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三/失控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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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臺戀愛了。
這個認知是大姐先得出來的。
“他當初不是救了那個叫薇薇安的德國女學生嗎?我看他們倆最近走得很近啊……”大姐摸着下巴,神色幽幽。
“可是明臺這幾日沒有什麽異常吧?” 明誠思索了下。
明樓瞥了他一眼,“你那是沒看到他整天跑出去跟那女孩一起軋馬路。”
明誠喝湯的動作一頓,随即緊嗆起來,“咳咳咳咳……小少爺開竅了啊……”
開竅?
明樓眉眼淡淡,看不出多少欣慰。
前不久剛跟那孩子說了自己這月出國的事情,結果就鬧得天翻地覆,活脫脫一個孫猴子。
他真是……放不下心來。
“唉,你們說到時候明臺和薇薇安有了孩子,那他們是在德國定居呢,還是在中國定居?如果他們在德國的話,那我不是還要跟着跑過去?”明鏡顯然想遠了。
明誠聽此又是大力一咳,明樓卻是皺起眉頭神情一板,“行了大姐,他倆八字還沒一撇呢。”
“這都是他這星期裏第三次跟那姑娘一起出去吃飯了!”明鏡看着沒有明臺而顯得冷清的餐桌,嘆了口氣。都這樣了,還沒一撇?
“你上次和那陳小姐好事沒成,我也不指望你快些讓我抱侄子了。現在我想想我們家明臺的未來,不可以嗎?”
“……”明樓沉默地喝了口湯,沒有再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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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家夥真的戀愛了?
……
這個認知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出現在明樓的腦海裏。
刺痛神經。
夜裏,明樓飯後消食,繞着明家跑了一圈。
溫涼夜色如水流過階前的苔痕,撫慰每寸清輝。
明樓坐在長凳上,用毛巾擦了擦汗,随即扭開水瓶咕嚕嚕地喝了一大口水。
“farewell……”不遠處傳來了交談聲。越來越近。
明樓轉過頭去,發現沿着牆緩緩走近的,是明臺和薇薇安。
不知那女孩說了什麽,明臺笑得開懷,眼角眉梢都是真情惬意。
明樓靜靜看了會兒,然後站起身來。
“你是我見過的,最出色的中國男人。”說話聲漸變得清晰。
明樓一步步地走近大樹底下,立在那隐藏了一切的陰影裏,臉上看不出表情。
“哈哈哈比我出色的其實很多呢,像我大哥還有阿誠哥,他們都很厲害。”明臺撓了撓頭。
“可是,我還是,最喜歡你。”
明臺還想再說什麽,可所有的話語都被突然吻上的雙唇給封在了嘴裏,伴着緊張的唾沫被一點點地吞咽進了肚腹。
明樓緊盯着這一幕,沒有出來打斷,也沒有什麽動作。
壓抑至極的呼吸聲和深沉的夜色融為了一體。
敲打成胸膛中莫名狂飙的心率。
就連手中的礦泉水瓶,也在大力碾壓中,變得扭曲至極。
“明天我就要,回德國去了,謝謝你,這幾天陪我。”一吻了罷,薇薇安低着聲音開了口。
“認識你,很開心。希望以後,我們還會,再見面。”
明臺點點頭,“當然會見面的。”
“你以後,是想去柏林,讀密碼學吧?”少女不再傷感,而是笑了笑,“我也很喜歡那所學院。雖然它對女學生,招收很嚴格,不過我想,我們有可能會在柏林的天空下,再次相見。”
明臺低下頭,聲音輕了下去,“可是他們不會同意我去讀密碼學的。”
薇薇安抱上明臺,“沒事,你跟他們說,他們會理解的。”
抱完後,她松開明臺,“再見啦。明天,不用去送我了。”
明臺望着那人,嘴唇翻了翻,最終千言萬語只吐露出二字,“……保重。”
月色下,兩道人影終究背向而馳,越走越遠,迎向各自的暗夜。
微風穿過溶溶夜色,在木冠上落下輕柔的晚安吻,而那樹下的人影,卻不知何時早已不見。
只留一地殘葉,如潮翻卷。
這個夜晚,終究是不眠之夜。
明臺回家後,第一眼看見的便是戴着眼鏡端坐在沙發上看着報紙的大哥。
“回來了?”明樓翻了一頁報紙,不鹹不淡地看了他一眼。
“嗯……”明臺幾乎是瞬間就察覺到大哥有些不對勁。
十多年下來,每次大哥要發飙前,都會這麽一副暴風雨前的平靜。
“我有話跟你說。來我房裏。”
明樓放下報紙站起,沒有回頭看明臺,直直地上了樓梯。踩在木質地板上的腳步聲,聽起來格外沉重壓抑。
明臺不明所以,緊繃着神經跟在大哥後頭進了屋,一邊在腦內飛快思索着這幾日他又幹了哪些惹大哥生氣的壞事。
明樓松了松襯衫最上面的兩顆紐扣,露出脖頸,卷起袖子。
看這動作……不是要動手吧?!
