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七/生而陌路

夜晚明樓出門了,明臺縮在被子裏,昏昏沉沉地覺着自己可能發了燒。

夜裏好像有人進了屋,沒開燈,就沉默地坐在床邊,身上有煙草和香水混合的氣味。

明臺覺得自己可能是在做夢,迷迷糊糊地喊了句“大哥”,見沒回應,也就放下心來。

你看,真的是做夢啊。

“das gesicht der welt verndert,glaube ich.(我想,這個世界的面貌忽然改變了)”

夢中,似有人在耳旁輕柔低沉地念着什麽,聲音悲涼。

“seit der ersten hrte ich die fustapfen deine seele.

(自從我聽見你心靈的腳步聲)

los, noch neben mir, als sie gestohlen.

(穿越我與死亡之間的幽暗外緣)

zwischen mir und der dramatischen ueren rand.

(靜靜地、靜靜地,來到了我身邊)

der offensichtliche tod, wo ich dachte, sinken.

(站在那兒的我,本只想被黑暗淹沒)

gefangen in der liebe, und brachte den ganzen.

(卻不料被愛俘獲,還用新的韻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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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ben in einer neuen rhythmus.die tasse dole.

(教會了我生命的意義。上帝賜予我的)

gott gab für die taufe, dann bin ich gerne trinken.

(那杯洗禮酒,我心甘情願地一飲而下)

und lobt die süe, süe, mit dir anear.

(并贊美它的甘甜——甘甜,是因你在我身邊,親愛的)

den namen des landes, der himmel, die gendert werden.

(天堂和人世的稱謂,因你的踏足而改變)

wo du bist oder sollst, oder hier.

(無論是現在或将來,無論是彼處或此處)”

聲音漸漸低了下去,落成手背上輕柔的一吻。

“und das...das laute und singen...war liebte gestern.

(并且這,這在昔日仍被珍愛着的魯特琴和歌曲)

nur liebe……

(那吟詠天使知道——時至今日,它們仍是我的摯愛)

weil dein name bewegt sich genau in dem, was sie sagen.

(因為啊,那一聲聲的琴曲中,有你的名字在悠蕩)”

黑暗間,似是有誰在耳旁,不停地喃喃喊着“明臺、明臺……”

名字悠蕩,愛語吟繞。

這個夢,恰如最好時光。

接下來幾天,明臺躺在床上不知晝夜的,漢娜請鎮上的醫生來家裏給他打了幾針,也不見得好轉,倒是在明樓要走那天,明臺的身體神奇般地好轉了回來。

路上是聖誕過後疲憊而又難掩歡愉的行人,明臺心不在焉地看着他們,似是沒從大病中恢複過來。他插着口袋,一摸後卻像是觸碰到了什麽,愣了愣把袋裏的信封拿了出來。

哦,想起來了,是大哥寄給他的電報。

他捏着薄紙,擡起頭看了身前正在與漢娜談笑的大哥一眼,又低下頭去。

“怎麽了,一整天都悶悶不樂的?大哥走了就沒人管你了,難道還不開心?”明樓毫無隔閡地與他打趣着。

“頭還暈,難受。”半真半假地,他搖了搖頭這麽說道。

明樓伸出手貼上他的額頭,試探了下他的溫度,“還好,燒退了。”

“嗯……”明臺沒有再說什麽,可猶豫了下,還是忍不住上前一步,沙啞着聲音開口,“大哥?你看過這封電報嗎?”

他晃了晃手中那封信。

“自然,這可是我寄給你的啊。”明樓挑起眉。

看見大哥這模樣,明臺心裏沒來由地好了許多。他笑笑,“哦?那你看過落款嗎?”

“不是Lou Ming?”

“你看看就知道了!”明臺把那封電報遞過去,仔細地盯着大哥的反應。

明樓先是僵立在原地,神色隐隐發黑,而後轉過身去,深吸一口氣,當做沒事人樣地把電報收起來,“是電報員不小心打錯了。”

“不還我?”明臺靠近一步,笑着想伸手去拿那口袋裏的信,卻被大哥伸出的右手擋住了,“這種出了纰漏謬誤的電報,還是交由我來保管比較好。”

留給小鬼的話,不知會被他笑幾年!

