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二/小王子(下)

BGM:花暦 (搭配食用風味更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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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明臺一大早就起了。昨日他雖拒絕了薇薇安的邀請,但作為彌補,他答應今天與薇薇安一起上學。

薇薇安是德國留學生,才來上海半年,現在與明臺是同班同學。

“明臺,你昨天,跟我說,你要去看別的戲,好看嗎?”

明臺走在路上,想起昨天的偷窺跟蹤,有些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啊哈哈……還行吧……”

薇薇安金發微卷,臉上是調皮的笑容,“下次,能不能帶我一起看?”

“那要不這周末去劇院看最新的電影?!”明臺笑了笑,渾然沒有察覺到身旁人眼裏的情意。

路上,二人不住閑聊着,不是學校的功課,就是家裏的瑣事。少年人的世界,簡單美好。

“對了,”薇薇安頓了頓,偷偷看他,“你maths這麽好,以後想要進修,哪個專業?”

明臺摸了摸下巴,“如果可以,我以後挺想去柏林進修密碼學的。”

“Cryptography?”薇薇安詫異地停下了腳步,“你以後想去打……打仗嗎?你的親人,知道嗎?”

明臺眨眨眼,“你不說,他們不就不知道了?”

薇薇安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哦!你瞞着,他們!”

“所以你看我對你多好,都把這事告訴你了。”明臺睜着眼說假話——這件事他已經不知道跟自己的狐朋狗友談起過幾次了。

薇薇安跑遠了,“那你來追我,追到,我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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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臺看着漸遠的少女,無奈地笑了笑。女孩子還真是麻煩啊……

“你說話可要算話啊!”他卷起袖子,大聲地喊了句。

“當然!”薇薇安在前頭向他招着手,然後又轉過身去,跑得越來越遠。

然而就在明臺準備撒開腿往前跑時,後面寂靜的小道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

沙沙……

沙沙……

明臺僵硬着,不知這時該逃還是該轉過身去與那人決一死戰。

“你你你等等!你先別殺我!”明臺咽了口水。

早已歷過十三次死亡的他,十分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你是誰派來的?明家敵人?你要什麽我都可以給你。我有錢的,我可以把我的錢給你。”

後面的腳步聲沒有停頓,一點點地接近。

明臺覺得自己的腿肚子在止不住顫抖,心髒急鳴如鼓,大氣都不敢出,生怕一個呼吸聲,就成為引發死亡的導火線。

“是不是這幾年來,一直都是你一個人在殺我?為什麽?”

後背已被抵上了冰冷的槍支,涼意一點點地擠進血肉,滲透進骨髓裏去。

“你知道我的身份吧?如果我死了,你會被明家通緝的!”

明臺語無倫次地說着,想要躲避終局的來臨。

他不想死,一點都不想。

會很疼,像是一條在砧板上彈跳的魚被劈成了兩半。而且,所有或美好或苦痛的經歷都會消失,只留下他自己,一個人記着兩個人的回憶。

他不喜歡這樣,哪怕可以重生,他也不喜歡。

明臺害怕地打着顫,眼中的神采已幾近絕望。

“你讓我跟家人說幾句話,可不可以?”

這已是他唯一的懇求了。再次醒來時,一切都會物是人非。他只想,享盡暗香消褪前的最後一點缱绻。

可是回答少年的,不是帶着感情的人聲,而是背後一陣強勁的沖擊力。明臺瞪大眼睛,瞳孔睜至人類的極限,似是蜉蝣草芥在臨死前的無聲哭號——就在剛剛那瞬間,一記子彈穿透背部脊骨的防護,直直把他打了個對穿。

少年用殘餘的力氣看了看胸膛上一股股像是靈魂嘔吐般冒出的血,疼痛中似是悲笑了笑。

是了,這個殺手,怎麽會聆聽瀕死者的哀求呢?

天地明明滅滅,連視線都沾染上似真似幻的血色。

在意識歸于虛無前,明臺聽到了那人低沉沙啞的聲音——

“是你想我殺你。”

轟!……

一切終于剝離崩塌,碎裂成塊。

84ZK26N014 08:27 明臺第十四次死亡。

69TY32O015 17:15

“明臺,你大哥明天相親,你到時來幫下我的忙啊!”

“啪嗒……”明臺筷子上的雞肉掉了下來。

明鏡奇怪地看向明臺,剛剛不是還好好地吃着飯嗎,怎麽這會兒木呆呆的跟沒了魂似的?

她夾了一大塊雞肉給明臺,“明臺,多吃些肉。”

“哦……好……”明臺機械地夾過肉塞入嘴裏。

“怎麽了?”明鏡微微擔憂,“是不是這幾天上學太累了?”

