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故人歸 ……

殷明鸾離開上京許久, 坐在馬車上,心中有些閑愁悶,不知道上京的人情世故是否依舊。

這次, 她是作為顧家的二女兒,安遠将軍顧封的幼妹,皇帝在平涼府遇上的新寵, 進京的。

上京也沒有什麽不同。

已經是梅雨季節, 滿天籠着一層模糊的煙雨,竹瓦更顯青翠,裴元白獨坐高樓上, 看着煙雨朦胧中的十萬人家, 篩上一盞酒。

他吞下這一盞酒。

滾燙的,灼熱的。

他在追憶,在痛苦。

如果那時候他不任性,殷明鸾就不用遠嫁胡國,餘生在滿滿黃沙中奔波。

他不解, 明明是聖上最寵愛的妹妹,為何卻偏偏選擇了她去做誘餌。

這就是天家無情吧。

木階上響起咯吱咯吱的走動聲,有人來了二樓。裴元白轉頭望過去, 看見殷寶華正收起傘骨, 他恍惚記得, 那是曾經他在宮中初遇殷明鸾時,殷寶華拿着的一柄傘。

往事如煙, 裴元白怔怔看了那傘半晌。

殷寶華冷了臉,她冷聲道:“裴元白,我們的婚期已經定下了,你最好把從前的心思放下, 或者……”她頓了頓,輕輕說道,“或者你盡早退親。”

裴元白擰起眉頭,想到了某天深夜他父親對他說的話。

那日,他憤然反抗道:“許氏已經走到了窮途末路,為何還要我娶嘉陽公主。”

父親的目光深邃而堅定:“只有這樣,許晖才會信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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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元白悚然一驚。

不久,許晖白發叢生,隐約有隐退歸鄉之意,裴元白清楚,這是父親的計劃。

裴昭讓許晖相信,許晖隐退之後,他會保護許氏門人。

裴元白又篩了一盞酒,火辣辣的酒穿過腸,他扔下酒盞,搖搖晃晃走向殷寶華,握住了她的手。

殷寶華一愣,低頭看他們交握的手。

“我對不起你,寶華。”

殷寶華霎時間心裏仿佛漏了一角,有東西淌了出來,讓她的心變得柔軟,她可以馬上原諒裴元白的漫不經心。

“寶華,到時候你逃婚吧。”

聽到這句話,殷寶華臉上煞白,她恨恨扔下了裴元白的手,頭也不回地下了樓。

裴元白往後退了一步,想要坐在椅子上,卻搖搖晃晃倒在了地上。

***

陸淮驅車來到了侄子的宅院。

院落裏的楝花簌簌落下,在院牆外飄了一地,清苦又細膩的楝花飄進陸淮的鼻子裏,他邁步走進宅院,看見陸桓的院子裏開了許多花。

陸桓搭着架子,手中拿着一只玉碗,在搜集荼蘼架上的雨水。

他穿着白絹衣,偶爾風動,吹起他的衣裳,更催起他不住地咳嗽。

陸桓清減了不少。

陸淮暗暗吃驚,不知道為何。

“桓兒。”他叫陸桓,陸桓回頭一望,放下了玉碗,緩緩從架子上爬下來。

陸淮笑道:“你倒有閑情逸致,若是許晖知道,不定要氣歪了鼻子。”

陸桓不在意笑笑:“他不過是強弩之末罷了,何必費神。”

陸淮問:“這是在做什麽?”

陸桓有些黯然,許久他說:“我有一位故人,有一回得了瘡病,需要這些花花草草的巧東西做藥膏。”

“如此。”陸淮聽了并不在意。

陸淮和侄子對弈,期間将許氏的近期動作推演了一遍,陸淮總覺得侄子雖然是全神貫注的,精神卻十分不濟。

陸淮問:“你冬天一直病到現在,大夫怎麽說?”

陸桓沉默半晌,說道:“是心疾。”

陸淮嘆了一口氣:“掰倒許氏非一日之功,你也不必太過憂心挂懷。”

陸桓說:“我知道。”

一局對弈完畢,陸桓收拾棋子,忽然間問道:“和親的長樂公主,從此後就沒了消息嗎?”

陸淮說道:“迦羅布逃竄,生死不定,那嬌弱的公主,還有誰能管呢?”

陸桓用帕子掩住口唇,咳嗽了一陣。

陸淮心中一動,看向陸桓,陸桓用帕子擦了嘴,然後将帕子藏進衣袖裏。

陸淮看着陸桓嘴角尚未擦拭幹淨的血漬,驚訝中不知該如何言語。

陸淮從陸桓府中出來,他坐在馬車裏,看着繁華的街道,人群熙熙攘攘,忽然見人群分開了兩側,前方武襄候府的馬車從街上穿過。

陸淮撥開車帷往外看,見到那馬車直往安遠将軍府去了。

安遠将軍府近日來熱鬧得很。

無非是因為顧将軍留在平涼府的妹妹。

道聽途說的消息,說是聖上在回京途中帶上了顧家的幼妹,這一舉動讓大家議論紛紛。

莫非是看上了那女子?

