樣思慮重重的樣子。
玉秋躊躇了一下,說道:“公主,裴公子被陛下傳喚進宮了。”
玉秋瞧着她的公主,即便日日看着殷明鸾,玉秋依舊時常被公主的容貌所攝,依她來看,後宮中的娘娘們自是各有風姿,卻沒有一個能比得過公主這般傾國傾城,風華絕代。
殷明鸾的眉頭微微皺了一皺,仿若春水吹過湖面,她的面容生動起來,一颦一笑皆是動人神采。
玉秋覺得今日的公主有些不同,往常公主一旦聽到了裴公子的消息,哪一回不是喜怒明顯,為何今日卻是這樣,只是微微皺皺眉頭。
玉秋準備再問一次。
殷明鸾轉過臉,問她:“皇兄為何召他進宮?”
玉秋仔細看了看殷明鸾的神色,說:“裴公子做了錯事,惹陛下生氣,現在被罰跪。”
殷明鸾手中握着玉梳,聽到這話,不由得握得更緊,密密的梳齒将她的手紮得有些疼,她面色卻依舊怔怔:“為何?”
玉秋說:“奴婢喚乾清宮當差的多善來和公主細說。”
殷明鸾輕輕颔首。
多善跟着玉秋慢慢走進長樂公主寝宮,一路走過,觸目所及的玉盤寶瓶險些晃住了他的眼,腳上仿佛踏在雲端,滿室裏沉水香的氣息絲絲縷縷,他只以為錯進了月殿蟾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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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善是個小人物,在乾清宮伺候,卻從未見過陛下一面,乍入了醴泉宮這等富貴堂皇之地,只敢屏息凝神,不敢多看多說。
幾個月前,多善沖撞了司禮監掌印太監徐勝,被他老人家拖去在禦花園裏打板子,他正在屁股肉血肉模糊之際,聽見了長樂公主的聲音。
“怪可憐的,放了他吧。”
長樂公主的聲音清甜悅耳,聽在多善耳中更是猶如天籁。徐勝自然不敢得罪這宮中最受寵的公主,立刻谄媚地将多善扶起來。
從此,多善便時常為醴泉宮的宮人們幫些小忙,雖然卑微如他無法面見長樂公主,無法向公主道謝,他也樂此不疲。
今日,他在會極門處當差的時候看見了裴元白,便留了心,又和城門的守衛聊了會天,再同禦前端茶送水的宮女們一打聽,一下子把這件事摸了清楚,忙往醴泉宮跑來。
多善小心地跟着玉秋,他低着頭不敢正眼看貴人,模模糊糊地看見一個身穿繁花絲錦的美人倚靠在美人榻上。多善伶俐地跪了過去,磕了個頭。
“奴婢多善,敬叩公主金安。”
殷明鸾盯着多善發了一會兒呆,多善卻不知,只覺得背上都生出了汗,生怕做了什麽錯事引得公主不滿。
玉秋在旁輕輕拍了一下殷明鸾手背,殷明鸾反應過來了,臉上帶了笑,說道:“多善公公,請起來說話。”
多善聽見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待他這樣客氣,心中倒有些惶恐,也更覺得長樂公主人美心善。
多善低着頭,弓着腰站在那裏,說起了自己今日打聽到的消息。
侍衛大哥們放班之後,走街串巷之時聽到了些新奇事。上京第一美人長樂公主自小定下的驸馬裴元白去了青樓,與那妓子吟詩作對,把酒言歡,甚至醉後作了豔詩一首,暗暗将長樂公主和那妓子相提并論。
在禦前的宮女那兒,多善沒有打聽到确切消息,只知道陛下大怒,找了個差事上的由頭,罰了裴元白在會極門跪下。
明面上沒讓殷明鸾牽扯到這等污糟事中來。
兩邊消息一合,多善已然知曉了個大概。
在長樂公主面前,他不敢什麽話都講,怕污言穢語傷了公主的耳朵,只把事情和長樂公主說清楚,仔細斟酌着言語,盡量不讓公主傷心或動怒。
殷明鸾聽了多善的敘述,緩緩閉上了眼睛。
今日,她做了那樣真切的一個夢,醒來後依舊恍恍惚惚,仿佛她已經不是十六歲的長樂公主,而是那卧在冰冷衾被上的,燈枯油盡的婦人。
她的心境好像也回不到從前,聽到裴元白的名字之後,她的心中沒有了往常的激動懷春之感,反而是疲倦和厭惡。
夢中,同樣在這樣一個午後,她見了多善,聽了多善說着一模一樣的話。
她隐約知道了,那并不是夢,而是她的一生,她的前世。
她不是皇兄的親妹妹?
