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朱砂痣 婚約作廢
殷衢沒有心思留在文淵閣查看編書, 他渾身帶着一種生人勿近的煞氣回到乾清宮。
張福山小心問道:“陛下,裴大人求見,許是為了這件事。”
殷衢冷笑:“他還有臉來見朕。”
張福山想了又想, 斟酌着說:“依奴婢看,長樂公主和裴公子是一對怨偶,索性就這個由頭, 冷了這份親事, 反正這門親事只是從前貴太妃口頭約定,也并非先皇賜婚。先前大家都以為長樂公主對裴公子一往情深,即便裴公子不是良配, 也只能忍着。如今看着, 長樂公主對裴公子也淡了。這事兒,來得也是恰到好處。”
殷衢道:“到底是辜負了貴太妃的一番打算。如今長樂在宮中,大家都看重她,可上京的那些人家眼裏無不是打量,她在宮中沒有母妃張羅, 富平侯府大不如前,有誰能娶她呢?”
張福山說道:“修撰大人呀。”
殷衢陷入了沉默。
張福山說道:“若是陛下實在看重修撰大人,也沒有什麽要緊的, 不如成就君臣佳話, 成全兄妹之情。”
殷衢冷笑:“要朕倚靠外戚?”
張福山渾身一凜。
殷衢千方百計遏制許氏外戚勢力, 扯好的大旗是太.祖遺訓,如一旦允許了驸馬的高官, 那許氏外戚勢大,似乎也合情合理。
張福山冥思苦想要為殷衢出謀劃策,一不留神想到了些別的,張嘴就來:“陛下還記得嗎?從前在行宮的時候, 陛下和奴婢偶爾間聽到過有關長樂公主身世的流言,或許公主不是公主,驸馬自然不用守着驸馬的規矩……”
殷衢沉聲打斷:“你脖子上的腦袋是不想要了?”
張福山一身冷汗。
殷衢道:“長樂是朕的妹妹,這種閑言碎語,今後一律不許再提,否則,”殷衢淡淡地看了張福山一眼,“小心朕摘了你的腦袋。”
張福山苦着臉,可憐兮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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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衢說道:“好了,挑選驸馬的事從長計議,裴元白這件事……宣裴昭進來。”
裴昭從乾清宮走出來的時候,臉上挂了些細細的汗珠,他仔細回想了一下殷衢的神情。
說政事的時候同平常沒有什麽區別,裴昭松了一口氣,以為兒子納妾這事并沒有讓殷衢放在心上。
只是等他走出門的時候,殷衢說:“裴愛卿,家中有喜事臨門?”
裴昭吓出一身冷汗,就要解釋一二,回頭發現殷衢已經走進裏間,只有張福山在邊上催他:“裴大人,請吧。”
裴昭出來的時候太陽高挂在宮中,他卻感到冷,還有一陣一陣的眩暈。
到了晚些時候,裴夫人被傳喚進了宮。
當初殷明鸾和裴元白的婚事,是貴太妃和裴夫人私下約定的,沒有經過世宗的金口玉言,算不得指婚。如今要把這婚事作廢,不需進過殷衢大張旗鼓,只要宮中透出點意思,讓裴家自行婚娶便罷了。
殷衢九五之尊不必也不便鄭重其事地親自開口,若是殷衢開口,成了聖意,反倒惹宮裏宮外多加議論揣測。
于是這件事,落在了後宮別的人身上。
殷明鸾在醴泉宮打聽到了這些消息,聽到自己要擺脫和裴元白的婚事,大松了一口氣,然後她開始有些多餘的擔心。
她問玉秋:“皇兄的這個意思,宮裏大家是都知道了,可是誰能幫我去和裴夫人說呢?”
