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錦熏籠 ……
殷明鸾一路奔波, 安遠将軍府夜裏的燈還沒點起的時候,她就回房去睡了。
掌燈時分,顧封和顧妩娘神色肅然地躲在一間屋子裏說話。
顧妩娘說道:“現在麻煩了, 一是小妹和聖上不清不楚,二是和衛陵的婚事。”
顧封說道:“沒什麽好說的,小妹怎可以入宮?那是她曾經的兄長, 況且, 宮中危機重重,前皇後,鄭貴妃兩人雙雙赴死, 小妹能在宮中坐穩皇後這把椅子嗎?依我看, 還是趁早将衛陵和小妹的婚事定下,趁着陛下來不及新立皇後的時候。”
顧妩娘不安:“只怕會惹怒了聖上。”
顧封說道:“考慮不了這麽多了。”
顧封站起來,在屋內踱來踱去,忽然說道:“不久後就是上元佳節,你看……”
殷明鸾回到上京的第二天, 霧蒙蒙的天開始下起了雪籽。
熏籠擁床,屋內暖和舒适,上京的奢糜是細碎的, 是春日的煙絲, 夏日的消暑冰鑒, 秋日的螃蟹宴和冬日的融融暖意。
與塞外的風沙粗粝截然不同。
殷明鸾留戀地享受了一下,開始回到現實中來。
她離京許久, 有沒有什麽事情發生。
玉秋和檀冬還在宮裏,殷明鸾不知道在她消失的這段時間,醴泉宮的宮人是如何度日的,她想要給宮裏的舊人傳些消息, 但是宮牆阻隔,如何容易?
她憂心地想了一會兒,問昨日服侍她的将軍府婢女嫣兒。
“近來京中有什麽熱鬧事?”
事情有些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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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是皇後毒殺鄭貴妃被廢,這件事殷明鸾是知道的,連同所有的內情都知道。
殷明鸾不知道的是,許後被廢之後的後續。
開始許後失勢的風聲傳了出來,朝中就為廢後一事吵得不可開交,許晖權勢重,沒人敢支持廢後。
後來宮中傳出了消息,許後做出了如此狠毒的事,廢後就在所難免。
廢後不久,許皇後自缢而亡。
宮中朝中對這件事情諱莫如深,不曉得究竟是許後自己尋思,還是被陛下一怒之下賜死。
廢後這件事情了結之後,許晖一夜之間老了十歲。
打擊是綿延而至的,先是他不成器的纨绔兒子惹是生非,後來是黃河泛濫,督查不利,順帶着查處了好些貪污渎職的罪過,最後是宮闱裏許後事發。
許晖早就知道自己聖心已失,而現在的困境是,他的人心盡失。
他相信,就算是明日聖上讓他告老還鄉,沒有一個同僚或門人敢為他說話。
心灰意冷的許晖,溫一盞菊花酒,和相伴他數十載的老同僚閑話家常。
裴昭是個不起眼的老好人,會逢迎,在許晖看來,這就是他的所有本事的。
許晖獨攬大權的時候,裴昭雖然是個二號人物,卻總是唯命是從。
許晖請裴昭喝酒,存了一兩分托付的意思。
“我大勢已去矣,恐為陛下厭棄,日後還望大人多看顧些。”
裴昭飲一盞酒,皺着眉頭,忽然說道:“許大人何必這樣說,大人近來雖然和陛下有些不愉快,可是陛下是最寬宏的,人嘛,近香遠臭,那些人,林斐,孫将軍,不都是下野之後,陛下又重新尋來的嘛。朝中人才畢竟不足,像許大人這樣的相才更是缺乏,以我看,大人可以以退為進。”
許晖一聽這話,覺得茅塞頓開,可是他略微有些躊躇:“可若是陛下不招我回朝,不是弄巧成拙?”
裴昭說道:“江浙一帶每年都有倭寇生事,多虧了大人門下的□□督坐鎮,胡大人和大人是師徒情重,陛下要用胡大人的話,若是沒有大人,怎能安心?”
許晖有幾分被說服了,捋了捋胡須,開始深思。
裴昭接着說:“就算是陛下暫時對大人有氣,這裏不是還有我嘛。”
裴昭和許晖因為嘉陽公主和裴元白的婚事,勉強算得上是一家,一家人應該不會害人,許晖終于被說動了,擰着眉,開始認真思索告老還鄉。
不久之後,許晖上書引退,回到了山東老家,每日耕讀,看起來并不愁苦。
……
嫣兒講得繪聲繪色,只說許老大人是如何不貪戀權勢,急流勇退。殷明鸾半晌無語地看了嫣兒許久。
殷明鸾問道:“還有呢?”
再就是長樂公主和親的事了,據嫣兒說,在許後自缢,許晖退場不久,長樂公主就去胡國和親了。
嫣兒神秘地說出了自己的見解:“這是陛下在安撫許家呢?”
