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歌盡歡 皇兄的恨鐵不成鋼
因為宮中鬧的那一出,長樂公主的名號時常在人們嘴中談起。
裴元白在這幾天內,時常聽到他的未婚妻,讓他煩不勝煩。
他的同窗都在言談之間暗暗打聽長樂公主的八卦。
裴元白從前對殷明鸾沒有興趣,在熟人面前也不忌諱談論這些,但是他回想起那天細雨中面容驕矜的公主,不知為何,不太想和同窗提及。
他借口有事,在同窗的一臉豔羨中離開。
誰不知道,長樂公主是上京第一美人,裴元白實在是豔福不淺。
裴元白在書房裏讀書,裴母走了進來,看見一表人才的兒子,心中很是驕傲。裴夫人吩咐丫鬟将甜湯端出來,說了幾句家常,不知怎的講到了長樂公主。
裴夫人道:“長樂公主在宮中嬌養,性情不好,苦了我兒。”
裴元白感到一股煩躁。
他打起精神和裴夫人說完了話,心中煩躁依舊難以排遣,直到他從暗格裏翻出一只嵌珍珠的金釵。
上京的人情世故像一張網一樣将他困住。
他想再見一見那位鮮衣怒馬,肆意灑脫的紅衣姑娘。
他揣着這只金釵,走上了青樓,見到撫慰心靈的月娘。
月娘見到裴元白的到來,有些尴尬地将頭上的一支珍珠釵拔了下來。
裴元白不解其意,同時發覺今日見到的許多姑娘,頭上都帶着這樣的珍珠釵。
裴元白問:“你戴着就很好,為什麽見了我要拔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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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娘有些支支吾吾:“這釵叫做長樂釵。”
是如今最流行的發釵。
自從殷明鸾和夜明珠的故事在民間傳開,鋪子裏大一點的珍珠都被冠名為長樂珠,順便帶出來了長樂釵,長樂珰之類數不清的東西,受到所有女子的追捧。
裴元白不知道這些,突然聽到未婚妻的名字,倒酒的手微微一抖。
他深覺懷中的金釵被殷明鸾玷污。
當晚,裴元白大醉,月娘紅衣曼妙,裴元白朦胧之中以為見到了金釵的主人。
殷明鸾是不知道宮外的一切的,自從朝中會昌侯和富平侯打了一陣嘴仗之後,她就躲在醴泉宮,避一避許太後和許皇後。
姓許的女人都地位尊崇,性格蠻橫的,殷明鸾有點惹不起。
但是她的閉門不出卻被後宮的人解讀出了另外一層意思。
宮人悄悄說,裴元白寫了一首妙筆生花的七絕,贊頌某一位紅衣女子。
殷明鸾見怪不怪,只是覺得裴元白有些煩人。
***
鄭貴妃帶着食盒來到了乾清宮,走到門前突然覺得與尋常有些不同,太陽似乎都烈了一些。
張福山連忙走過來,說道:“貴妃娘娘,陛下正在批折子。”
鄭貴妃沒有強行要進去,将食盒遞給張福山,笑着問道:“張公公,你可曾見着鄭将軍?”
鄭将軍是鄭貴妃的哥哥,在西北守邊關,也有了近十年,鄭貴妃聽聞哥哥回來,心中有些欣喜。
張福山知道最近陛下對鄭将軍十分滿意,所以對鄭貴妃加倍地客氣。
張福山說:“将軍看着黑了些,也壯了些。将軍得聖心,娘娘放心,您兄妹會相見的。”
鄭貴妃喜不自禁。
張福山是不會平白說這些話的,一定是前幾天哥哥在朝中為長樂公主一事出言,摸對了陛下的心意。
鄭貴妃心中突然有些模模糊糊的念頭。
她想到了前幾天的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那日鄭貴妃在鐘粹宮閑作畫,張福山過來讓她去慈寧宮拖着許太後講話。鄭貴妃覺得這旨意奇怪,留心打聽了一下。
原來長樂小公主偷跑出了宮。
鄭貴妃拖着許太後講話的時候,長樂公主回宮。直到乾清宮那邊政事處置完了,她才按張福山吩咐的,提出了告辭。
鄭貴妃明白了,陛下都輕描淡寫地打算好着,料到那日許太後等長樂公主回宮後,便會處置她,陛下怕自己臨時趕不過來,把許太後處置公主的時間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只怕慈寧宮的那位老太後也只會覺得是長樂公主運氣好罷了。
鄭貴妃覺得,陛下對妹妹的在意有些過了頭。
張福山繼續提點道:“聽說這幾天長樂公主有些不開心,娘娘管理六宮,也多在意些。”
鄭貴妃按捺住心中的不對勁,微微笑笑。
她回到乾清宮門口,終于發現是哪裏別扭。
好端端的,乾清宮門前的兩顆百年杏樹,怎麽就生生砍成兩段樹樁子了?