若她母妃在,由她來開口自然是再好不過的。殷明鸾掰着指頭數了數宮中的其他人,總覺得那些人會給她把事辦壞。
許太後是她的嫡母,由她來說名正言順,可是許太後不給殷明鸾使絆子就不錯了。
最好不要是許太後,或者許皇後。
殷明鸾等了許久,等來了消息,裴夫人進了鐘粹宮,見鄭嫔去了。
裴夫人在鐘粹宮和鄭嫔大概談了有半個時辰,就灰溜溜地出了宮。幾乎是裴夫人前腳剛走,鄭嫔後腳就進了醴泉宮。
鄭嫔說道:“公主放心,妾已經把這件事辦妥了,你和裴公子的婚事,就此作罷,裴家人自覺理虧,也不敢宣揚,更不會毀壞公主名聲。”
殷明鸾抱着鄭嫔的胳膊道:“多謝鄭嫔娘娘。”
鄭嫔笑道:“是我要謝公主海涵。”
裴元白呆在裴府,焦急如焚。早上他父親得知他納了秦紅葉為妾時,大發雷霆,立刻趕進了宮去。
裴元白和裴夫人雖然覺得裴昭大驚小怪,卻也開始惴惴不安起來。
後來,裴夫人也被傳喚進宮。
裴元白焦急地在院子裏轉來轉去,終于聽見小厮來報,說裴夫人回來了。
裴元白趕了出去,見他娘雖然有些沮喪,但更多的是輕松。裴元白心中稍定,問道:“娘,宮中召您去,是有什麽事嗎?”
裴夫人說:“元白,娘細細想了,這事其實也不壞。”
裴元白追問:“什麽事?”
裴夫人道:“長樂公主和你的婚約,就此作廢。”
裴元白突然覺得腦子漲漲的,青筋一跳一跳:“什……什麽?”
一瞬間,裴元白腦子裏亂糟糟的想法湧了出來,然後他沖進書房,從書卷中抽出一支珍珠金釵,問裴夫人:“娘,這支金釵,你可曾見過?”
裴夫人接過這支金釵端詳許久,說道:“看着有些熟悉,好像是……從前看長樂公主戴過。”
裴元白如遭雷擊,他腦子裏空白了半晌,頹然坐下,說道:“不行,這婚事不能就這樣算了,明鸾一定是怨我我從前忽視她,我這就進宮,告訴她,我心中一直有她,她一定會原諒我的。”
裴夫人驚訝又無措:“元白,你怎麽了?來人啊,少爺癔着了,快來人!”
長樂公主和裴元白的婚事作廢,這事被宮中刻意壓了下來,但是仍舊傳開了。
連一心吃齋念佛的李貴太妃也派人進宮,要見殷明鸾。
殷明鸾覺得,這婚可退得太好了,退婚之後神清氣爽,好事連連。
她向殷衢禀明了,這次殷衢倒是痛快放她出宮,只是,殷衢給她派了一大推人跟着,其中卻并沒有衛陵。
衛陵向來膽大,等殷明鸾出宮後還是悄悄跟着了。
殷明鸾和衛陵兩人騎馬到了靈覺寺,殷明鸾讓宮中的侍衛在後面守着,自己和衛陵兩人走進了禪院中。
穿過重重花木,進了幽靜禪院,一個居士打扮的婦人在院中煮茶,雖然打扮質樸無華,可是原本的風華絕代無法遮掩。
殷明鸾提着裙子飛奔上去,抱住了她,甕聲甕氣地叫她:“母妃。”
李貴太妃溫柔地笑笑:“你來了。”
她等殷明鸾抱夠了,對着站在門口遲疑的衛陵點點頭,眼中依舊溫柔。衛陵怔了一怔,向她拱手。
李貴太妃拉着殷明鸾坐下,又招呼衛陵坐下。李貴太妃溫了盞,行雲流水般點茶,動作輕柔溫婉,殷明鸾支着手看她,心也靜了許多。
李貴太妃将兩盞茶分別遞給殷明鸾和衛陵,然後說:“明鸾,你和裴家那孩子,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殷明鸾捏着盞,有些尴尬,說道:“裴元白納妾羞辱我,我便央求皇兄去讓人告訴裴家,我不嫁了。”
殷明鸾縮着腦袋,本以為李貴太妃會責罵她,沒有想到李貴太妃只是嘆了口氣,說道:“也好,當初是我操之過急的,婚姻大事終究是勉強不來的。”
殷明鸾沒有挨罵,心中卻忐忑起來:“母妃,你罵我吧,別怪罪自己。”
李貴太妃微笑着摸了摸殷明鸾的頭,說道:“傻孩子。”
殷明鸾問道:“母妃,我這樣折騰你,你是不是可煩我了?”
貴太妃笑:“你從小就這樣,母妃都習慣了。”
殷明鸾微微一挑眉,将心裏的話翻來覆去,終于找着由頭開口:“我從小就這樣嗎?我在你肚子裏的時候,也這樣鬧騰嗎?”