“啊?”殷明鸾愕然。
嫣兒說:“我是在茶肆裏聽那些舉人老爺們說的,他們說許家和長樂公主府争鋒相對,陛下是使了那個什麽……喔,制衡之策,免了一個許大人,就去一個長樂公主,總之啊,舉人老爺們嘆氣說,聖上的心還是在許大人這邊的。”
殷明鸾笑彎了眼:“哦,是嗎?”
嫣兒猛點頭:“是啊,許大人回鄉之後,陛下提拔了裴大人和陸大人,這兩人一個是許大人的門人,一個是公主府的門人,陛下這一碗水端得好平啊。”
殷明鸾對陸桓也是有些挂心,不知道這位舊友聽到她的噩耗是否會難過,她這下坐不住了,屋內再暖和她也是要出門的。
殷明鸾一邊吩咐婢女找出門的禦寒裘衣,一面問嫣兒:“陸大人近來如何?”
嫣兒說:“仕途上是一帆風順,可是陸大人近來勞心勞神,病怏怏的。”
病了?
殷明鸾忙吩咐婢女将塞外帶來的蟲草,苁蓉等珍貴藥材拿錦盒裝了。
陸桓府上的晚春時開着的苦楝花早已謝了,從春到冬,已經過了不知多少個節氣。
如今是梅花的季節。
梅枝送了幽香,杳杳馬車聲至,陸府的門房傳話:“大人,有客來訪。”
陸桓采了梅花上的雪,他穿着大氅衣回到廊下,聞言疑惑:“是哪個府上的?”
門房回話:“是安遠将軍顧府上的。”
陸桓鎖眉思索了一下,他同顧封雖然大體屬于同一陣營,但是私下來往并不緊密,并且,正是因為政見相同,私下來往才不多,一面有結黨營私,排除異己之嫌。
陸桓将手中的小罐子遞給仆從,一邊思索着顧府中人的來意,一邊穿過垂花門。
小厮迎面差點撞過來了他:“大人,是個姑娘家。”
姑娘家?
陸桓疑惑,他腳步稍頓,往南房看過去。
侍女挑起了氈簾,輕柔的說話聲和着茶水煮沸的聲音一齊湧了出來,陸桓覺得他的心被充滿了,脹得難受。
一瞬間他竟然有些遲疑。
殷明鸾的笑語聲依舊親切,她像從來沒有變過,柔聲打趣道:“陸郎見了是我來,不願意過來麽?”
陸桓和殷明鸾在院中煮酒。
殷明鸾等不得火起酒熱,先給自己篩了一盞,卻被陸桓奪去:“公主,天冷,酒寒氣郁結肺腑,于身體不利。”
殷明鸾卻沒有聽他的,又悄悄篩了一盞,吞下後看着陸桓無奈的神色,眯着眼睛滿足地笑了。
笑過之後,她情緒卻有些低落:“先前不告而別,讓你白擔心了許久吧,今天我進你的院子裏來,覺得比旁人的要冷清些,我還記得初見你的時候,你一點煩心事都沒有。”
她不安地問道:“是……因為我嗎?”
陸桓笑着搖搖頭:“公主,是我放棄了你,不是你放棄了我,你還記得嗎?那是在安國公府裏我說的那些話。”
殷明鸾點點頭:“我當然記得,陸郎要以身為劍,”殷明鸾望着陸桓,“所以是為了國事而憂嗎?”
陸桓的酒熱了,他将酒盞推給殷明鸾,嘆息了一聲,這嘆息像是寒夜中的霧氣一般,萦繞在心間化不去,陸桓道:“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啊,也許我的煩惱于國朝、于天下并無益處。”
殷明鸾清水一般的眸子望向了陸桓,正如當年她在太和殿學子中一眼就看到了灼灼升起的啓明星一般:“我相信陸郎一定是青書留名的人物,我的眼光一向很準。”
陸桓終于笑起來,殷明鸾看得出來他是發自內心的。
殷明鸾看他笑了,終于說道:“之前我不告而別,讓故友傷心,這次我特意來向你告別。”
“告別?”
殷明鸾說:“還是安國公府的那會,那次你說,若是許氏倒臺後,你未娶,我未嫁,就要和我做一對連理。”
陸桓看着殷明鸾,似乎有話要說,但是最終卻什麽都沒有說。
殷明鸾說:“我就要嫁人了。”
陸桓捏緊了酒盞,他聽說了,顧家小妹和衛陵的婚事在商議中。
殷明鸾想到了些什麽般,忽地笑了出來,而後斂了神色:“至于未婚夫是誰,我要暫時保密。”
陸桓溫柔地看着她笑:“好,保密。”
殷明鸾在陸桓這裏消磨了些時光,等到回到家中時,已經到了晚上。她預備第二天去拜訪衛陵,早些時候,她已經從顧封顧妩娘處得知,衛陵已經知道她歸來的消息,于是她也不是特別急迫。
只是,近來衛陵似乎特別忙,她并沒有尋到合适的時候去尋他。
武襄侯府,某天深夜。
衛陵依舊保持着練劍的習慣,在冬月的夜裏,輝輝月光如水一般洩下,衛陵只着白絹衣,手中的長劍映着冷冷的月光,寒光粼粼。
小厮跑過來,臉上帶了些慌張神色:“侯爺,那邊、又來信了。”
衛陵只是嗯了一聲,再沒搭理。
小厮坐立難安地侍立在一旁,等衛陵的劍舞了一個來回,從向涼亭,小厮飛快将這燙手的密信遞給了衛陵。
衛陵結果,飛速一掃,臉上看不出究竟。
他打發小厮離開,坐在涼亭的石凳上,重新細細将這密信看了一遍。
遠在北邊戍邊吃灰的遼王。
一個藩王,還這麽不老實。
他将這密信籠在袖子中,回到房裏,取燈上的火細細地燒完了。
門敲響了,衛陵按着腰中的劍,問道:“誰?”
