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二/挑逗
夜晚的星光終究燒燼,白晝蹑足踏上了山巅,灰蒙蒙的天空鑲起了金邊,一寸寸地蓬勃向上,而後猛地刺破萬丈曉空,似是萬千雲層都在洶湧着沐焰重生。輝芒過後,一切又都沉寂下來,只是天色漸漸變得清澄,如水搖曳的晨光如瀑傾落,鍍得連空氣裏浮散的塵埃也明華耀人。
“小少爺,太陽都照屁股了!”明誠走進房裏,看見明臺還趴在被窩裏,美夢都做成了熟透的葡萄,微染熏紅。
“小少爺?”他捏了捏明臺的耳朵,“該起床了!”
明臺的耳朵動了動,而後像趕嗡嗡叫喚的蚊子般,揮開了他的手,嘴中嘟囔,“別吵我……”
明臺覺得好笑,俯下身就湊到明臺耳旁輕輕叫喚,“大哥有事找你呢。”
一聽到大哥,明臺就有些睡醒的跡象,似是被夢境和現實拔河般,他極不情願地緩緩睜開了眼,帶着睡夢中的朦胧濕意,也滿載着不悅。“新年第一天,我要睡懶覺!”
明誠松了手笑了笑,“我也只是傳話的,有氣別往我身上撒啊!”他頓了頓,“大哥在辦公室裏等你呢。說是有東西要給你。”
明臺先前早就醒過,看見身旁的床鋪空無一人,迷糊中一陣咬牙切齒。這會兒他一邊在心裏腹诽着大哥做完不留情,一邊慢騰騰地套上了衣服。
下床的時候身子像是殘缺的機械,每個動作每處骨骼每處皮肉都叫嚣着不适的聲響。也虧得他曾經受過老師的魔鬼訓練,這種程度的難受尚且可以忍受。只是想到始作俑者,明臺還有有點氣,在心裏狠狠地罵了明樓一頓,而後才跟着明誠緩緩地踏出了屋子。
房內,窗簾微漾,清風卷蕩,吹散一夜旖旎,燦黃的金光悄悄爬進窗臺,映染一地晨輝。
“說吧,找我什麽事?大年初一的,也不讓人睡個好覺。那麽早就把我叫來……”明臺沒敲門就進了明樓的辦公室,直往沙發而去,眯上眼一臉不滿。
昨晚上把他折騰得半死,今早又不讓他睡得夠。果然五年過去,大哥還是一樣□□!□□!不人道!比老師還過分!
“大年初一更不能睡懶覺。”明樓折起報紙,從座位上起身,指了指幾案,“專門給你買的小米粥,快吃了。”
明臺睜開眼,看見大哥已坐到了沙發上,作怪的小心思一齊湧上,“我不喜歡吃小米粥。”
明樓挑着眉看他,啞然失笑。都二十多的人了,怎麽還跟半大的孩子似的?
“你今日不宜吃太過油膩的東西。聽大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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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臺伸開手腳,大躺在沙發上,搖了搖頭,眼神狡黠,“那你喂我啊~”
明樓一臉寵溺地笑了笑,拿起勺子遞于他嘴邊,“可就這麽一回啊。”
明臺心滿意足地喝了一大口粥,吐舌“咩”了一聲,作着怪。而後不知是打起了什麽主意,小少爺笑得眉眼彎彎,“以後再多喂我幾回呗?”
明樓彈了下他的腦門,“都幾歲了,還要大哥喂啊?嗯?”
“不是你說到哪你都是我大哥嗎!”明臺捂着腦袋,眼睛耷拉下來,“就算我老得掉牙了,你也是我大哥啊……”
明樓又舀了一勺,遞于他嘴邊,“是大哥,就得喂弟弟了?”
明臺偏頭咬了一大口,毫不忌憚地反問,“是大哥,就可以上弟弟了?”