想到這裏,殷明鸾感到心慌意亂。
她記得,夢中她聽到多善的話後,對裴元白心疼不已,去會極門對着裴元白訴了一遍真情,又因為皇兄責罰裴元白,對皇兄心底存了埋怨。
之後她便去了乾清宮,哭着對皇兄說:“皇兄不要再插手,那是妹妹和裴郎自己的事兒。”
夢中的皇兄,聽到這話表情有些駭人。
“公主知道了,公公這一趟辛苦。”
玉秋見殷明鸾又開始發呆,不想讓多善看出來,出言提醒了殷明鸾,又從小桌上抓了一把金锞子塞進多善手中。多善想要推辭,看見了玉秋笑盈盈的模樣,拒絕她是一件艱難的罪過事兒一般。
于是多善只能滿懷感激地接了,然後退了下去。
殷明鸾看着多善的背影。多善後來皇兄身邊最體面的太監之一,這個時候他還是個默默無聞的小人物,抓着機會往她這醴泉宮跑。
看多善出去後,殷明鸾重新對着銅鏡施朱傅粉,一邊吩咐玉秋檀冬。
“把裴夫人這幾年來贈我的書畫衣裳都找出來。”
玉秋和檀冬不解其意,依舊照做,打發宮人去庫裏尋。殷明鸾想了一想,又道:“取一個火盆來。”
宮中日月長,冬日裏更是難挨,爐子火盆自然是少不了的,只是醴泉宮卻是用不上這些的。醴泉宮大小屋子都裝上了地炕,外面最冷的時候,裏頭也是暖熏熏的,沒有絲毫炭火的煙火氣味,這又是聖上對長樂公主的恩寵。
低位份的妃子們只能用紅籮炭,就是嘉陽公主,泰寧公主的宮中也不是處處有地炕。聖上對公主的恩寵,實則惠及到了醴泉宮的卑微宮人,由是滿宮中沒有對公主存有二心之人。
于是現在公主開口要火盆,着實讓玉秋感到為難了一下。但是玉秋臉上神色未變,立刻走出門,為殷明鸾找東西去。
玉秋帶着東西回來,壓抑不住好奇,問道:“公主可是冷了?奴婢吩咐人去燒地炕,然後您舒舒服服地靠着看裴夫人送的東西,不是很好?”
殷明鸾卻沒有搭茬,看火盆和書畫衣裳都拿了過來,吩咐着:“外面冷,叫上耐凍的太監,咱們去會極門。”
玉秋以為自己明白過來:原來是怕裴公子凍着。
她心裏嘆了一口氣,翻出一件火紅狐貍毛鬥篷,給殷明鸾系上。
殷明鸾看着太監抱着的兩個匣子。
她一直以為裴夫人對她十分喜愛的,逢年過節,裴夫人總是往宮裏遞牌子,想要多見見她,時常給她帶一些衣服首飾,聽說她喜歡字畫,又将自己兒子裴元白的畫偷偷拿出來,帶給她。
她記得裴夫人總是拉着她的手,說:“怕你一個人在宮中寂寞,我來看看你,我也能放心。”
殷明鸾沒有注意到,自從裴家發達,有一兩年了,她沒有再見過裴夫人,沒有再收到裴夫人的禮物。
裴夫人總是推脫身體不适,家中有事,殷明鸾統統信了。
當年的裴昭不過是一個禮部員外郎,殷明鸾的母妃李貴太妃見了尚且八歲的裴元白十分喜愛,有意為殷明鸾定下一門親事,便時時召裴夫人進宮觐見,朝中衆人因李貴太妃的照拂,對裴昭也很是優待。
裴昭一路高升,拜相當朝,官至禮部尚書。而裴元白也長成了翩翩公子,更在學業上成績斐然,年紀輕輕就是二甲進士,入翰林院做庶吉士。
如今,倒是裴家看不上公主了。
殷明鸾移開眼睛,不再看那兩只匣子。
殷明鸾穿着火紅的鬥篷,風風火火出了醴泉宮。
後宮寂寥,皇帝殷衢甚少踏足後宮,就算是來,也是看望太後和妹妹。宮裏女人用來打發時間的事兒不多,恰好長樂公主的婚事就是其中的一件。
聽聞長樂公主帶着火盆去會極門,各宮裏的娘娘反應各異,但都認準了,嬌滴滴的長樂公主是心疼未來夫婿,上趕着倒貼。
嘉陽公主殷寶華在慈寧宮逗着貓兒玩,聽見廊下的小太監嚼舌根,把他們叫到面前一問,心中有些急躁。
想到她的妹妹殷明鸾要往裴元白跟前湊,讓她不由得心焦。
她叫宮女:“把本宮的傘拿過來。”
現在正在下着細雨,若是在雨中給裴郎打傘,自然是情意綿綿,送傘還傘,一來二去,也能有兩段交往。
殷寶華接過宮女拿來的金絲藤編八十四骨象牙柄傘,卻被聖德太後許氏叫住了:“廊下同內侍竊竊私語,成何體統。”
許太後是宮中最有權勢的女人,無人不怵,殷寶華卻不怕她的親生母親,撒嬌着說:“母後,兒臣有事,先行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