明臺一頓,然後搖了搖頭,沉默着沒說話。

“你是不是覺得大姐選的那個姑娘不好?”明鏡嘆了口氣,“那姑娘家我是親自看過,才敢介紹給明樓的。人挺不錯,長得也清清秀秀文文弱弱,配他剛好。你不用擔心。”

你看,一切又要重演了。但一切,又将改寫。

無論是受限還是自由的演員,都将念出不同的臺詞。

這個世界,不可能上演兩場完全的戲。

明臺神情空白地點點頭,“那就好。”

“明臺是舍不得大哥吧?”明鏡笑了笑,“大姐我也舍不得呢,可是不管怎樣,你大哥還得成家立業不是?”

明臺深吸一口氣,低下頭時眼眶微紅,抽搐的心髒似是仍帶着臨死時的銳痛,連開口的聲音聽起來都像在被淩遲,滿是鮮血腥意。

“我知道的。大哥……是該找個大嫂了。”

【——不是啊,我說大姐,這也太早了些吧?大哥還年輕呢!是吧,大哥?】

“他整天板着一張臉教訓我……我早煩了。”

【——可是我還沒成人呢!……我還需要大哥的陪伴和教導。】

“大哥早些成家,我就自由了。”

【——我看啊,你就是舍不得把你大哥讓給別人。】

明臺垂着眼,除了聲音輕顫,看不出異樣。

行啦,少年人有淚不輕彈,別再出洋相了。

過去沒了就沒了……有什麽好哭的?

……

真的……沒什麽好哭的。

“你別以為我成了家我就管不了你了。”

明樓擱下筷子,聲音有些沉。

“哪怕我孫子都打醬油了,你也還是我弟弟。只要你還在這明家一天,我就管得了你!”

明臺愣了愣,那些躍于舌尖的話語竟是再也說不出口。

明明本該暴躁頂嘴的,明明本該不服管教的,明明本該壓抑至極的,可此刻,他卻是一點點地重燃起了熄成灰燼的眸光,睜大的雙眼裏是滿滿的璀璨亮意,流轉一室天地,“說話不算話是小狗啊!”

其實,新的選擇,新的道路,也不盡是失去。

多少還有那麽一些,可以用來聊慰己心的存在。

他笑了笑。眼角眉梢都是少年人簡單的滿足。

“你這麽喜歡我管你啊?”明樓挑了挑眉半起身,夾給他一塊香菇,順帶摸了一把那人柔軟的頭發。

“喜歡個鬼!”明臺躲開去,做了個鬼臉,似是恢複了蓬勃朝氣,“我只是怕你這個大哥沒有我這個年輕人在身邊,早晚會老成一塊榆木疙瘩!”

明樓坐回椅子後聽此,不由得笑了笑。“那你放心,大哥身邊年輕人多的是。”

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明臺瞪了他一眼,少年人明明已然眉眼疏朗,可所有表情動作看起來還是那麽孩子氣。

明樓沒再繼續逗他,擱下筷子用紙巾擦了擦嘴,一舉一動間皆是風度。“對了大姐,你和陳小姐定的是明天吧?”

“對對對,就是明天!你記得早點回來,到時候跟陳小姐一起出去逛逛街散散步。”明鏡細心叮囑道。

“我知道的,你就放心吧。”

明臺聽着二人的對話,沒再說什麽。

要想避免先前的死亡,就要做出全新的選擇。

這回,如果沒有他的介入,大哥是不是,真的會給他帶回一個大嫂來?

是不是,就會給他生出個小侄子來?

……

明樓留意到明臺突然的低落,只是一瞥後又繼續轉過頭聽着大姐說起明日的事。

倒是明誠吃完飯,擡頭看向明臺,“小少爺,晚上要不要來我房裏?”

“幹什麽?”明臺有些怔愣。

“一起畫畫。”明誠嘴角的笑容恰到好處,溫暖人心,又不至于過于灼熱。“你上回不是跟我說想學畫嗎?我今晚剛好有空。”

“真的?!”少年人在剎那忘了所有不快,開心得差點跳起來蹦到自己的阿誠哥身上,“阿誠哥你真好嗷嗷嗷!!我吃飽了,要不我們現在就去吧?!”

明臺不待他回答,一把拉過明誠,朝明鏡喊了一句,“大姐我先去跟阿誠哥學畫畫了啊!”

