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紅蜻蜓(上)

一.紅蜻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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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不知錯?!”明樓黑着一張臉,陰雲壓頂的神色讓人喘不過氣。而他手裏那不住搖晃的厚實木棍,更是讓人瘆得慌。

明臺心裏翻江倒海,早已有些犯怵,只是強撐着頂嘴回應,“我不!我沒錯!”

明樓眼神一沉,手中的木棍就直直地打到跪在冰涼地板上的少年身上,“啪!”

明臺身子一縮,嘴角卻抿得更緊,半分也不求饒。

看這反應,明樓又是一棍。“和人打架你還有理了?啊?你以為長大了就可以為所欲為了?小兔崽子!”小小年紀就這麽愛出頭,以後怕是會在這被豺狼猛虎包圍的中國磕得一身傷。他打他,也是為了讓他長點記性!

一旁的明誠見大哥的棍子還要再落下,忙上前一步,攔住那其實并沒用多少力的右手,“大哥,算了吧,明臺還是個孩子。”

明臺本來心裏猶淌過滾滾熱流,聽這麽一句話,擡起頭不滿地瞪了明誠一眼。

明誠裝作沒看到,繼續說道:“明臺也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任誰都不會眼睜睜看着那些地痞欺負一個小姑娘卻不上前阻止。大哥,你該欣慰,我們家明臺也是個有一身浩然正氣的男子漢。”

兩耳微動的明臺在心裏面給自己的阿誠哥豎起了大拇指:說得好!

明樓似乎還氣在頭上,深呼吸一口氣後握着棍子的手猶顫着,“行俠仗義那也要看能力!他沒受過訓練,只憑一身蠻力,能行什麽俠仗什麽義?這不叫拔刀相助,這叫提腳送死!幸好那只是一些混混,如果是些殺人不眨眼的,他現在還有命回來?!”他轉頭看了一眼明臺身上青紫暗紅的傷痕,又像是覺刺目般立即收回眼神,粗重的呼吸在寂靜的屋子裏敲打着猛烈跳動的心髒,汩汩地流出鮮紅的血液來。

明臺聽此騰地站起,明亮的雙眼裏燃燒的是不屈的火焰,“如果幫助一個人還要瞻前顧後思考再三,那就不是純粹的幫助,而是僞善!如果我不救薇薇安,她不知會有如何下場!如果我要想出個萬全之策再去救她,那一切也都晚了!”

明誠插入他們二人之間,低沉的聲音暗含壓迫,“行了明臺,別說了。”

少年握着拳抿着唇,看向自家大哥的眼是憤怒,是不甘,是失望,是執着,是萬千潮湧起伏的心緒,可就是沒有淚。他沒有錯,他哭什麽?!

明臺轉過身,脊背挺得筆直,似是在彰顯着無言的堅持。而後,他大步跑至大門邊,沒有回頭,也沒有一絲猶豫地就迅速打開門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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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嘯風聲中傳來被攔住的大哥的呼喊,“你個小兔崽子,你有種跑,那你晚上就別回來!”

少年一氣,差點把牙龈也給咬碎。他把所有的苦痛和委屈都往肚子裏吞,氣息翻騰間腦內只有一個念頭:不回去就不回去!他才不稀罕!

他跑過大街,跑過小巷,跑過郵局,跑過興泰銀行,跑過百裏茶記,他跑過一條條不太整平的馬路,跑過一處處低矮民居,跑過氣喘籲籲的牛馬,跑過噴灑尾氣的車輛,他跑得大汗淋漓,也跑得精疲力盡。待他最後終于停下時,頭發早已被汗液浸濕,身上的毛衣也皺兮兮的,一點沒有往日的風采模樣。看着周圍稍顯陌生的建築,他暗罵了一聲,然後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汗,擦得滿臂汗珠。

“小公子要不要買塊馍馍啊?”街旁有個笑眯眯的老人推着車向他走近。

明臺倒退了幾步,他對陌生人向來很有警惕。“不用了,謝謝。”

話一說完,肚子就咕咕地響了,聽聲音很是可憐兮兮。明臺不好意思地摸上肚子,然後朝老人家微微搖頭,“我沒帶錢,算了。”

這就是一時氣急跑出家的後果。但他不後悔。

老人家也沒多說,過了一會兒又推着車走遠,嘴裏大聲吆喝着,“玉米馍馍!好吃的嘞!”