“嗯哼?”明臺停住了動作,看着他似笑非笑,“明長官不是想要銷毀?”

明樓壓低了聲音,“你大哥是這種人嗎!”

瞪着的眼,談笑打鬧的氣氛,他們倆終于回歸了正常。

這樣,也沒什麽不好。

“大哥下一年還來嗎?”明臺想幫他拿些行李,卻被拒絕了。

“如果小少爺還不回家的話,那我們恐怕還得再來。”一旁的明誠替明樓回應着,“大姐很擔心你,怕你一個人在國外過不慣,所以讓我們多來陪陪你。”

少年人啞然失笑,“大姐還當我是三歲小孩不成?有誰一開始是過得慣的?不都是時間長了,也就适應了?……”

有誰一開始是過得慣的?不都是時間長了,也就适應了?

這句話突然敲打入明臺的心房。

他怔愣着,沒再繼續說話。

明樓摸了摸明臺的頭,見四周沒什麽人看着,便從口袋裏摸出一把□□放入明臺的口袋裏,“德國毛瑟M1932式全自動□□,改進過的,給你。”

明臺把手伸進口袋,像是被燙壞似的,有些欣喜,又有些惶恐,“怎麽突然給我這個?”

“這幾年希特勒上臺後,德國動作有些大。你在慕尼黑,多少還是得小心些。”

明臺低着頭,鼻間有些酸澀,“好,我會注意的。”

明樓拍了拍他的頭,本還想再叮囑些什麽,卻被迎面走來的女郎給挽住了手臂。

“Frei,Zu Mir Kommen.(有空,再來找我)”衣着暴露的女人親昵地貼上他的脖頸,用晃動的胸脯揉擦他的手臂,舉動輕佻。

明樓一僵後把手臂抽了出來,臉上卻是無懈可擊的紳士笑容,“Na gut(那好)……”

明臺隐隐有些聽懂他們的對話,轉過頭警覺地問漢娜那人是誰。

“是附近的一位酒吧女郎,她丈夫在十多年前的大戰中死了,因為唱歌唱得好聽,最後入駐了深夜酒吧。”

漢娜托着下颔,綠油油的眸子直直看着他,“不過,聽說她和很多男人都有來往呢……”

明臺握上袋裏的那支□□,緊抿着唇沒再說話,顫抖的右手慢慢浸出了汗液。

一切,都再顯而易見不過了。

沒什麽,好猜的。

一路上,明臺的心神都是恍恍惚惚的,直至臨走前的告別,也是如此。

他看着明樓大力地擁抱下了他,他看着大哥與阿誠哥登上了飛機,他看着飛機與飛鳥一同消失于天際,只留下淡淡的煙痕,表示着曾來過的痕跡。

擁抱過的身軀仍微微發燙。明臺擡起右手,看着陽光從指縫間穿透而過,每分亮度都刺痛雙眼,每分溫度都灼熱胸膛,恰似整個喑啞天地,都在此刻陪他潸然淚下。

大哥啊,有人認為愛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點的吻,是一堆孩子,也許真是這樣的,在你看來,在他們看來,也許都是這樣的。但是……你知道我怎麽想嗎?

我覺得愛是想看見卻撇開了眼,是想擁抱卻退了一步,是——

想觸碰又收回了手。

……

你說,這樣的我們,算不算相愛着?

夜裏,嘈雜的酒吧裏,明臺買着醉,喝着酒,看着臺上的女郎坐在木椅上彈着吉他,性感沙啞的聲音在煙霧缭繞的酒吧裏緩緩游蕩,散發着暗夜下挑動□□的迷人魅力。

“小鬼,要不要來一起跳個舞?”不遠處只穿着吊帶衫的金發女人走近他,用不太自然的的英語搭話,嘴邊的笑容暧昧成欲望的長蛇。

明臺覺得自己的意識飄浮在雲層上無處着陸,卻仍假裝鎮定地搖晃着酒杯一笑,“不了。今晚我是專門來喝酒的,下次再一起跳吧?”