明樓的動作就這樣頓在原地,渾身僵立。他縮回手,眼神淡淡,“我……”
還沒說完,明臺卻兀的想起慕尼黑的瓢潑雷雨,那一次,大哥在松手後,也是這副神情。
【——明臺,是大哥不好。忘了吧……】
焦躁與恐慌一齊翻湧上心頭,像搖晃的擺鐘,每寸幻影都低語着無邊廢墟的流逝與逃離。
“不準說!”他喘息着,一把拉住明樓的袖子,兇狠的兩眼蹿起火焰,“不準再說什麽忘了吧什麽是我的錯什麽是大哥不好!”
明樓愣愣地看着他,“你……”
煩躁像是燒尾的貓,撓得明臺神思難定,惴栗難已。他沒打一聲招呼的,就壓住明樓,直直地吻了上去,帶着狂暴,帶着害怕,帶着驚慌。
像是萬裏荒野在剎那被野火燎原,從天燃燒到地,從地燃燒到浩瀚汪洋,從滄海燃燒到孤吟世界裏緊緊相貼取暖的兩心裏。
“明臺,我還沒說完……”明樓用寬厚的手順着小家夥的背,微喘的氣息不是因為接吻,不是因為親近,不是因為心底掙紮的猶豫,而是因為,那一刻,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來自靈魂深處的手透過僞裝,透過隔閡,緊緊地攥住了他的心,而後,輕柔地捧在掌心。
就是這人啊……
他低嘆着,溫柔地回吻上明臺,吻上他的眉心,吻上他的鼻梁,吻上他的眼睛,吻上他的睫毛,吻上他的臉頰,吻上他一開一合的雙唇,像攥住心般,糾纏着靈動的舌尖。
“唔……”明臺先是沒反應過來,而後歡喜地放松身體,抵着牙小心翼翼地吻着他,似是在對待什麽舉世唯一的珍寶。
吻罷,二人鼻尖對着鼻尖,眼望着眼。兩雙情動的眸子,一對亮晶晶的,像是融成了浩瀚星海,細碎的亮光化為了游魚,還有一對沉暗無比,老潭古波,幽深難測,
“胡鬧夠了?嗯?”明樓拍了拍坐在他身上的明臺的屁股,“你這寶貝屁股還要不要了?”明臺笑着蹭了蹭,“為了大哥,身家性命也願豁出去,哪還在乎這呢?”
說完,他語意一轉,“大哥,我剛剛親了你。我要對你負責。”
明亮的眼神,鄭重的神情……像是無盡時光裏的連綿炮火都從腦海退去,這一剎那,只有安穩歲月,沒有沉重家國。明樓屏住氣息地望着眼裏溶了一世光輝的小少爺,驀地想起了詩人的一句話。
“永恒,那是太陽與海,交相輝映。”
“什麽?”明臺不解地看他。
“沒什麽……我的小少爺。”他輕笑了笑,身軀與心魂的共鳴從胸膛裏傳出,震散塵埃,“既然小少爺想負責,我這個做大哥的,又怎敢推辭?”
話音一落,他把早就準備好的巴黎名表套上了明臺的手腕,“這樣,我們就都被拴住了。”
拴在,彼此的心裏。
明臺兩眼放光地看着手上的腕表,“給我的?!”
“不是你昨晚說皮帶比褲子都要多了?”
明臺想了下,昨兒個吃飯時,他的确有說過,想要大哥手上的那只表。可後來大姐輕斥了他一句,“你還是個學生,要那麽名貴的表幹什麽?”
