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紅蜻蜓(下)

06HJ19M013 14:23

“你知不知錯?!”

明臺清醒時,聽見的便是這麽一句話,搖晃在他眼前的,是那根被大哥握在手裏的棍子。

剛剛,又是被那人殺了吧?

……

見明臺一副晃神的樣子,明樓氣在頭上,又是一棍打在少年早已皮開肉綻的屁股上。

“我操!”明臺被臀上那火辣辣的痛楚激得清醒過來,心裏那些酸軟的情緒消失得一幹二淨。

明樓面色更沉,“年紀輕輕的,就學會爆粗口了啊?小兔崽子,你操誰啊?!”

話說完,又是一棍。

明臺經過那一下午,心裏早已不氣了。這會兒被大哥打,只覺一陣陣委屈如潮泛上來,也不敢頂嘴。“大哥我知道錯了,你別打了!”

早從兒時起,他就歷經了多次出乎意料的死亡,而每次死後,他都會重回到過去的某個選擇點上。如果想要逃避上一次的死亡,那麽就需要做出與先前那條路完全不一樣的選擇。

明臺咬着牙,直直地往地上磕頭謝罪。

“砰——大哥,我做錯了,我不該那麽莽撞。”

【——我不!我沒錯!】

“砰——我不該逞英雄,不該沒有想出個萬全之策就沖上去跟那些混混作對。”

【——對我而言,思前想後顧慮自身安危的幫助不是真正的幫助,而是僞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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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我更不該,惹得一身傷,讓你們擔心,還和大哥你頂嘴……”

【——擔心就直說,可你不能說我做錯!】

最後那一磕,揚起地板上的薄薄塵埃,飛揚間映着少年淚眼朦胧的雙眼,嗤啦一聲直直刺進人心裏去,疼得血肉模糊。明樓顫着,手中的棍子,竟是再也不忍落下。

心裏翻騰的是壓抑,是不甘,是委屈,可明臺咬牙把它們按了回去。

這一切,是為了避免走上先前那條路,是為了彌補惹大哥生氣的愧疚,可為什麽,還是會覺得難過?像是身上最重要的那樣東西被抛在地上大力踩踏碾壓,跳動的血管裏流出來的是滿是淚水的血液。

【——大哥,我不希望我的人格被貶低。幫助需要幫助的人,是我們每個中國人都該有的秉性!】

明臺知道,有樣東西,是真的碎了。碎得徹底。

碎得,鋒利的棱角直直剖開血肉滑進心裏去。

在旁的明誠看着沉默的二人,嘆了口氣上前,奪過明樓手中的棍子,“行了大哥,明臺也知錯了,這一切就算了吧?”

明明阿誠哥是在為自己說話,但明臺心間,再難感受到一點喜悅。

每次死亡重生後,他都會獲得一些東西,比如新的選擇,新的生命。

可每次,他也失去了那些珍之重之的東西,比如那個陽光微醺的午後,又比如那只,情深意切的紅蜻蜓。

明臺怔愣地看着面前的明長官,那板着的面龐怎麽都不像記憶裏會為他枕臂會送他紅蜻蜓的大哥。那時的大哥,也是老的,也是沉重的。因為他心裏的那些東西,沒有一個時刻會放下。

可那時的大哥,老得可愛,沉重得可愛。可愛得,讓他喜歡。

明臺翻動着嘴唇,看着面前那熟悉至極又陌生至極的明樓,又是一行淚流下來。

少年人不随便認錯不輕易流淚的驕傲氣骨,一再在這人面前崩裂得七零八落一幹二淨。

明樓看着明臺如此,心緒翻湧間,一陣陣作痛。他轉過頭去,深呼吸了幾口氣,平靜下來的聲線讓人聽不出顫抖,“知錯就好。你先回房去,面壁四小時。晚飯我會派人給你送來。”

明臺抿着唇,許久後才站起身來,望着自己的大哥,淚漣漣的雙眼中是道道暗流,“好。”

夜裏。

明臺在房裏吃過晚飯,聽着客廳裏大哥和大姐隐隐約約的交談聲,心裏起起落落浮浮沉沉的,捱不住睡意,便沉沉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幾個時辰,感覺到身上有些冷,他打個哆嗦睜開眼,先望見的是窗外奶白色的月光,然後才是黑暗裏看不見身形的人影。明臺直覺那是大哥,也沒怎麽害怕,只是問出口的聲音微微有些沙啞,“怎麽不開燈?”