女人也是知趣的,聳聳肩就走開,找了下一位男伴。

待那人走開,明臺感覺一陣惡心從胃裏往上泛,身子再也支撐不住地哐當一聲倒了下去,柔軟的頭發撞上堅硬的吧臺,起了個大包。

“嘶……”痛哼聲中,意識僅清醒了一瞬又慢慢渙散。

因大哥的管制,他這十七年來,還沒怎麽喝過酒。

沒想到,醉酒是這種感覺……

真他媽難受。

嘟囔着,他顫巍巍地扶着椅子站起身,可腿一軟又倒了下去。

視線迷離中,燈紅酒綠的幻影模糊成一灘灘夢境。

“小心。”

只有耳旁清冽的聲響,數十年如一日地清晰。

“是……你?”明臺迷迷糊糊地回應,嘴角是無意識地苦笑,“你又要,來殺我?”

那人沉默着沒回答,只攬着腰将他扶起。“你喝醉了。”

倒是難得的,在殺他前,給了些微的溫柔。

眼前那人被風衣高領遮住了面孔,看不清神情。明臺的大腦早已無力組織思想,只看着他咧嘴一笑,笑得怪異,然後不待那人反應過來,直直一拳揮過去,似是想把那人砸碎般,兇狠的力道帶着淩厲的風聲。

那人退後一步,只輕輕巧巧地伸出手接住了他的拳頭,沒有起伏的聲音在一個醉鬼聽來,比子彈更要惱人得很,“你喝醉了。”

“這他媽關你什麽事?!”像是十數年來積攢的怒氣在此刻瞬間爆發,像是這幾日沉浸入骨的苦澀不滿都噴薄而出,他猛地一推那人,“要殺就快點殺,你磨蹭個什麽!”

就是這人,毀了他的一切,毀了他所有或美好或疼痛的一切,毀了他正常的人生。

現在,又做什麽假惺惺的姿态,站在這裏關心他?!

不知名的男人沉沉地看着他,沒有一絲辯解,也沒有一絲動容。而後,就在他雙手揮舞之時,那人出乎意料地迎上來,抱住了張牙舞爪的少年,雙手安撫着顫抖的脊背,像是靈魂共振。

“沒事的,睡一覺,就好了。”低沉的聲音,一點點地撫慰了每寸焦慮神經。

“After all, tomorrow is another day. ”

溫柔得,像是用□□抵着他背的人,不過是另外一人。

……

扳機扳動的砰然乍響間,明臺神奇地感到了一絲解脫。

每每傷你最深之人,是你最愛之人。

可解救你之人,也是你痛恨之人。

那人帶來的是地獄,是黑暗,是苦痛,是喪失,可……

也确确實實地是救贖和解脫。

意識墜落在地,湮于虛無。

但明臺知道,醒來後,又會有什麽改變。

畢竟啊,明天,是新的一天。

GERM48P016 1934.12.30 19:27 明臺第十六次死亡。

BSUD29Q017 1934.12.31

明臺在第二天回了柏林,忘掉慕尼黑荒唐如夢的一切,埋頭苦讀密碼學。

1935年。

1月3日國聯對意大利的侵略行徑采取了綏靖政策。

1月8日搖滾樂巨星貓王艾爾維斯·普萊斯利出生。

1月15日日本關東軍蓄意挑起“察東事件”,要挾國民黨達成《大灘條約》。

2月27日汪精衛、□□聯名發布嚴禁排日運動命令。蔣聲稱“此次日本廣田外相在議會所發表對我國之演說,吾人認為亦具誠意,吾國朝野對此當有深切之諒解。……我全國同胞亦當以堂堂正正之态度,與理智道義之指示,制裁一時沖動及反日行為,以示信誼。”

3月8日著名影星阮玲玉不堪輿論壓力,服毒自殺身亡。明臺以淚洗面,默哀三日。

3月16日希特勒宣布德國重新實行義務兵役制,公開撕毀凡爾賽條約,歐洲戰雲密布。

5月2日 法國和蘇聯于巴黎簽訂《法蘇互助條約》,以共同防禦德國侵略,及時進行支援和協助。可在日後,該約未能發揮其應有作用。

6月18日瞿秋白被押赴郊野刑場,在長汀了望四周山水,駐足說道:“此地甚好”。

遂平靜坐地,從容就義,年僅三十六。

留有遺書《多餘的話》,代序言“‘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何必說?”信末道:“中國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東西,世界第一。永別了!(一九三五·五·二三)”