“咕嚕嚕……”肚子欲哭無淚地回應着。

明臺嘆了口氣,想着大姐也快回來了,到時可以讓大姐替他做主,也便一步步地往回走去,一邊安慰着自己那很是不滿的肚子。

路上不時有一些攤販吆喝着上好的雪梨上好的甜橘,甚至還有賣雜糧粥的,他都目不斜視兩耳不聞地大步經過,抿緊口水直流的嘴。

待他最後走近家時,時辰已不早了,但還沒日暮。明臺算着大姐大概回來的時間,然後在房子後頭的那處草坡上坐了下來,坐的時候還被疼得痛哼了幾聲。草坡下的湖面泛着粼粼金光,微醺的暖陽挑逗着一整坡綿延如火的綠草,又從坡上流瀉下金綠混雜的濃重色彩,一點點地蕩漾入湖心。

明臺看着這比莫奈筆下仍要汪洋恣肆燃燒色彩的光影,眼神一暗,那在奔跑中被甩得一幹二淨的不快又一點點地爬上了心頭。

他随手拔了根狗尾巴草玩,過了會兒又把手中的狗尾巴草塞入嘴裏,随意一嚼,又皺着眉“呸”地一聲吐了出來。

“真難吃。”

身旁似乎有人走近,皮鞋落定的聲音聽得人心一顫,“那西面包坊的小千層你要不要?”

聲音有些低沉滄桑。是他大哥。

明臺神色一僵,直直地轉過身去,沉默着沒答話。

明樓嘆了口氣,在他身邊坐下,想伸手摸摸那少年柔軟的頭發以示安慰,卻又被躲了過去。

明樓頓了頓,一點點地縮回了手,“你不吃那我吃了啊。”

身旁那人的呼吸似是粗重了幾分,想來被這句話氣得說不出話來。

明樓慢條斯理地撕開包裝,然後小小咬了口,微揚的語調帶着些不易察覺的惡劣,“嗯~真好吃!”

明臺猛地轉過身來,瞪着他的雙眼可以噴出火來。憑什麽他挨了打受了罵還不能吃自己喜歡的糕點?這麽一想,明臺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伸出手就把明樓手中的蛋糕給奪了過來,然後迅速轉過身哼哧哼哧地往嘴裏塞。

這麽美味的食物進了你的嘴那可真是糟蹋!

許是剛剛一舉的成功讓他心頭緩和了不少,待明臺狼吞虎咽地吃完後,轉過身來的神情帶着些得意洋洋,“到頭來它還不是進了我的嘴巴?”

明樓摸了摸他的頭發,又在明臺要咬他一口前迅速抽回了手,“本來就是買給你吃的。”

明臺愣了愣,而後沉默了。

湖面上不時有紅蜻蜓劃過青藻,然後又掠過水面在草坪上翻飛舞動,伴着金黃暖意,渲染出蓬勃的生機。

明臺揪着狗尾巴草,一點點地把它的茸毛往地上扔。明樓看着只覺好笑,一把抓住他的手,“行了?還氣頭上呢?”

見身旁人仍不說話,明樓嘆了口氣,“我也是擔心你。當初要是出了個好歹,你也不想想大姐和我們會是個什麽反應……”

明臺沒掙脫大哥的手,擡起眼看他,“擔心就直說,可你不能說我做錯!”