“怕弄醒你。”

明臺不言語,啪地一聲自己開了燈,然後才發現身上的睡衣被脫得幹淨。難怪會冷。

明樓擠過手中藥膏,沉默着幫明臺上藥。氣氛雖和諧,卻又太過凝滞了些。讓人連大氣都不敢喘,怕一絲一毫的呼吸聲會引出黑暗角落裏蟄伏的怪獸。

明臺身上都是斑駁的青紫傷痕,有些還留着血痂,想來是凝固了。明樓緩緩塗抹着,心裏暗暗數着,一邊數,又一邊問自己,到底有哪些,是那些人打的,又有哪些,是自己落的?

他當時,怎麽忍心一棍棍地打在傷口未愈的明臺身上?

胸腹上好了藥,氣味有些刺鼻。明樓的聲音低了下來,“轉過身去吧,我幫你塗塗後面。”

明臺沒說話,順從地翻了個身。明樓帶有老繭的手指在他背脊上緩緩游走着,指腹的藥膏清涼而又帶着那人特有的溫度。

不知為什麽,明臺倏地想起了那個還不遠的午後。那時的陽光,似就如此。沒有過分的熱意,伴着微風的清涼,是漸騰的溫暖。

明樓脫下了少年的褲子,往那兩團肉上抹去。

“嘶——”屁股上的傷總歸更疼些,明臺沉浸在回憶裏,一時不防,痛哼出聲來。

明樓的力度輕緩了許多,“還疼?”

這他媽不廢話?想着反正大哥也看不到,明臺肆意地翻了個白眼,“有種你挨幾下試試啊?”

明樓似是嘆了口氣,“是我氣過頭了,下手沒個輕重。”

當時看着明臺一身傷痕嘴角帶血地狼狽跑回家來,他就覺得,自己怕是要控制不住脾氣了。

明臺雖覺疼,卻也清楚臀上那揉搓的力度到不了無法接受的程度。他一邊輕若蚊蚋地痛哼着,一邊想引起那人一二分的愧疚同情。

明樓臉色不變地上完藥,幫明臺穿上睡褲,又套上睡衣,啪地一聲關了燈,“行了,你睡吧。”

這就走了?明臺呆愣住。

黑暗中,有什麽在蠢蠢欲動伺機而出。他沒有來得及想清楚,就伸出手抓緊了那人的袖子。

“怎麽了?”明樓轉過身來,看不清少年的面龐,只分辨得出那雙明亮得過分的雙眼。

“我……我……”明臺磕磕絆絆地開口,卻發現腦內一片空白,就連方才心中一閃而過的心思再也沒有了動靜。隔了許久,他悶悶的聲音自黑暗裏傳來,“大哥,下次我不會再這麽莽撞。我會多想想。但是,如果真的危難至極,間不容發……我還是會不顧一切地沖上去,救下那些處于水深火熱之中的人。”

明樓靜靜的,沒有說話。他知道,這已是明臺最大的讓步了。

“所以你現在,需要更好地磨練自己。讓自己,擁有保護自己和保護他人的能力。而不是,自己送了命,又害得別人賠死。”

“我知道……”明臺低着頭,聲音有點輕。

寂靜中,有什麽難以察覺的心緒慢慢咬噬上胸口。明樓微微吸了口氣問道,“好啦小少爺,還有事沒?”

黑暗裏那句遲來的問話終于劃破濃重凝滞的阒寂,可劃破過後,是更深沉的暗稠。

“大哥……你還記不記得……那只紅蜻蜓?”

語氣間,半是猶豫半是小心翼翼。

明樓靜了片刻,随即輕笑了笑,摸了摸少年柔軟的頭發,“你喜歡的話,我幫你捉只來。”

明臺沒說話,像是失去了呼吸。

黑暗中,那只緊攥着袖子的手,終究還是一點點地松了下去。

明樓沒在意,走至門口時才聽見那人輕微若無的聲音——

“不用了大哥。我想要的那只,再也找不到了。”

【——你睡着時,我給你抓到了一樣禮物。】

【——什麽?】

【——這只紅蜻蜓,送你了。】

枕畔似傳來和煦的微風聲,蜻蜓的翻飛聲。

也像是淅瀝的小雨聲……和再也回不去的哭聲。

明臺把手臂枕在眼前,任濕熱的液體一同被回憶埋葬在悄寂無音的大片黑暗裏。

大哥啊……

那只紅蜻蜓不會再回來了。

永遠,也飛不回來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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