貴太妃眼角含笑:“當然,你在母妃肚子裏的時候,活潑又愛動,把母妃鬧得不行。”
殷明鸾觀察貴太妃的神色和描述,覺得她說得煞有其事,殷明鸾心中有疑惑。
那麽,李貴太妃當初的确是有孕的。
殷明鸾繼續問道:“母妃,我出生的時候,有什麽胎記嗎?”
李貴太妃慢慢看了殷明鸾一眼,似乎隐隐有深意,衛陵也轉過頭看向了殷明鸾。
李貴太妃依舊含着笑,說道:“胎記倒是沒有,不過,你胸口有一顆朱砂痣,看得清楚。母妃記得,剛生下你的時候,我抱着你,穩婆說,你比起旁的嬰兒還要重上一些,将來會聰明。”
殷明鸾尴尬地一笑,覺得自己根本套不出話來。
似乎……母妃和衛陵看向她的目光都有些奇怪。難道她的目的已經暴露了?也不至于啊。
殷明鸾沮喪地發現,自己在李貴太妃這裏,是找不出她想要知道的真相的,索性把這件事情抛之腦後,和李貴太妃親親近近地挨着說了好一會兒話。
衛陵由着她逗留,直到暮色漸合,才推開門,對說着貼心話的母女兩人道:“太妃娘娘,公主,時間不早來,若再耽擱下去,宮門都要落鎖了。”
殷明鸾只能向李太妃依依道別。
兩人騎馬到了大街上,殷明鸾看着街邊正巧有一間鋪子賣文房四寶,想到陸桓,轉頭對衛陵說道:“等我一下。”
雖然宮裏寶貝多,但是都是登記在冊的,若說她正正經經地拿宮裏的東西賞賜陸桓,這不光不成體統,更是冷冰冰的。
她下了馬,去了鋪子裏面。
衛陵跟上殷明鸾走了進去,殷明鸾正在比較着兩方硯臺成色,掌櫃的一見衛陵,首先驚喜又恭敬地喊了一聲:“衛大人。”
殷明鸾感到驚奇:“衛陵,他怎麽認識你?”
衛陵挑眉一笑。
然後掌櫃的像是想起來什麽般,說道:“難道您是……長樂公主殿下?”
殷明鸾愈發驚奇:“你怎麽認識我?”
衛陵笑道:“公主,你是這鋪子的東家。”
原來這鋪子從前是富平候府留給李貴太妃的陪嫁,後來李貴太妃出家,這鋪子自然成了殷明鸾的陪嫁。
殷明鸾宮外頭的這些産業,都是衛陵在幫忙打理。
殷明鸾打量了一下這鋪子,見顧客寥寥,問道:“掌櫃的,如今生意怎麽樣?”
殷明鸾不講這些還好,一講到這裏,這位人到中年,矮矮胖胖的王掌櫃,耷拉了臉,像是要哭出聲:“生意不好做啊,已經虧了好幾年了。”
殷明鸾還沒有細問,王掌櫃便将他的陳年委屈大倒特倒,唬得殷明鸾連忙拿着一方硯臺,丢下一包銀子,拉上衛陵就要跑。
王掌櫃見狀,及時收回了眼淚,問殷明鸾道:“公主要挑選什麽呀?且讓小人效勞。”
衛陵看見殷明鸾手中拿着硯臺,眉毛一挑,問道:“這是準備送人?”
殷明鸾尴尬:“你怎麽知道?難道我不能自用?”
衛陵的笑容帶着戲谑,一副早就認清殷明鸾不學無術的樣子。
殷明鸾坦白:“好吧,是送人的,我這個禮物挑得怎麽樣?”