***
養尊處優的鄭貴妃,一連好多天想着辦法給殷明鸾尋開心。
幾天前,殷明鸾随口稱贊了鄭貴妃派過來的宮女唱得好,鄭貴妃留了心。
于是殷明鸾午睡才醒,施了胭脂,淡掃蛾眉,就看到了一個眉清目秀的內侍。
鄭貴妃的宮女素琴說道:“娘娘聽聞公主最近心情不好,特意叫錦樓過來給公主解悶。”
殷明鸾心中震驚。
素琴一看殷明鸾誤會了什麽,連忙補救道:“錦樓歌喉一絕,公主不是愛聽曲子嗎?”
雖然聽起來還是有些不正經,但好歹不是殷明鸾以為的那樣。
殷明鸾便吩咐錦樓唱了一曲,果然是聲音動人,繞梁三日。
殷明鸾有了興趣,仔細一打量,覺得錦樓長得着實不錯,白白淨淨的。
殷明鸾問:“你唱得這樣好,為什麽從來沒有在教坊司聽說過你?”
錦樓道:“奴婢是直殿監的。”
直殿監在宮中負責打掃清潔,是個辛苦活計,不管是寒冬還是酷暑,宮道上的落葉怎麽也掃不完。
錦樓是窮苦人家的孩子,走投無路下才淨身進宮,進宮後,沒有銀子賄賂,被打發到了最苦的地方。
他仍然記得,寒冬臘月的,他在鋪滿雪的宮道上一刻不停地掃雪,又因為無法完成任務,抱着掃帚靠着宮牆睡過去的那一晚。
錦樓想要在殷明鸾面前讨好,唱了一曲又一曲。
殷明鸾心中存着憐憫之心,對錦樓态度格外溫和。
錦樓唱着唱着,竟然有些眼眶紅紅。
錦樓唱完退下,心中有些唾棄自己懦弱無用。他若是抓住機會讓長樂公主留下自己,往後就不用回到直殿監那可怕的地方了。
及走到了宮殿門口,他突然聽見醴泉宮的大宮女喊他。
玉秋走了過來,除了方才打賞過的金銀,又特地送出來殷明鸾賞給他的一塊白玉佩。
這賞賜實在豐厚,是他在宮中十年也積攢不下來的家當。
錦樓深深謝過殷明鸾,這才慢慢走出了宮門。
只是他才剛出門,往日直殿監的幾個小頭領太監對他嘲諷道:“喲,這不是攀了鄭貴妃娘娘高枝兒的錦樓公公嗎?怎麽,鄭貴妃不要你了,長樂公主也不要你?”
邊上的人接口道:“可不是,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麽東西,竟敢找上了長樂公主,就算進醴泉宮,也該是我們李公公,何曾輪到了他,他也配?”
他們見錦樓荷包墜墜,腰上新挂了一塊玉佩,衆人圍了上去哄搶一通。
錦樓臉色通紅,卻無計可施。
正在衆太監得意之時,醴泉宮的大宮女檀冬走了出來。
檀冬穿着的是江南新絲織就的绮羅衣裳,滿頭珠翠金銀,通身氣派比外頭的世家小姐都比得過。直殿監的太監們何曾見過這樣的人物,看了檀冬都覺得是絕色美人,不能想象長樂公主是怎樣的絕代風采。
衆太監就要給檀冬磕頭,就得到了檀冬的怒喝:“眼睛瞎了,敢搶我們醴泉宮人的東西?”