明樓擡頭看着小家夥拉着大家夥跑上樓梯的身影,眯了眯眼沒有說話。

“對,這裏色彩再塗得濃些。”明誠站在明臺身邊,不時指示着。

“落筆輕一點,別壓得太重。對,這樣很好。”他拍了拍明臺的頭,笑得真心,“聰明。”

少年有些得意,蹭了蹭落于發上的那只手,“不是我吹牛啊阿誠哥,只要我想學,還真沒有什麽是我學不好的!”

“還真是猴子照鏡子——得意忘形啊。”靠在門上的明樓手臂交叉,語調淡淡。

“明長官,你就不能說些好聽點的嗎?!”小貓的尾巴被點着了。

“阿誠啊,你別慣着他。”明樓走上前來,對着明臺畫的那幅靜物圖不住搖頭,“瞧這畫得跟小花貓似的,啧啧啧~”

“初學者能畫成這樣已經不錯了。”明誠替小少爺辯護着,“而且大哥,你似乎連花貓都畫不出吧?”

啪嗒……明樓的身形僵立在原地。

“大哥。”明臺笑眯眯地湊上前來,“你說你明明不會畫畫,究竟是什麽給了你莫大的自信,讓你在別的女孩子面前談拉斐爾談塞維談得那麽起勁?”

明誠認真訂正道,“是塞尚。”

明臺面色微紅,似是有些窘迫。

“我是不會畫,但是我會欣賞啊。”明樓欣賞着少年的模樣,心裏竟然奇怪地生出一絲快感來。他搖頭笑笑,随即轉身看向明誠,“阿誠,每次我欣賞你的畫,點評都很中肯,是吧?”

明誠夾在兩兄弟之間,有些頭疼,無奈點了點頭。“是……”

少年臉紅脖子粗,似還想再說些什麽,明誠卻先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哈啊……真困啊……”

明樓知意,回頭看了明臺一眼,示意他一起出去。

明臺看了看那幅未完的靜物圖,頓了頓還是跟在大哥身後乖乖走了。

走廊上,兩人相距不遠,但似乎都失去了在房裏那種針鋒相對的心情,沒有一人先開口說話。

明臺盯着地板,左腳輕微地踢來踢去,不知在想些什麽。

明天是不能打擾大哥他們了。

可難道眼睜睜地看着大哥把陳小姐娶進家門?

……

不想。

他停下了動作。

哪怕餐桌上說得多好聽,但撕去一切僞裝後,他的心緒,一如初時。

如果只是進行幹涉,但不采用相同的方式,這樣,能不能起作用?

他可以纏住大哥不讓他和陳小姐出去,又或者,可以在他們聊至中途時跑去跟大哥說什麽家裏出了一些事要趕快回去……

最多挨一頓打罷了。

比起已受過的那十四記子彈,算不上什麽的。

比起心裏一直翻湧着的難受,真的,算不上什麽的。

“明臺。”

明樓進屋倒了杯咖啡,出來後又遞給了靠在欄杆上的那人一杯。

“嗯。”少年人的回答聲悶悶的。

“你吃飯時怎麽了?”他喝了口,似乎連聲音都染上了惬意的溫度。

“沒什麽,被魚刺卡住了。”明臺心不在焉地說着謊話。

“哪有誰被卡住了還說得出話來的?”明樓一笑,右手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少年的頭發,“是不是心裏有事?跟大哥說說?”

明臺沉默了,輕輕啜了口微苦的咖啡,被一路苦到心裏去。

“我當年像你這麽大年紀的時候啊,也是心裏有事藏着誰都不告訴。如果後來不是大姐看出來開導了我,沒準現在我已經混黑道去了。”明樓想起往事,眼角微小的細紋舒展得更加肆意,“不是你說的要我管着你?有什麽事,可以告訴大哥。”

“大哥,會一直在這裏。”

……

“一直都在?”少年靜默良久後,輕聲問出了口。

明樓眨眨眼,“當然啊,大哥可不想當小狗。”

【——說話不算話是小狗啊!】

反應過來後,明臺笑了笑,笑得孩子氣。他把兩手放到明樓腦上,裝作狗耳朵扇動了幾下,“汪汪汪~”

明樓一臉無奈寵溺,應和着小家夥喊了幾聲,“汪汪汪……”

從小到大,向來嚴肅的明長官只會在他弟弟前,心甘情願地放下一切自尊。

“行了,鬧夠了吧?”明樓扒下明臺的兩只手,“吃飯時你神情不對勁,明臺,你是不是不喜歡大哥給你找大嫂?”

“有點。”明臺有了大哥的承諾,放下心來,承認得爽快。

“你說說,為什麽?”