衛陵随意瞥了一眼,說道:“陛下的硯臺是肇慶府上貢的端州硯,你這個雖然也不差,但也比不上禦前的東西。”
殷明鸾本還有心捎帶着一份送給殷衢的,但是聽到衛陵說自己的東西在殷衢那裏一文不值,不由得有些沮喪,她道:“本就不是送給皇兄的。”
“不是嗎?”衛陵的笑容帶着一點幸災樂禍的意味。
殷明鸾道:“不是,”她轉臉問王掌櫃,“掌櫃的,什麽硯臺配得上狀元大人呢。”
說起這個,王掌櫃就有話講了,喋喋不休了好大一通,殷明鸾也沒有聽明白他究竟講了些什麽,最後就暈暈乎乎地帶着硯臺走了。
殷明鸾趁着落鎖之前,回到了宮中。
她将硯臺擱在桌上,忙吩咐玉秋檀冬備水。
在外頭跑了一天,她感到自己渾身都是汗。
殷明鸾将玉秋和檀冬都打發了出去,沒有叫人伺候沐浴。她将自己整個人沉在水桶中,然後鑽出水面,深深吸了一口氣。
她的頭發都打濕了,一絲絲漂在水面上。殷明鸾低頭望去,看見隐隐約約的白皙皮膚。
她将發絲和花瓣一起拂開,低頭看下去。
她的胸前,的的确确是有一顆痣的。
她看不出這是朱砂痣,是點漆般的一顆小小的黑色印記,也許是朱色太濃。
殷明鸾忽然聽見外間一陣紛杳的腳步聲。
殷衢今日得了空,想到前些日子說到要教殷明鸾學畫,便信步來到了醴泉宮。
他沒有看到殷明鸾,走進來也不見平常在殷明鸾身邊的那兩個宮女。殷衢走到桌邊,看見桌上擺着一方硯臺。
張福山在身邊說道:“這定是公主為陛下特意帶回來的。”
殷衢露出微微笑意,将這硯臺拿起來仔細端詳了片刻,然後轉手遞給張福山:“好好收着。”
殷衢要找妹妹訓話,示意張福山不要跟上,自己繼續往裏走去。
他聽見裏面有些微的動靜,知道了殷明鸾的确是在裏面的,然後他皺着眉頭,發現有些不對。
細細的水聲潑灑,叩擊在殷衢耳朵裏,像是洪鐘大呂,振聾發聩。
殷衢恍然間明白殷明鸾在沐浴。
張福山沒有在外面等一會兒,就看見殷衢走了出來,腳步匆匆,似乎有些雜亂。
殷明鸾疑惑探頭喊:“玉秋,是你嗎?”
玉秋應聲而來,伺候好殷明鸾起來。
殷明鸾穿戴好,來到外間,沒有看見桌上的硯臺,問玉秋:“這裏擱着的硯臺呢?”
玉秋說:“陛下方才來過了,把公主準備送給陛下的禮物,讓張公公小心收着了。”
殷明鸾伸出手指指向桌面。然後沒有底氣地收了回去:“是,我是送給皇兄的。”
玉秋一看她的神色,就明白過來:“公主不是送給陛下的?”
檀冬在一旁接口笑道:“公主都想着送東西給別人了,竟然沒有給陛下捎帶一份?”
殷明鸾伸出食指抵着嘴唇:“噓——噓——不要說給皇兄知道。”
***
殷寶華聽說了殷明鸾和裴元白婚約作廢這回事,覺得自己有了機會。
她想着或許能夠在文淵閣碰到裴元白,于是也禀了許太後,說是要跟着殷明鸾一起學畫畫,來到了文淵閣。
殷寶華打算找機會碰碰裴元白的,但是來了幾天,都沒有趕上裴元白進宮。
許太後找來了老學究,竟然真的是打算給她學習作畫。殷寶華偷雞不成蝕把米,感到心情苦悶。
她手指頭玩着畫筆,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着畫師講課。突然間,她看到畫師房內牆上挂着一幅。若說特別之處,這幅畫是半點沒有的,畫工也馬馬虎虎,正是這平庸的畫,才讓殷寶華生出了好奇。
畫師是技藝卓絕的,他挂上這樣一副平平無奇的畫是做什麽?
學習完畢,畫師走時還将這一幅畫取了下來,鎖進了櫃子裏。
殷寶華忍不住好奇問:“老師,這是哪位大家的畫兒嗎?您怎麽這樣珍惜?”
老畫師臉上顯現出一種與有榮焉的神色,說道:“這是世宗禦筆畫的,是當年在老夫這裏學畫後的佳作。”
殷寶華來了興趣,口中說道:“父皇的畫?”她湊近一看,原來這畫畫的是禪房深處,世宗坐在禪床上,搖着蒲扇,底下跑着幾個小孩兒。
她眸中顯現出深思,然後一驚,對老畫師說道:“先生,這幅畫可萬萬不能顯于人前。”
她沒有理會老畫師不解的神色,垂眸想着,到底如何将這幅畫換到自己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