6月18日英德簽訂海軍協定德獲擴建海軍。

6月27日察東事件進一步發展,《秦土協定》達成。

6月長江發生大水災,死亡14.2萬人,哀鴻遍野,流民失所。

7月1日察東事件愈演愈烈,中日簽訂《何梅協定》。

7月28日德國納粹國會通過議案,決定對175法規進行修改,進行全面升級:

①首先對同性之間的猥亵行為進行了重新定義。老法規認為同性之間有性行為才能構成同性戀罪,而新法規将範圍擴大——任何形式的同性親密行為都有可能被認定為有同性戀傾向,可能構成犯罪。

②其次對同性戀罪的處罰進行了升級。同性戀者被捕之後經過法院審判,根據情節嚴重程度,将被送入拘留所或監獄,進行思想“淨化”和“再教育”,屢教不改者将被直接送往集中營,判處十年□□。

“淨化”以長時間的罰站、辱罵、毆打為主,輔之以醫學手段,例如注射會使令男性失去性沖動,不再□□,□□不斷發育的雌性荷爾蒙(化學閹割)、用電波對大腦進行刺激等。

同時,蓋世太保還有權不考慮法庭判決,直接将犯人轉送至集中營。

慕尼黑大學種族淨化研究學院院長羅塔爾·蒂拉拉曾多次在公開場合發表研究結論:同性戀者應該被集中“滅絕”。

當時的精神學家則認為,同性戀是一種遺傳疾病,對整個種群有很強的危害性。

黨衛軍頭目海因裏希·希姆萊更公開宣稱:新的國家政權必須從根本上驅逐所有違背自然的同性性行為。

9月1日德國新175法規開始執行。此後七年間,共有約10萬人因“同性戀罪”接受法庭審判,5萬人被定罪。其中被送往集中營的人數在1萬至1.5萬之間,境遇悲慘。

這也是明臺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對大哥的情感是多麽畸形醜惡,是被人類所禁止的原罪。少年的绮念在暗雲籠罩下被壓制入深淵裏,再也不見白晝天光。

9月15日德國《紐倫堡法案》被通過,對“猶太人”作出了新定義--凡有一個猶太裔祖父母以上的德國人都會被視為“猶太人”。該法案剝奪了猶太人作為德國國民的基本權利,類似“一個猶太人與一個非猶太人的人發生性關系被視作是犯罪”的條款層出不窮。

10月3日意大利入侵埃塞俄比亞,埃塞俄比亞抗擊意大利的衛國戰争開始。

10月19日□□中央、紅一方面軍主力長征結束。

11月1日汪精衛南京遇刺重傷。

12月9日 “一二·九”運動爆發。

12月25日□□中央□□召開瓦窯堡會議。

12月25日因法德關系緊張,從巴黎飛往慕尼黑的航班被取消,一家人沒能再次相聚過節。

這一年,風雲變幻,暗流湧動。

希特勒簽署禁槍法令,收繳了私人槍支,使得猶太人在受到迫害時因手無寸鐵,而只能束手就擒。他宣稱:“今年将永載史冊。一個文明國家有了全面的槍支管制,這是史無前例的,我們為全世界樹立了未來的榜樣。”

這一年,數學天才“艾倫·圖靈”橫空出世,震驚學壇。其第一篇數學論文“左右殆周期性的等價”發表于《倫敦數學會雜志》上。同一年,他還寫出“論高斯誤差函數”一文,由一名大學生直接當選為國王學院的研究員,明臺奉其為偶像。

這一年,柏林的平凡少年欲望萌動,有了自己的第一個女朋友,金發大波浪,胸挺屁股俏,倒像是明樓會喜歡的類型。

遠在上海的明鏡知道小家夥長大後,喜得發電報給明樓,向來敬愛大姐的明樓第一次沒回信。

這一年,薇薇安在女軍官的幫助下入了黨,成為納粹一員,與明臺漸行漸遠。

這一年,是1935年。

離兩兄弟再遇,還有整整五年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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