明樓沉默了,看着身邊如游絲軟系飄飛空中的紅蜻蜓,沒有說話。

明臺卻是繼續說了下去,“大哥,我也知道我該在行動前多想想。但是當別人的困境真的深切地擺在你面前時,你是不會有任何片刻多餘的思考的。那時我就是這樣,心裏頭只有一個想法:要去幫她。對我而言,思前想後顧慮自身安危的幫助不是真正的幫助,而是僞善!雖然我不喜歡培根,但我覺得他說的一句話很對:‘僞善正如□□,雖然可以用來購物,但卻貶低了事物真正的價值。’”微風吹過湖面又吹過綠草,把少年的聲音吹遠又吹近,直直地吹落進人心裏去,“大哥,我不希望我的人格被貶低。幫助需要幫助的人,是我們每個中國人都該有的秉性。”

明樓聽了,仍是沒有說話。眼裏浮浮沉沉的,即使在陽光照耀下仍似處于暗影之中。隔了好久,他才笑了笑,笑得輕淡,笑得心中灰埃飛揚又再次沉沉落下。他摸了摸明臺的頭,“阿誠說你還是個孩子,可我看你已經長大了。”

聽此,明臺又得意起來,揚了揚頭,“那是!~”

也不知道為什麽,明明大哥沒有道歉,也什麽都沒說,但他心裏的氣全沒了,像是被陽光烘得暖暖的全蒸發沒了。

他要的,從來不是贊同,而是退讓,是安慰,是理解。畢竟他一直都很清楚,他和大哥年齡不同,身份不同,閱歷不同,擔子不同,那些天涯鴻溝,從來不是這麽容易跨越的。

明臺想着,翹着二郎腿躺在草坡上,看着碧藍如洗的天空,打了個哈欠。這熏風暖陽,撫平了心中每個角落,趕走了所有紛繁思緒,舒服得讓人直想睡覺。明樓見此,笑了笑,“困了?”

明臺半阖着眼點了點頭,聲音漸輕,“嗯……”

“困了就回去睡吧。”

明臺翻了個白眼,“不是明大長官讓我晚上別回去嗎?”

“你個沒良心的,就知道跟你大哥作對。”

明臺沒說話,隐約間感覺有雙手托起自己的後腦,然後代替刺硬的草地墊在了腦袋下方。

唔……或許這大哥也不算壞得透頂?

他翻了個身,沒再多想,任由陽關作薄被,手臂作軟枕,眯着眼沉沉睡了過去。

待明臺醒來時,天色已近晚了,濃重的紅黃暗光映得湖面成了透澈蕩漾的調色板,連翠綠的草坡都洇上了淡淡暖色,伴着晚霞微風,驀地讓人心一跳。不遠處的法國梧桐林有低低的飒響,翻飛的黃葉留戀缱绻着,卻還是被吹落到湖面上,然後又被呼地吹遠,随着粼粼波光一同行向遠方。

“醒了?”連身旁人的聲音,似也是帶上了些暖意。不知是真的,還是……觀者見景生情。

明臺“嗯”了一聲,然後挑眉看向明樓,“你不會一直給我枕着吧?”

明樓的眼裏沒有笑意,也沒有兇意,只如那被日暮照耀得色彩濃重的湖潭,凝滞,幽深,而又柔軟。明臺愣愣地看着,而後轉過了頭。

明樓揉了揉泛酸泛麻的左手,“你睡着時,我給你抓到了一樣禮物。”聲音,也比平時的刻板嚴肅緩和了不少,像極了帶着泥土濕意,帶着綠草清香,又帶着溫暖暮光的微風。

“什麽?”翹着二郎腿的少年自在随性,惬意地眯了眯眼。

明樓把右手伸至他面前,然後一點點地松開。

日落之時的光芒萬丈裏,蒼穹疊卷的雲層連綿裏,湖心泛軟的點點漣漪裏,微風過處的剎那屏息裏,明臺睜大雙眼,看着面前那寬厚的手心裏,一只通體澄透的紅蜻蜓鼓動着翅膀,盤旋着翻飛而上,在兩人身旁作舞相伴。