明臺咽了咽口水,有些站不穩。
“大,大哥,你看今天夜色那麽深了……我就先回去了吧?”說着,他悄悄往門邊退去。
“站住!”明樓一聲威喝,随即頓了頓,聲音沉了下來,“你就站在牆那邊,不準動。”
明臺看着越來越近的大哥,雖然腿肚子發軟,但終究沒逃開,只兩眼驚惶,似是害怕至極。
“今天晚上,我看到你和薇薇安了。”明樓走近少年,開了口。
天,不會看到他倆接吻了吧?!明臺瞪大眼睛,急急開口,“大哥,那什麽,不管你看到了什麽,都純屬誤會!我和薇薇安只是朋友!她明天要走了,我只是送別她而已!”那個吻對他而言,不過是個farewell kiss罷了。
手都摸到別人背上去了,只是誤會?明樓頓了頓,終沒有說出心中所想,“你以為大哥在意的是這個?”
“難道不是?……”明臺欲哭無淚地看着他。他又不是大哥肚子裏的蛔蟲,他怎麽知道大哥在想什麽啊!
“Cryptography。”明樓似是冷笑了笑,又似乎什麽表情都沒有,“明臺,你好大的膽子啊!嗯?”
“我怎麽不知道,你學數學,是為了去德國進修密碼學呢?”
他步步靠近,把明臺逼到牆邊上。
“大姐一心一意想讓你學金融,以後好替她打理這個家。明臺,你跑去學密碼,是要幹什麽?打仗?參戰?”他揪起少年的領子,一直壓抑在喉嚨裏的大喊終于逃離了桎梏,震響天地碾碎人心,“你難道嫌這幾年下來,中國流的血死的人還不夠多嗎!!!”
似是被一刀劈裂了山川,大地露出道道血紅的傷痕。
明臺被壓在牆上,耳膜嗡嗡回響,凄惶睜大的雙眼中,所有的悲傷都褪了顏色。
“大哥……”他顫抖着開口,任由那些銳利的言語磨傷了喉嚨,“我很感激你們收養了我。這幾十年下來,你們供我吃,供我住,供我穿,供我上學。我知道,你們是真地把我當成了一家人。可是……”
他閉了閉眼,而後猛地睜開,眸中情緒如滾滾濤浪奔湧而出,“你們有誰問過我想要什麽,我想做什麽?!有誰問過我想要學金融還是想學密碼?有誰問過我是想要安穩一生還是救國存亡?又有誰問過我是想當個被規劃好一切衣食無憂的小少爺,還是哪怕面對狂風暴雨也可掌握自己人生之舵的船長?!!你們有誰問過我,有誰問過我,有誰問過我啊?!!!”
