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人成各
“大小姐,再問您一遍,林岫到底在哪?”
縣衙審訊室有些冷,清曉咳了幾聲,刑書還算客氣,給她端了杯水。
清曉木然接了過來。
頭晌,父親前腳被淮安府衙抓走,清曉後腳便被清河縣衙帶了來。她以為是因父親自己才被審問,可整整一日了,他們的問題只有一個:林岫在哪。
“我不知道……”清曉幽幽道。
話方出,班頭一把奪過她手裏的水杯,狠狠砸向地面,驚得清曉閉眼尖叫。
瓷杯落地,水濺了她一臉。
“敬酒不吃吃罰酒!還以為自己是知縣老爺的千金?看在阮伯麟的份上,我敬着您,可您就這麽磨我耐心?你以為你不說便躲得過去,別逼我用不幹淨的東西待您!”
清曉明白,“不幹淨”的東西,便是縣衙的刑具。
面對這架勢,說不害怕那是假的,不止心,她連身子都在顫抖。
“我若是知道自然說了,可他真沒告訴過我。”
“你!”班頭擡拳要掄,清曉吓得直往後躲,虧得刑書拉住了他。
“不得無禮。”淮陰伯不知何時來的。“你們先出去,我和小姐談談。”
班頭趕忙收回拳頭,臉色秒變,積笑施禮退出了審訊室。淮陰伯從袖裏拿出一塊素白的紡綢帕子遞給她,笑道:“擦擦吧。”
清曉接過來,謹慎地打量他。淮陰伯年逾四十,清秀儒雅,溫慈得讓人想去親近不過是在不了解他的前提下。
“阮小姐。何苦要包庇一個匪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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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匪徒。”
淮陰伯沒怒,嘆道:“我明白小姐難處,畢竟你也是受害人,為他欺騙也非所願。所以我們更不能縱容這些歹人了,你可知,你父親入獄便是因為他。”
阮伯麟被抓,名義便是“勾結匪徒”。
父親若勾結匪徒,那整個清河便沒有良善之人了。真是欲加之罪。說到底還不是怕父親将他們作奸犯科的罪證提交淮安府,故而先行下手。
沒有證據便将矛頭指向失蹤的林岫。想到自己曾經被綁架,她甚至懷疑林岫的失蹤是否和他們有關。
“我父親是冤枉的,林岫也不是匪徒。”清曉堅定重複。
淮陰伯無奈。小姑娘真是執拗,整整一日,好說歹說,竟半分沒有動搖,不愧是阮伯麟的女兒不見不棺材不落淚。
“他不是匪徒,可也不是林岫。”
淮陰伯冷道,随即招呼一聲,一男子推門而入。
清曉擡頭。
男子不及弱冠,面貌清俊,一看便是書生。書生對淮陰伯恭敬施禮,又對清曉行半禮。“學生林岫,見過阮家小姐。”
書生撩眼皮看了看清曉,見她正盯着自己,躲開了。
“這才是林岫,我從南京找到的。”淮陰伯瞥了他一眼,道:“講講吧。”
書生點頭,徐徐道來。
他實乃增生一名,回清河應考,栖于崇華寺。一日,偶識的道士欲拉他入夥謀劃騙婚,苦于拮據他鬼迷心竅同意了。然成婚當日,內心愧懼難安,便躍窗而逃。後輾轉到南京,一面備考,一面避風頭。結果被淮陰伯尋到,帶了回來。至于有人冒充自己,他并不知曉。
“學生有愧,林岫在此向小姐致歉!”
“閉嘴!”清曉怒喊道。
即便只看他眼角的那顆痣,清曉也懂了。
只是每一聲“林岫”,都挑着她的神經。她明白夫君可能是假的,也并不抵觸真相,只是不能接受這話是從另一個人嘴裏道出的。
清曉這一吼,把林岫吓了一跳。不是說這小姐身子不好故而要沖喜嗎?仔細瞧瞧,哪裏是傳言那般病入膏肓。膚色紅潤,又頗有傾國之色。當初目光淺,就圖那麽點彩禮,若是成親……算了,瞧他一家落魄得,還不連累自己。
話說清了,林岫匆匆朝淮陰伯施禮,退了出去。
清曉沉默。
無助,迷茫,心裏莫名地委屈,她眼睛模糊了。
淮陰伯語重心長道:“何苦呢。你父親賢良方正,為百姓鞠躬盡瘁,我們也不想如此。可事實擺在這,那匪徒确實隐藏阮府,又從阮府消失,這必須有個解釋。你噤口不言,就忍心為個陌生人讓你父親蒙冤,讓他清廉的名聲毀于一旦?說吧,他到底在哪?”
清曉深吸了口氣,搖頭。
一抹煞氣閃過,淮陰伯用手撐了撐眼皮,終了還是咬牙道:
“好吧,我知道林岫的事讓你難以接受,我給你時間。你回去好好想想,到底是你父親重要,還是這個害了你們一家的歹人重要。來人,送阮小姐回府!”說罷,轉身離開了。
一出門,馮三爺跟上來,狠聲道:“就這麽放她回去?她肯定知道人在哪!”
淮陰伯瞪了他一眼。自己看不住東西,害了大家,還有臉在這發號施令。
此刻不是指責的時候,他壓下怨怒。冷道:“她能為他保密,他便能為她回來。守株待兔,派人盯着吧。”
“可她……”
“你還怕她跑了不成!”淮陰伯怒道。“此法不行,抓來随你處置便是!”
