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離別際 ……
四更天, 天還沒有亮,只看見皇宮之內,一人衣冠不整匆匆往裏跑, 直跑到了衆臣等候上朝的廊庑之下。
官員們胡子一翹就要呵斥太監将這無禮之人打發出去,定睛一眼,驚訝道:“陸大人。”
陸桓身上的朝服已經被血染了一塊, 從肩胛處被刀豁出了一個口子, 當下,有官員遲疑着說:“陸大人,不若去包紮一下。”
陸桓搖了搖頭, 嘴唇有點發白, 眼睛卻透亮:“就快要上朝了。”
官員們這才注意到陸桓身上是一板一眼地穿着朝服,頭戴獬豸冠,頓時,所有人都肅然。
他們像是為陸桓讓了一條路,陸桓穿過他們, 走了上去,脊背挺直,就像是一個殉道者。
鳴鞭聲響起, 官員有序入內。
典儀贊者揚聲號令, 等行禮完畢, 張福山高聲:“有事起奏——”
陸桓越步走出:“臣有本奏。”
殷衢坐在禦座上,看不清楚表情, 他道:“陸卿請說。”
陸桓肅然說道:“臣要彈劾許晖。”
話音剛落,滿朝臣子板笏都快拿不住了。
陸桓朗聲:“其一,許晖教子不嚴。其子許紹良縱火燒村,犯下人命。
……許紹良逾矩修宅院。
……許紹良勾結前左都督魏叢, 動用衛所兵卒。
其二,許晖立身不正。結黨營私,視朝中大臣為家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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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容仆從,于山東吞并良田,致使家破人亡。
……貪污巨贓,致使安平三年黃河河道不固,災民數以萬計。
……勾結胡國,叛國洩密,致使林将軍一家慘死疆場,對胡國一仗大敗。
……構陷忠良,使林斐含冤。
其三,許晖內外勾結,禍害前朝後宮。”
陸桓一條條将許晖的罪行列下,膽子大得讓殷衢都有些驚詫。
許久,陸桓停了下來。
他翹起嘴角笑了一下:“最後,許氏黨人當街暗殺朝廷官員。”
衆人的目光落在了陸桓身上的血漬上。
良久,殷衢站起來,聲音沉沉,像是雷霆砸在每個人的心口:“查抄會昌侯府。”
許太後沒有料到,殷衢竟然在東南未平就出手對付許家,一時間有些措手不及。
九月,上京的早秋格外肅殺。
初八,會昌侯府被抄,抄出金銀無數。
十一日,許紹良革職查辦。
十五日,禦史中丞反水,狀告許晖當年陷害林将軍一事。
十八日,錦衣衛查抄山東許府。
二十三日,查抄出許晖于內廷互通密信,與遼王密謀造反。
二十四日,許晖押送回京受審。
***
殷寶華這個月一直在精神緊繃之中,她從來不知道天塌下來會是這樣迅速的一件事。
她從來都以為許氏是不可撼動的,是長長久久的。
因此,在她舅舅許晖辭職回鄉後,她也只以為那是權宜之計。舅舅會回來的,她确信。
但是這個九月,她看到了她熟悉的會昌侯府變得面目全非。
雖然她一貫看不上她的纨绔表哥許紹良,可是看到他在獄中瘋瘋癫癫的樣子,還是讓殷寶華心痛極了。
許紹良扒着監獄的栅欄對她說:“裴昭背叛了我們,公主,裴家背叛了我們。”
殷寶華像是承受不住一般,臉色發白地問道:“什麽?”
“裴昭一直想要掰倒父親,父親當初請辭回鄉,就是聽信了裴昭的鬼話,他還以為,有朝一日,聖上會迫不得已召他回朝,但是,沒有這一天了!”
“裴、裴昭是故意設局?”殷寶華唇色蒼白,她雖然是問着,但是心底已經相信了。
深夜,嘉陽公主府內。
嘉陽公主殷寶華從來都是最為精致的人,但是今天她未施粉黛,發髻上什麽都沒有,她眼中帶着血絲,看向了邁步進來的裴元白。
裴元白從來沒有主動進過她的院子,每次都是她派遣婢女去西院施壓,然後就能看見裴元白氣勢洶洶地過來找她算賬。
但是這一次,裴元白不再是怒意勃發。
他看見了殷寶華的神色,心中一緊,腳步快了許多:“寶華。”
殷寶華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裴元白捂着臉,一臉錯愕。
殷寶華恨恨地看着他:“裴元白,是你們裴府背叛了我伯父,對嗎?”