李公公等太監怔了一怔,看向錦樓的眼中多了豔羨,嫉妒和懼怕。他們一個個地上前,将金銀塞回錦樓的荷包,将白玉佩挂回了錦樓的腰上。
錦樓也一愣。
“錦樓爺爺,小的們錯了,爺爺不要怪罪。”
錦樓看着這些對他彎腰作揖的太監們,惶惶轉頭看向醴泉宮。
除了看見檀冬安慰的神色,他還仿佛看到幽暗宮室中,那個華服少女對他溫柔地笑着。
錦樓控制不住有些哽咽。
之後好幾天裏,醴泉宮外總有太監唱歌,但是唱得又不好,殷明鸾聽了心煩,吩咐玉秋道:“怎麽總是有人在外頭唱歌,和母貓叫一樣,趕緊打發走了去,成什麽樣子?”
殷明鸾這一發話,總是吹拉彈唱的醴泉宮外終于清淨下來。
錦樓感激殷明鸾,唱起曲來竭盡全力,唱了有個三天,嗓子啞了。殷明鸾有些愧疚,因為她并沒有發覺,錦樓原來是強撐着給她唱了這麽久。
她吩咐人給錦樓請太醫,又問玉秋要梨,她聽說了蒸梨治喉嚨有奇效。
玉秋無奈道:“公主,現在這個季節,哪有梨呀。”
殷明鸾知道後,也沒強要。
倒是這事兒不知這麽地傳到了乾清宮。
張福山知道殷衢對殷明鸾十分上心之後,對醴泉宮的大大小小的事都會尋好時機,說給殷衢知道。
剛說到醴泉宮找梨找太醫。
殷衢手中拿着的筆擱了下來,說:“太醫怎麽說?”
張福山回答:“太醫說,是過度用了嗓子。”
殷衢眉頭一皺:“她自己關在宮裏,怎麽就過度用了嗓子。”
殷衢處理完手頭的政事,擺駕去往醴泉宮。
醴泉宮袅袅歌聲不絕于耳,殷衢腳步頓了頓,眉間微微一蹙。
張福山聽見那聲音雖然婉轉動人,但是個男聲,或者說是個太監的聲音。
再一琢磨,原來醴泉宮是為了一個太監的嗓子來回折騰,誤解之下,不是讓陛下白跑一趟?
張福山心裏一跳,正要清嗓子通報,就見到殷衢揚起手制止他出聲。
殷衢走進內殿,看見一個面容清秀的太監跪坐在殷明鸾對面唱歌,殷明鸾支着胳膊撐着臉,很有興趣地看着他。
殷明鸾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眼睛一擡,看見殷衢正站在門口,面色有些微地不悅,像是……恨鐵不成鋼。
殷明鸾慌忙站了起來,察覺到自己這樣沉迷聲色,是有些不務正業的樣子。
她小心地喊了一聲:“皇兄。”
錦樓忙轉身,不小心看見天子不悅的神色,驚吓不已,連忙跪了下來。
殷明鸾和錦樓各自戰戰兢兢不已,檀冬見着自家公主一副驚吓的樣子,又看了看屏風上的被姮娥抱着的玉兔。
果然像被鷹盯住的兔子。
殷衢道:“退下。”
烏壓壓的一群服侍的人,轉眼間如同退潮一般,沒了蹤跡。
殷衢看也沒看殷明鸾,自顧自越過殷明鸾坐了下來,然後他的目光落在殷明鸾的臉上。
殷明鸾低頭,覺得她是一個受審的小罪犯。
殷衢移開目光,道:“茶。”
殷明鸾慌慌忙忙,為殷衢倒了一杯茶。
不知是她太過心虛,還是太過嬌生慣養,她的手都沒有拿穩茶壺,茶水濺得她袖子都濕了一塊。
殷衢看了一眼她的袖子。
殷衢端起茶盞,磨了磨盞,并不飲用,對殷明鸾道:“坐。”
殷明鸾兔子一般溫順又膽小,坐了下來。
殷衢說:“朕知道你為裴元白傷心,可是在宮內以內侍取樂,不是什麽好法子。”
殷明鸾眨了眨眼。
雖然錦樓長得好看,可他是個太監,和張福山也并沒有什麽不同呀。
殷衢繼續說:“裴元白也算不上什麽良人。”
殷明鸾連連點頭,期待地看着殷衢。
聽殷衢的話頭,這是準備廢了她的婚約嗎?