是廖阿水,她在門外說道:“衛陵,有人找你。”
“是誰?”
廖阿水躊躇:“我也不清楚,他有點奇怪。”
衛陵在院子中見了這位神秘的客人,只一個照面,那人出聲一句話,衛陵心中就一緊。
是宮裏的人。
白皮,胡須是粘上去的,聲音因為故作沙啞而格外奇怪。
衛陵心事重重地将這位太監引到房中。
神秘來客帶給他一個能震驚國朝的消息。
老太監細條慢理地說話:“當年,李娘娘還未生産前,世宗陛下私下說過,若這一胎是皇子,他日必登九五至尊之位。”
衛陵聽了卻神色淡淡。
老太監不氣餒,繼續說:“奴婢空口說來,侯爺自是不信,許娘娘那裏藏着聖旨呢,侯爺想清楚了,就給奴婢回個話,奴婢在西街大柳樹旁有個宅子。”
老太監觑了一眼衛陵,說道:“您是正統,沒什麽可顧慮的,許娘娘會幫您。當年朝臣擁了韓王,衆位藩王自是不答應的,也是您的助力。”
衛陵平靜地盯着老太監,看得他魂魄卻有些顫栗。
老太監面皮僵了僵,發覺自己話說得多了,于是起身告退。
天快亮了,濃霧裏,老太監身影被霧吞沒了。
廖阿水從屏風後鑽了出來:“衛陵,我們機會來了。”
沒過多會兒,天亮了,武襄侯府早晨的生活氣息透了出來。
門房往裏遞進來一個顧府的帖子。
衛陵一夜沒睡,精神卻很足,廖阿水看着衛陵閑适地細細将顧府帖子看了,露出笑意,然後細致研墨,攤開灑金箋,開始一字一字地回帖。
廖阿水搶過衛陵的筆:“衛陵,你現在應該去西街宅子裏。”
衛陵嗤笑,卻說:“現在的正經事是我的婚事,沒有時間和他們瞎胡鬧。”
心中卻暗笑:許太後瘋了,遼王瘋了,我都不會瘋。
一個沒上過玉牒的皇子,沒有勢力的皇子,在位高權重的許太後和兵馬強壯的遼王之間,能争出皇位?
廖阿水聽了,瞪着眼看了衛陵半晌,卻沒能得到衛陵半個眼神,她狠狠再瞪衛陵一眼,往外跑了。
宮裏的清晨卻是靜默的,宮人有條不紊地擦掃,熱騰騰的水,幹燥幽香的巾子都被捧進殿內。
晨時的幽微的光從窗棂中透了進來幾分,燈樹上還燃着燭火,殷衢接過張福山遞過來的密報,露出一點笑。
但并不是發自內心的笑意。
他慢悠悠地念着:“衛陵,遼王,許太後……”
說話間,張福山又遞上了折子,将衛陵在家裏和阿水的話學了一遍。
張福山想着,衛陵大概念及長樂公主舊情,是不願意生事的,只要陛下能夠寬宏大量,不要刺激他。
殷衢聽了張福山的學話,倒是沒有特別的反應,只是目光落在那折子,時間久了一些。
聽見張福山在他耳邊絮絮叨叨,殷衢問道:“他沒去見許太後的人?”
張福山躬身說道:“早上顧府派人去衛府,衛将軍于是派人去買了些花燈之類的玩意,沒有理會許太後的意思。”
張福山說了一半,又覺得用顧府來印證衛陵沒有反心也不太好,畢竟,陛下也不樂意衛陵往顧府湊。
張福山頓了頓,又說道:“穆宗時候,也是藩王虎視眈眈,穆宗寬以待人,由是無人生事。陛下若是以德感化衛陵,他自然不敢謀反。”
殷衢的臉在燈燭昭映之下,半明半暗,語氣中有了一絲戾氣:“若是觊觎朕的東西,心思一動,他合該萬死。”
殷衢很少說出這樣鋒利的話,他更喜歡言語平淡,殺機暗藏,張福山心神一顫,然後偷眼看了一眼殷衢,但只見殷衢神色平常,像是說了一句玩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