裴元白看着殷寶華眼中的恨意,感到墜入了萬丈深淵。
裴元白想要碰碰殷寶華的肩膀,卻被殷寶華躲開了,他說道:“寶華,你冷靜一點。”
“是、或者不是。”殷寶華冷冷看他。
過了一會兒,裴元白緩聲道:“是。”
殷寶華眼中積蓄的眼淚終于流了下來,她卻忽然間笑了,她的笑聲越來越大,卻只感到蕭蕭瑟瑟。
“一直以來,原來只有我是個傻子。”
裴元白急道:“寶華,這件事和你無關,你依舊是公主,一切都不會變的。”
殷寶華怒喝:“閉嘴。”
殷寶華跑出了院子,裴元白追了出去,卻看見殷寶華騎上了一匹棗紅色的馬,揚鞭而去。
“我和你,恩義兩絕!”這是殷寶華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裴元白覺得,自己短短二十多年的生命中,一直在追尋,一直在失去。
而今天,他又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
他從前厭惡上京的從容平淡,現在他卻恨從前的無知無畏。
他從未體驗過的極致愛恨,全部在今夜,一一品嘗。
***
杭州府驿館。
已經是深夜,水秀山奇的富貴錦繡鄉也隐去了它的面容。
衛陵閉着眼睛,呼吸和緩。
窗棂外忽然透過一陣風,然後是帶着冷意的刀劍逼向了衛陵的脖頸。
但是很快,握刀的手被擒住了,衛陵睜開了眼睛,眸中有爍爍精光。
屋內的三五個黑衣人霎時間有些亂了,但是很快鎮定起來,他們都是偷襲的各種好手,況且是以多勝少的局面。
只是他們沒有想到,三兩下,衛陵就放到了他們,屋外馬上沖進來了護衛。
“将軍,屬下來遲。”
衛陵揉了揉手腕,淡淡說道:“将他們綁起來。”
屬下綁好了刺客,問衛陵道:“将軍,今夜結束了嗎?”
衛陵冷冷笑了笑:“結束?遠遠沒有結束,傳我號令,今夜突襲總督府。”
衛陵領了一千兵士圍住了總督府。
讓衛陵稍敢意外的是,胡大人看到敗局已定,竟然沒有抵抗,于是今晚只有傷者,沒有亡者。
胡大人親自迎了出來,請衛陵在屋裏喝酒。
胡大人飲了一盞,看見衛陵沒有動酒盞的意思,哂然一笑:“怎麽,你以為我會在酒中下毒?”
衛陵哈哈大笑,然後飲下了這一盞酒。
胡大人喝道:“好,少年俠氣。”
衛陵搖搖頭,嘆息說道:“其實,我到杭州府後,聽說了胡大人的事跡,我總覺得,胡大人不會和許晖同流合污,是個為國為民的人。”
胡大人看起來有些黯然,然後他搖頭道:“我不是光明磊落的人,”他看了一眼衛陵,“今夜你能夠逃脫,也是我的命。”
衛陵笑了一笑:“是嗎?只派三兩人就要取我性命?總督大人是在賭運氣吧。”
胡大人飲酒不語。
一邊是恩師,一邊是社稷,兩難境地,他只好勉力試一試。
上天給出了結果,他就聽天由命吧。
胡大人從腰中解下了兵符,遞給了衛陵:“去吧。”
衛陵一手捏住兵符,他起身,對胡大人行了一禮:“在下和孫将軍雖然有過領兵,但對此地情況不明,還望總督大人不吝賜教。”
他擡起眼,對胡大人說道:“此次剿匪成功,在下定會向朝廷禀報,酌情為将軍請賞。”
請賞?
事後,不要牽連家人就該千恩萬謝了。
胡大人苦笑,但是到底心底有些微茫的希望。
***
許家被抄,許太後自然雷霆萬鈞。
她怒斥殷衢忤逆不孝,雖然如今看來,許太後已經失勢,但是孝字當頭一壓,皇帝怎麽動作都失去了大義。
所以至今,所有罪名都沒有往太後頭上安。
在陸桓狀告許晖當日,殷衢決定幽禁許太後,将慈寧宮困成一座孤島哦,只是沒有想到許太後搶先一步,下朝後竟然出現在太和門處,對群臣哭訴:“恐皇帝殺我,我命休矣。”
殷衢無奈之下,又與許太後上演一出母慈子孝的戲碼。
許太後于是說:“哀家身體欠安,欲出宮将養身體,皇帝以為如何?”
許太後意志堅定,眼看太後和皇帝就要在群臣眼皮底下對峙,史官愁得不行,不知道怎樣維護天家顏面。
沒有想到,殷衢簡單同意了:“就依母後所言。”
一時間,衆臣簡直要以為皇帝早就準備好了鸩毒,在許太後路途上就送她歸西。
許太後的臉色也略有不好看,她勉強笑了笑,總歸是如她所願。
夜裏,夫妻兩人在坤寧宮私語。
殷明鸾問道:“哥哥就這樣放了許太後走?她走之後,不知道會不會弄出亂子。”
殷衢輕輕撫了撫殷明鸾的小腹,感覺到了隆起的輪廓,心裏熨帖,聲音也溫柔起來:“你月份漸漸大了,留她在宮中,朕總擔心會對你不利,不如讓她離開,最壞不過是去同遼王一同造反,朕可以應付,但若她對你不利,朕想到這種可能,就夜寐難安。”
提到遼王這件事,殷明鸾不由得又開始操心,她問道:“若是遼王真的反了,我們該什麽辦,朝中可有人能領兵嗎?”
殷衢冷冷笑了笑:“這正是許太後挑唆胡大人的原因,她料定朕缺少将才,會容忍胡大人借機要挾,但是她沒想到,朕讓孫将軍和衛陵去了。”
殷明鸾有些緊張:“可是,孫将軍和衛陵南下後,哥哥怎麽應對遼王?”
殷衢說道:“林斐自幼習兵書,後來也指揮過對抗胡國大戰。”
殷明鸾點頭:“對,林将軍可以。”
她些微放下了心。
殷衢卻說:“但是林斐畢竟根基淺薄,軍中多有不服他的人,一旦軍心不齊,則恐生變。”
殷明鸾緊張:“那怎麽辦?”
殷衢轉臉看着殷明鸾,緩緩說道:“明鸾,朕打算禦駕親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