正說話間,張福山在門外道:“陛下,裴大人在乾清宮外求見。”
殷衢站起來,走了出去。
殷明鸾跟在後頭。
張福山聽了小太監傳來的消息,眉飛色舞,心道這下公主該開心了,陛下也能放心。
他對殷明鸾道:“殿下,裴夫人遞了牌子,想要進宮瞧瞧您吶。”
殷明鸾一怔,微微一偏頭,看見殷衢直直向下看向她。
殷明鸾突然間想到了一些東西。
裴元白雖然對她不好,但是裴家确确實實是對皇兄有用的。
前世,裴昭就是皇兄用來掰倒許晖的一枚重要棋子。
雖然裴元白做豔詩一事很過分,但是為了維護她這個公主的面子,京中大部分人是不知道這件事的。
若因為這件事發作,那是堕了皇家的顏面。
但如果另尋由頭,由皇兄開口,将這門婚事作廢,世人看來,就是皇家厭棄了裴昭,那會讓裴昭顏面盡失,必将讓裴昭和皇兄生出間隙,離心離德。
那樣,皇兄的處境會更加艱辛。
殷明鸾想到這裏,适時地露出一點驚喜的笑容。
殷衢的長袖打在了殷明鸾的衣服上,微風中,殷衢的聲音傳來,不喜不怒:“走。”
張德山帶着後頭的侍從,嘩啦啦地走了,一下子,讓醴泉宮突然有些空曠的寂寥。
***
裴夫人間隔了許多時日,又進了宮。
她心中有些憋屈。
半個月前,兒子裴元白在外胡鬧了一會,雖然不是什麽好事,卻讓宮中的長樂公主知道了,之後,宮中似乎有意冷着這門親事。
裴夫人心中暗喜,暗中吩咐了人,留心上京中待字閨中的世族小姐,還偷偷傳話打聽自己娘家的姑娘。
可是沒有想到,自家老爺發現了,劈頭蓋臉地把她罵了一頓,還讓她馬上遞牌子進宮,務必要和長樂公主修好關系。
裴昭家族勢力單薄,憑借從前的李貴太妃爬上了高位,因為為人滴水不漏,左右逢源,在李貴太妃失勢後,也沒有倒臺,更在殷衢登基後暗中向殷衢狠狠表了衷心。
明面上,裴昭是個不起眼的老好人,許晖的跟屁蟲,實際上,裴昭一心讨好皇帝,企圖拉許晖下馬。
對于多年前李貴太妃為裴元白定下的婚事,裴昭始終滿意。如今,殷明鸾是殷衢最喜歡的妹妹,一旦裴元白娶了殷明鸾,裴昭更能得聖心。
兒子不滿意,他是知道的,也不在乎。
對于驸馬來說,仕途大抵是不順暢的。
不管是怎樣的才子,一旦和皇室成了親戚,在讀書人看來,絕對不是士人一派的。
官場明裏暗裏的排擠,同僚若有若無的鄙夷。還有掌握筆杆子的文人,說不定什麽時候就給你定一個以貌侍人的惡名。
就連皇帝,也會刻意壓制住驸馬的勢力。在皇家看來,驸馬不過是公主的附庸,還是很有可能作威作福的那種。
所以裴元白這樣鬧騰。
裴昭想,犧牲長子的仕途,換皇帝的歡心,也是值得的。
裴夫人由太監領着走到醴泉宮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