他聲嘶力竭地大喊出聲,面目通紅扭曲,氣息亂成一張無形的蛛網,縛住他自己,也縛住那面前人的心。
“明臺。”明樓怔愣着松開了他,後退了一步。“我們也是為你好。”
那些肮髒黑暗的事,有他來做就夠了。
無間阿鼻地獄,有他來堕就夠了。
所有苦痛,有他來受也就夠了。
哪怕是死亡,也只賜給他一人就好。
那個孩子天然純淨,應當永久留于光明之中……才對。
“為我好?”明臺紅了眼眶,聲音愈發澀厲,“大哥,這不過是以愛為名的借口!這十幾年下來,除了‘為我好’,你還能不能找出別的理由?!安穩一生不是我想要的好,做自己喜歡的事才是我想要的好,可是這些,你們有想過嗎?!!”
自以為是的好,有什麽存在的意義?!不過是徒增傷害!
“……明臺,你可以不學金融,但你絕對不能去學密碼!”明樓慢慢地沉下了臉,卻盡量選擇着溫和的字詞,“這已是最大的自由。明臺,我們只想你平平安安地過完一生。”
哪怕娶妻生子湮沒無聞,但至少,那還活着。
心髒還在跳動,皮膚還有溫度,眼中還有神采。這些,都比他埋在土裏的父母,要好。
好得多。
“……這個夢早沒了。”明臺過了很久,才說出這麽一句話。
早從他踏入明家那時起,噩夢就已經開始了。
數不清的死亡,數不清的重生。
平平安安?
呵哈哈哈哈,早就沒了!早就沒了啊!
“明臺!你不是小孩子了,不要任性妄為。”
明臺看着明樓強裝鎮定的神情,聽着他永是訓導的語氣,心中漫徹的是潮起潮伏的沉沉悲哀。
你看,他們永遠不懂。
無論你多絕望多悲傷多哀懇,他們都不會懂。
只會當你發瘋。
代溝,從來不是指年齡身份立場的差距,而是兩心間的隔閡。
他真的很喜歡大哥……喜歡到,離不開他。
可是再喜歡,也打破不了蠻荒人的牢籠。
鬥嘴、争吵、動手。
他們之間翻湧的,永遠是怒火,永遠是對峙,永遠是聲嘶力竭的大吼。
哪怕是片刻的溫情,也只會讓疼痛傷害更加牽扯皮肉……深徹入骨。
“明臺,大哥不希望你,在我臨走前鬧出這檔子事。”明樓深吸口氣,揉了揉眉心,“你想想大姐,她知道這些後會多擔心多難過?大姐這幾年身子骨已經不如以前好了,你回去想想,好不好?”
像是哄小孩子的語氣,無可奈何,又不容反對。
明臺顫抖着看着他,原本沉默的神情徹底碎裂,氣息急喘,雙眼睜大。
好不好?
好不好?
好不好?
他連問自己三聲,問至最後,竟是差點大笑出來。
笑得哭了。
明臺抿着唇流淚,不發出一點哽咽。明明脆弱得像個卸去一切武裝的孩子,卻又挺直着背脊不願低下頭求饒示弱。
是啊,他是弟弟,他要替大哥大姐着想。
可是為什麽,一直是他?
為什麽永遠都是他去理解別人,而他愛的人們,不用踏出一步?
不用去問問他的意見想想他的感受?
為什麽?!
尖利的質問聲中,心中的酸澀愈發膨脹,充溢得他快要爆炸。
翻天的狂潮一波一波地拍打過來,沖毀堤岸,把理智侵蝕得搖搖欲墜。大哥在說什麽快要聽不見了,明臺眼眶發紅地緊盯着那張張合合開開閉閉的嘴巴,夾帶着一滾滾的憤怒不甘委屈心酸,不顧一切忘記一切地,撲上前狠狠咬了下去。
“嘶!……”
明樓瞪大雙眼,不可置信地看着這個撲到自己身上胡亂咬吻着的少年。
明臺知不知道他在做什麽?!