安遠将軍府內,沒有人将這種流言當真,畢竟顧封和顧妩娘都知曉,顧小妹就是殷明鸾,是聖上心中的妹妹。

殷明鸾被伽羅布擄走後,有一段時間消息全無,顧家人只以為殷明鸾兇多吉少,兀自悲傷。

那時候,衛陵總是提着酒壺來安遠将軍府。

聽聞聖上要将長樂公主嫁給伽羅布,衛陵又一次走進了将軍府。

兩個男人悶頭喝酒喝到了半夜,衛陵忽然出聲道:“顧兄,我要求娶顧小妹。”

顧封皺眉不解:“你明明知道……”

衛陵猛地灌了半壺酒,嗆着聲說道:“我知道,我只是不願意相信明鸾從此遠在他鄉,顧兄,成全我吧,就當明鸾還在,就當‘顧小妹’會回來。”

顧封同意了。

他也想留一個念想。

衛家和顧家交換了庚帖,但彼此都知道,他們在等一個不會回來的人。

因沒成過殷明鸾會真的回來,所以這儀式也是簡簡單單,沒有大操大辦,甚至沒有太多人知曉。

但是今日消息傳來,殷衢帶着顧家小妹回來了。

衛陵意氣風發,穿着一身簇新玉色麒麟紋襕衫從馬車中跳了出來,顧封将衛陵迎了進門,言語間比起從前親近不少。

兩人一拱手,笑盈盈地說:“恭喜顧兄。”

“恭喜衛兄。”

顧封讓人布置好了吃食,在席上與衛陵暢快痛飲。兩人吃喝完畢,府內已經點上了燈,衛陵扶醉歸,顧妩娘看着衛陵離開的背影,回頭有些憂心忡忡地問道:“兄長,原本小妹不可能回來,有些事我便沒有細想,可是兄長,衛陵義父那張臉很像是……”

顧封擰了擰眉頭,酒醉得有些厲害,安慰道:“天下人相貌相似的何其多,況且我之前問過衛陵,他義父原是他六歲前在山東認的,後來衛陵走丢了來到了上京,被宋吉收養,直到衛陵前段時間去了山東,才把這位義父認回來,這怎麽可能是一個人?”

顧妩娘聽了,終于笑了笑:“倒是我多心了。”

但是顧妩娘又想到了些別的,不放心地問道:“小妹回來後,要是不滿意這一份親事,該如何?”

顧封安慰她:“不會不滿意,之前小妹還在上京的時候,李貴太妃娘娘就已經和衛家商量好了,小妹也沒有不願意的。如今因為不能用長樂公主的身份,所以衛陵才找上了我們,怎麽說都是一份人人看好的婚事,怎會不滿意?”

顧妩娘蹙眉想了一想,終于嘆息一聲說道:“但願吧。”

***

禦駕終于行進上京的時候,已經到了冬月裏。

殷明鸾在馬車裏穿上了鬥篷,戴好了兜帽,她像一只小松鼠一般一直在殷衢身邊弄出窸窸窣窣的動靜,殷衢就默默地看着,嘴角浮現出一絲笑意,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

馬車忽然停了下來,殷明鸾站起身來打算下去,卻被殷衢拉住了袖梢。

“做什麽?”殷衢問道。

殷明鸾将兜帽抓住,蒙住了一半的臉,小聲說道:“皇兄,我要先下去了,不然到時候沒機會走,難道要同你一起到宮裏去?”

“好。”殷衢雖然是這樣說着,但是卻掀開了她的袖角,将她的手握在手心,他像是在做一件極為細致的事,全神貫注地握上了她的手。

殷明鸾呼吸一窒。

殷衢說道:“馬上又逢上元節,朕會出來找你。”

殷明鸾紅着臉,心不在焉地點點頭。

“知道了嗎?”

殷明鸾回神,說道:“知道了。”

殷衢擡眼認真看她一眼,像是想到什麽一般笑了,說道:“那年上元節,朕在宮中準備了鳌山燈,你卻去赴了安國公府的宴。”

殷明鸾心中暗想,秋後算賬啊這是。

殷衢說道:“這次若是爽約,朕定不饒你。”

語帶威脅。

殷明鸾立刻肅然道:“不敢!”

殷衢哂然一笑,伸出手指挑開了車帷一角,看了一下,說道:“你去吧。”

殷明鸾提着裙子,小心翼翼地跑了。

她回頭望時,總能看見馬車上的帷幔始終露了一角。

殷明鸾另換了車馬,來到了安遠将軍府。

她見将軍府前車馬甚多,不知為何這樣熱鬧,便吩咐車夫從一角門進去。

顧封和顧妩娘老早就等着了,眼看一華蓋寶車從角門進來,簾栊微動,殷明鸾帶着重逢的笑緩緩下來。

馬上的一随行校尉護送完畢殷明鸾,對着顧封和顧妩娘告別,臨走前拱手道:“恭喜将軍,令妹得幸于聖上,必将青雲直上。”

顧封聽了這話,忽然間變了臉色。

校尉絲毫沒有察覺,牽着馬就往回走了。

顧封和顧妩娘對視一眼,小心翼翼地問殷明鸾:“那位校尉這話是什麽意思?聖上是一直把你視若親妹妹的啊。”

難道皇家是如此糜爛,将他們的小妹妹給禍害了?

迎着兄長和姐姐的眼神,殷明鸾回到了現實中,邊塞裏和殷衢無所顧忌的日子像是偷來的一般,她忘了,他們之間有人倫。

她不去想,不代表不存在。

殷衢要她當皇後,可是他究竟是怎麽想她的呢?

将她放在皇後的位置上,做一個傀儡,如同當初的鄭貴妃一般?

那她究竟是應該做妹妹,還是妻子?

殷明鸾有些遲疑,思索片刻後謹慎地說:“皇兄為了制衡許氏,想要我來做他的新皇後。”

“什麽?”

顧封和顧妩娘不約而同地問道,訝異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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