後來,他也就撇撇嘴,沒多想了。
“怎麽不把你手上那只表給我啊?”這會兒小家夥得了便宜還賣乖,尾巴都快翹起來了。
“這個你不要啊?”明樓看着明臺腕上的表,伸手作勢要去拿,“你不要那你把這表還我。”
“才不還!”明臺縮回手,抵在背後,兩眼瞪大,“我可警告你啊,Low Ming同志,送人的東西是不能要回去的。除非……”
“除非什麽?”明樓挑了挑眉。
“除非你讓我拴一輩子。”
說這話時,窗外的清色天光傾灑而下,投照在青年狡黠的眉眼上,像是舉世的恣肆光芒都奔湧到了他一人的眼中。
明樓深呼吸一口氣,強定心神站起身來,去拿了什麽東西,“只怕能不能活到‘一輩子’,都不知道。”
在他看來,三五年太短,二三十年太遙遠。一輩子,最好不過是相依相偎的朝晖夕月。
“大哥你胡說什麽!”明臺不滿,而後整個動作停頓在原地,眉頭微皺,神情沉重,試探的語句小心翼翼,“大哥你……你不會……真的成了漢奸吧?”
“我說不是,你就相信了?”明樓拿了個墊子出來,聲音沒有起伏。“這是專門給你買的,回家以後記得墊上。”
明臺壓下心中的不快和蠢蠢欲動的懷疑,接過墊子,左右翻轉着看了看,“幹嘛給我這個?顏色怪難看的。”
“你要不喜歡,可以不墊。”明樓瞥了一眼他的屁股,“只要你不覺得難受就好。”
想起這事,明臺記起昨晚的瘋狂和今早的難受,心裏“蹭”地一下燃起了小火苗,“誰叫你昨晚上毫不顧忌的啊?!”
被責怪的始作俑者毫無“自知之明”地走至小少爺身邊,攬過他的腰,把他按回沙發上,“沒事,以後習慣了就好。”
習慣個你大……
明臺倏地意識到了什麽,“大哥,你,你的意思是……以後,咱倆,就,就在一起了?”磕磕絆絆的,帶着惶恐和驚疑。
“明臺,我們是一家人。”明樓神情平淡,“無論是德國還是巴黎,無論是廣州還是上海,明臺,大哥都一直在這裏,我們也一直,在一起。”
沒什麽以後,也沒什麽過去。他們倆一直在一起,從沒有分開過。
明臺靜靜看着他,半晌後笑了笑,恰似蓮子落入湖心,洗盡半生塵埃,蕩漾浮世漣漪,“那以後,我可不可以去你房裏睡?”
明樓的眼神是自己也未察覺的寵溺和溫柔,他摸了摸小家夥的頭發,“好。”
“那你以後可不準欺我瞞我,也不準再把我當小孩子!”
“好。”
“你也不能再随便找女人,當行走的genitals!”
“好。”
“以後你還不能随便打我!”
“看你表現。”
“下次我要在上面。”
“小兔崽子你怎麽不讓你大哥把天上的月亮星星都摘下來送你啊?”
“哎呀這主意好啊!我怎麽沒想到呢?哎大哥那就這麽說定了啊!你要是摘不到,下次可記得乖乖躺在我身下啊!”
“你信不信下次我把你幹得下不了床?”
“……”
【——大哥,我想要你……】
【——想要?自己來。】
真他媽床上的話都不能信!