“我……”明臺頓了頓,眼裏劃過不易察覺的茫然,“可能……我現在這麽努力,是想早些趕上你和阿誠哥吧?……可如果你結婚了,有孩子了,我會覺得……我會覺得你走得太快、太遠了些。遠得,我都要趕不上了。”

少年盯着自己的腳尖,“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麽想的,也許是怕這麽多年來的努力……都會白費吧。”

“那等你長大了,趕上我了,你就願意我娶媳婦了?”明樓說這話時,靠在樓梯口的欄杆上,沒有看他。

“……不知道。”

一語既出,兩人都陷入難言的寂靜沉默中。

他們的确是親密難舍的兄弟,但似乎……

太過親密了些。

這不正常。

明樓喝完杯中的咖啡,默默想着。

太不正常了。

明臺還小,有這樣的念頭,不能怪他。

可是……他不小。

有那麽一瞬,他居然也想陪着那孩子荒唐下去。

明樓想及此,眼神沉暗。待他開口時,聲音仍似浸在一大片搖晃的水影中,從耳膜直涼到心裏去。“明臺,你要知道,所有男人都是會成家立業的。”

少年人緊繃着身軀,眼眶略紅。

說謊。

【——我現在只想着抵抗外敵拯救中國,生死不定,哪日被一槍斃了也不知道。】

“就算是我,也是一樣的。”

【——你說我要是跟人家姑娘在一塊了,那不是耽誤了別人?】

騙人。

“沒有誰能陪着你一輩子,教導你一輩子。明臺,你總說自己長大了,既然如此,有些路你就該學會自己走。”

【——大哥,會一直在這裏。】

小狗。

到了這地步,少年用笑容掩飾強忍了許久的眼淚終究還是掉了下來,砸落在地板上,洇染開淡淡水漬,像極了這一路走來時,心上蔓延的難愈傷痕。

“這些……我全都知道……”他咬着牙一字字地說出口,咽回喉中翻湧的哭咽,“你不用……提醒我。”

他知道的。

一直都知道。

但是,明明在那條世界線裏,大哥說過的,答應過的,“我這輩子,是不會結婚的。你放心吧。”

……

這就是重來的代價?

……

他寧願死在曾經裏。

“好了,不哭了,乖啊。”明樓神色一變,終究軟了語氣,“那些都是以後的事。大哥答應你,現在不會結婚,好不好?”

“好你個……大頭鬼!”明臺抽噎着。

“你說你都這麽大了,怎麽動不動還哭哭啼啼的,成什麽樣?”明樓嘆了口氣,把少年抱入懷中,用手撫着背,“你這樣讓我放得下心嗎?”再過幾月,他就要去出國了。

“那你就別放下!”

明樓一頓,重重地拍了下明臺的屁股,聲音嚴厲,“收起些你的少爺脾氣,等我走了,看誰還慣着你!”

明臺趴在大哥身上,沒再鬧,只等着淚流光。

他也不知道怎麽了,每次在大哥面前,都會變得這麽蠻不講理,任性妄為。

明明學校裏的女生都誇他有風度。

明明各科老師都稱贊他獨立自主。

明明大姐也說他懂事得讓人心疼。

可這一切,在那人面前,都會消褪得一幹二淨。

他徹徹底底地成了個孩子,成了個嬰兒,成了個需要那人聲音,需要那人笑容,需要那人安撫,需要那人誇獎,甚至還需要那人呼吸那人溫度的,卑微至極的存在。

就像是魚離開了水,越渴越掙紮,越掙紮越渴。

偏偏,還不想逃開。

陷進一個人的泥潭。

漸深的夜色在窗外打染出黯淡的光暈,明臺靜了一會兒,也就慢慢平複了過來。

他靠在明樓的肩上,兩人的呼吸離得極其近。可哪怕身軀相貼在一起,呼吸纏繞在一起,年齡和身份塹出的萬丈鴻溝,終究還是讓他們落在了不同的懸崖邊。

分別前,明臺擡頭看着自己的大哥,“能不能要個晚安吻?”

“不是你說你長大了,不需要了?”

“就這麽一次。”

少年聲音低沉。

明樓似是輕笑了笑,随即貼上那人的唇角,聲音難得溫柔,“晚安。”

一觸即離。

像極了前塵殘夢。

“……晚安。”

明臺微微向前,顫抖着回貼上他。

明樓不知道的是,少年回房以後,躺在自己的床上,用手指撫着唇角,對着幽暗深沉的無盡黑暗又哭又笑地一人喃喃:

“Good night,my Little Prince.”

……

“Good night,my Old Rogue.”

……

聲音,終究一點點地淡了下來,消散成輕微若無的漫天塵埃。

枕畔,似是落了紛紛的雨。

一夜未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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