少年似是火山噴發末日來臨般絕望而悲戚地咬着他,咬着咬着變成了吻,吻着吻着變成了舔,舔着舔着變成了止。
相貼的兩唇中是跳動的心,卻更是眼淚洗刷的苦澀。苦得,連靈魂都将枯萎死去。
明樓沉着臉,自始至終都沒有什麽動作。他沒有推拒,沒有發怒,沒有吃痛,只不帶神情地看着面前那人。看着少年發狂,看着少年親吻,看着少年哭泣,看着少年停止,看着少年在突然間睜大雙眼,看着少年驚慌失措地退離,然後,看着少年撞倒桌椅撞翻茶杯撞散文件地落荒而逃。
白紙紛紛揚揚,明樓看着那狼狽不堪的身影,面色複雜地摸上了唇角。
眸中情緒,幽深暗稠。難以探尋。
半個月後,明樓走了。
明臺沒去送他。
這半個月裏,明樓忙得不可開交,而他,一心一意當逃避的鴕鳥。
少年人是沖動的,不經大腦思考就做了。
可做了後呢?
撲天的尴尬和驚慌徹底淹沒了他,連呼吸都帶上惴栗。
直到如今,明臺仍沒想清楚,自己當初為何會沖上去親大哥。
那潛藏在背後的真相,比親吻本身還要令人害怕。
他想不透。
也不願去想。
“行啦行啦,當初只是個意外。現在大哥走了,就別再想啦!”
明臺壓回心中不知名的苦澀,自言自語地推開了門。
“大姐,這是我們學校給我開的推薦信。”他把手上那封信遞交給明鏡,笑得眉眼彎彎。
“去慕尼黑學金融?哎呀我們明臺真的是長大了啊!”明鏡一驚後笑得合不攏嘴,拿着那封推薦信左瞧瞧右瞧瞧,似是在看自家弟媳。“什麽時候去?去幾年?有人陪着嗎?”
“大概……”明臺摸了摸下巴,“半個月後去吧。老師說是去四年,只有我一個人。”
“你這一走,大姐該多孤單啊……”明鏡摸了摸少年的頭,“不過真好,我們家明臺是個有出息的子弟。”
“那是啊~怎麽着也不能給大姐你丢臉吧?”明臺蹭了蹭發上的那只手,神情很是得意洋洋。
“哎呀,那我現在要先去準備起來了!”明鏡一拍腦袋。
明臺看着大姐的背影叫喊,“诶诶诶大姐不急啊,還有小半個月呢!”
“不行,我最近老容易忘東西,要從現在準備起來才行。”
要從現在準備起來才行。
這句話,明鏡一直念叨至送明臺上飛機。
臨走的那天,上海剛結束夏日綿綿的梅雨,悶熱又潮濕,烈陽下是貼身的短袖,曬得通紅的皮膚,還有散發着青春氣息的汗水。
“明臺啊,記得有了空就飛回來看看大姐。”明鏡站在機艙外告別,眼裏劃過的是蒼穹之上的白雲,也是暗暗流動的不舍。
“嗯。”
“你大哥和阿誠哥就在巴黎,三兄弟要多聚聚。”
“好。”
“缺什麽了想什麽了就跟大姐說,大姐給你送過去。”
“知道了!”
明臺不由得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送東西是借口,想看人才是真吧?
他最後地抱了一次明鏡,抱了那個撫養他十四年的女人,抱了那個為了家而日漸蒼老的大姐,聲音低沉得像個可以真正擔起挑子的男人,“保重啊,大姐。”
【——沒有誰能陪着你一輩子。明臺,有些路你該學會自己走。】
成長,總要付出些代價。他是該,真正長大了。
明鏡看着擁抱着自己的少年,看着他比自己還要高的身形,像是看盡了這十四年如水嘩嘩的時光。明明想哭,她卻笑了笑。笑得讓人心疼。“保……重。”
上海到慕尼黑,從大陸東端到大陸西端,八千多公裏的距離,一天的飛機,四年的分離,未道出的千言萬語。
上海晴天萬裏。慕尼黑下着霪雨。
這一年,還是1934年。
陽光微涼,帶着淚意。
作者有話要說: 搭配bgm: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