夜裏,明臺縮進了明樓的床鋪,一看到明樓進房就嘿嘿直笑。
“你又在打什麽小算盤?”明樓脫下了西裝,又解開了領帶。
“一想到夜裏能有佳人在懷,心裏開心不行嗎?”明臺挑了挑眉。
“你是不是一天不惹我就皮癢癢?”明樓說這話時,正在解皮帶,金屬的光澤閃過明臺眼前,讓他想起了兒時被責打的痛楚。
都抱在一起滾過了态度還這麽差……
明臺撇撇嘴,心想難怪大哥至今還未成家。除了久經風月的技術,大哥真真是一塊不解風情的榆木頭。那些姑娘真是瞎了眼才全都一股腦湧上去争當這黑心木的枕畔人。
“又在心裏編排我?”明樓掀起被子上了床,微冷的溫度觸碰到鋪裏身軀的火熱後,不由得長舒了一口氣。
“明樓同志,你冷着我了。”明臺縮了縮,向後退去。
明樓微皺了下眉,而後一手把明臺攬得更近,肌膚相貼的,傳導着暖烘烘的溫度。
明臺雖被冷得一陣哆嗦,但想到能與大哥靠得這麽近,心裏所有的褶皺都舒展開,熨帖平實。
“大哥,你是不是也喜歡我啊?”夜深人靜的,小少爺不想這麽早就睡覺,蹭着明樓聊起了心裏話。
“你是我弟弟,我自然一直都喜歡你。”明樓一把一把地抓着他的頭發,摸了摸。
“你知道我不是這意思!”明臺聲音猛然拔高,而後又頓了頓,在阒寂中低了下去,低到塵埃裏,開不出一朵花,只能腐爛着死去,“慕尼黑那會兒……你親了我……大哥,你是不是,也像我喜歡你這般,喜歡我?”
說到底,小家夥也是沒安全感。這五年,他若即若離的,雖沒有任何暗示,但又态度暧昧,如此的确很不該。
明樓抱緊了他,輕嘆了口氣,“不是。”
明臺身軀一僵,許久無話。
“明臺,大哥的情況很複雜,一時半會兒,怕是說不清楚。”明樓在靜默片刻後,低聲出口,“這世間很多感情,并非界限鮮明的。親情,愛情,友情……這些,又有誰能說得清?”
“大哥對你的心思,不是原始萌動的欲望,不是大雨沖刷的激情。明臺……”明樓抵上了他的額頭,聲音帶着懷疑和茫然,“其實連我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對你存了怎樣的心思……”
就好像是前世約定好了來生相聚,所以偌大天下裏,他們相遇了,相伴了,然後毫不知情的,彼此相愛了。
這其中,有多少是荷爾蒙的沖動,有多少是欲望的吸引,有多少是歲月釀成的熟稔,有多少是父與子,有多少是兄與弟,又有多少是情愛與愛情,連他自己,也想不清。
“那我沒有你想得那麽複雜。”明臺抽抽鼻子,“我只知道一件事,我這個人很不好,嬌生慣養的,愛頂嘴,愛闖麻煩,愛耍小脾氣,愛惹長輩生氣,碰到漂亮姑娘就管不住自己的眼睛,碰到恃強淩弱的事情就管不住自己的手腳,碰到國家有難就管不住自己的一腔熱血義氣……它有一千八百種怪癖,一千八百種壞毛病,忽明忽暗,隐隐現現,惹人讨厭。除了有一點好,那就是……”
“愛你。”
即使相隔萬裏即使連擁抱的空氣都殘失了過往的溫度,即使連擡首仰望的都不是同片天空,即使什麽都沒有說,即使什麽都沒有想,但是每時每刻的,他都知道,有無限的愛自靈魂深處湧溢。
湧成春潮,湧成夏浪,湧成秋水,湧成冬河。
湧成浩浩蕩蕩。湧成相思成災。
湧成,千萬年未止的波濤淩汛。
明樓低低笑了笑,安撫着摸了摸他的脊背,“小少爺這些情話都是跟誰學的?嗯?”
“還不是跟你學的?”明臺翻了個白眼,而後蹭了蹭,選了個最舒服的姿勢,閉上了眼睛。“大哥,晚安啊。”
明樓低下頭在他額上輕輕吻了下,“Good Night.My little Prince.”
翻飛的過往在腦海中劃過,只剩下寂滅的虛無。頭一次的,明臺不再害怕,不再失望,不再懊悔。
嘴角的弧度,猶是揚起的,像極了這平淡至極也靜好至極的暗夜,“Good Night.My old Rogue.”
未來,還有無數的天明,還有無數的日落,等着他們去數,等着他們去看,等着他們,去擲灑餘生光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