不知是因日暮風景,還是因那只紅蜻蜓,明臺的心跳得很快。他擡起頭,望着自家大哥,望着那人看向紅蜻蜓時恰似少年的眉眼,心髒被大力一錘,然後又迅速重組。

視線裏,那只紅蜻蜓盤旋了一陣後,伴着輕風,慢慢地飛走了,漸淡漸遠,像是從不曾出現過。但兩人都知道,這只蜻蜓,真真切切地存在過,也出現過。

因為這一切,他們二人都記得。就如這色彩恣肆的日落風景,他們會永遠記得。

明樓低下頭來,聲音低沉而又輕緩,“這只紅蜻蜓,送你了。”

“飛都飛走了,送我有什麽用?”明臺習慣性地頂嘴着,一邊嘟哝,“看你長得這麽老,沒想到也會幹這種小孩子做的事。”

可偏偏,這麽寒酸又沒有誠意的禮物,他還收得這麽開心。

開心得,怕是這輩子再也難忘。

明樓沒有聽清,只牽起明臺的手,“好了,也該吃飯了。回去罷?”

太陽是真的落下了,那絢麗至極的霞光照耀在面前如父如兄的男人身上,讓人看不清,又挪不開眼。明臺喉嚨發緊,低低地嗯了聲。

走至中途時,他像是想到了什麽,神情一變,連忙催促說,“大哥,你先回去吧!我再等等!”

“怎麽了?”明樓猶疑地看着少年,怕這小鬼頭想搞什麽花樣。

“行了行了你先走吧,晚上給你個驚喜。”明臺不耐煩地用手催促着,不住把大哥往前推。

明樓有些無奈,“那你別太晚了,不然等會兒大姐又該說了。”

“知道啦!”明臺往草坡上跑去,留給那人的只有一個歡快而又急切的背影。年輕,蘊含活力。明樓看了會兒,便轉過身,直直地往家走去。

明臺跑至草坪上時,臉上有微汗,但藏不住笑意。少年人心性單純,想到什麽就做什麽,不管面前是天是地,是山是海。

明臺往最近的一只紅蜻蜓撲去,卻不料抓了個空。眼睛一瞥,又往另一邊迅速撲去,可又失敗了。

小半個時辰,他一直都在捉着紅蜻蜓。明明極易饑餓的肚子還在嗷嗷叫喚,明明身上的棍印,打架的傷痕都在隐隐作痛,可這一切,他再也感受不到了。

他只想捉個紅蜻蜓回去。給大哥看。

待把一只蜻蜓小心妥帖地放入閉合的衣袋中後,身後似是有人緩緩走近,踏在草地上的沙沙腳步聲被明臺清晰地捕捉入耳。

“大哥?你怎麽回來了!”他半是抱怨又半是開心地轉過身,想着等會兒要跟大哥炫耀下自己捉來的那只蜻蜓。可他沒想到,暮色四合下,迎上他的是一記子彈。

眼前天地不住旋轉,明臺睜着眼抵抗來自胸膛的痛楚,卻又止不住意識的渙散流失。

身體失去了力氣,他再也支撐不住地大力倒在草坡上,後腦上那刺硬的痛楚鮮明似那時,可再也沒有人會為他以臂作枕。

暗淡的天空上是層層洇染的紅霞,不再刺目絢麗,帶着些死氣沉沉,像極了殘血。明臺睜着眼,又閉上,然後又睜開,又閉上,來來回回,直至最後,他再也睜不開。

恍惚中,似是看到了翻飛四繞的紅蜻蜓,那嗡嗡的震動伴着微風,吹過胸膛,引得陣陣溫暖,又陣陣泛軟。而那只大哥放走的紅蜻蜓,像是又跨越時光,飛了回來,停在了自己出血的胸口上,像極了一朵立于墳前的血色彼岸花。

大哥,你看……我還是找到那只,你送我的蜻蜓了……

只可惜,再也不能捉回去……跟你一起看了……

03DF74L012 17:46 明臺第十二次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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