清曉被送回去了
一進院,觸目狼藉,好不心涼。
阮府被抄家似的翻了個遍,說是抓人,倒更像是在找什麽。
昨日風波未平,今日又堕深淵。夫君和女兒接連被帶走,言氏驚得心口疼,暈了一日,方清醒些。此刻見女兒回來了,掙紮着要起。
清曉将母親按下。勸道自己沒事,縣衙例行問話而已,請她安心。
她沒告訴母親此事因林岫而起,只道父親一案必有誤會,清者自清,父親不會有事的。
言氏苦笑。“就知道一定會走到這步,怎麽勸他都不聽,太固執了。當初有你外祖父擔着,還有清河能容他,如今呢?這便是命吧。權貴惹不得,他總是不甘心。一再吃虧不知悔。”
“父親沒錯,為何要悔?”清曉不贊成母親的看法。不管為夫為父如何,父親絕對是個耿介的好官。清曉也憂懼過,也盼着相安無事。但如今事已至此,躲沒有用,父親的名聲不能就這麽毀了,為何良正之士要向奸邪低頭?父親問心無愧,就是被權貴的這張網吞噬掉,那也是一縷清魂常在。況且,他妥協,人家便會放了他嗎?
清曉安撫了母親後,便回後院了。
後院也沒逃過劫難,巧笙拾掇了一晚上,也不過勉強下得去腳。
清曉木然坐在床邊,看着桌上淩亂的書紙,問道:“他可回來了?”
巧笙明白她說的是誰,搖了搖頭。“沒。”
一個“沒”把清曉的心閥打開,眼淚急湧,經粉腮,過臉頰,在尖尖下巴相彙,大滴墜落。
淚水尚可聚,人呢?
清曉傷心,可依舊相信直覺,他不是淮陰伯口中的匪徒,更不會害自己一家。他說過不會讓父親有事的,她信他……
刀!
清曉忽而反應過來,沖進了清昱的小書房。
滿目淩亂,畫缸已破……哪還來的刀。
他拿走了
清曉終于繃不住了,蹲在地上落淚,凄切頹然。巧笙抱着她哄道:“姑爺許是有事耽擱了,他會回來的,會來救我們的。”
救,若是能救,昨晚他就該出現了!
他能從匪人手裏把自己救出來,為何此刻不現身了。
越哭越傷心,她忍不住嚎啕起來。西廂的清昱聽到了,喚了一聲“姐?”
哭聲戛然而止,她抹淚去看弟弟。清昱躺在床上,小臉茫然,驚慌未定。看得她好不心疼,也突然意識到,為了家人,她不能垮。
第二日一早,清曉去了前院,和母親商議如何救父親。
母親已經給通州祖家去了信,只是路途太遠,沒有幾日怕是到不了。多一刻,便多一份危機,不能都指着通州,眼下也得自救。
天理昭昭,父親所行盡在人心,馮三爺能誣陷父親告到府衙,那麽她們也能。
言氏皺眉搖頭。官官相護,還有誰比淮安知府更了解父親,既然他能下令抓人,那必是被收買了。況且這邊不過是個七品知縣,那邊可有閥閱世家的伯爺,孰輕孰重,任誰都掂量得出。
現實不可否認。可南直隸也不止他淮安知府一個官,上有巡撫,臬司衙門,提刑按察使,再不濟還有應天府!公道自在人心,不信他邪不壓正。
言氏苦笑,女兒到底還是年幼。若是都猶她想得那麽簡單,這天下便沒有冤案可陳了。
事實上,古今皆有冤,母親将冤案看做常例一來确實因法制不健全,二來也因無途徑可陳。清曉來的那個世界,有健全的法律制度和上訪渠道,這個時代無非是“擊鼓”“攔駕”“臨刑喊冤”。擊淮安府衙的鼓?等于自投羅網。攔高官的駕?官員一到,草木皆兵,怕還沒摸到轎沿,便被治個“沖突儀仗罪”捆了。臨刑喊冤?成本太高,且做最壞的打算她也絕不希望父親走到監斬那步。
條條路不通,但不等于真的沒有辦法。一個人發聲力量太小,那麽便将它無限擴大。
有些理論是亘古不變的,看似微不足道力量,聚集且發揮到極致也可以救命。
比如說,現世的“輿論”。
父親為剿匪殚精竭慮,為百姓嘔心瀝血,她不信這份力量不會助她們一臂之力。也許這并不能救他,但只要能夠拖延時間,待祖家伸出援手便好。
言氏不确定,眼下卻也別無他法了。總不能坐以待斃,看着夫君獲罪。
“……萬不能把你也搭進去啊。”
“我明白,不能賠了夫人又折兵。”清曉笑了,紅腫着眼睛,言氏看着心疼。清曉又道:“這事萬不能讓兄長知道。”
言氏皺眉。
“兄長知道,幫不上忙不說,只會影響到他科考。以大哥的才華,發揮無誤,奪魁輕而易舉。他考上了,便能為官,只有為官了,我們一家才有依靠。即便父親的事此刻幫不上,于日後也是有益的。”
女兒分析的極是,言氏突然覺得眼前的清曉有些陌生,卻陌生得讓自己安心,她大了。
二人商議間,忽聞下人來報:宋姨娘帶着二小姐,跑了!
言氏大驚,拍着床沿恨得直咬牙。聽小厮報,姨娘不僅跑了,昨個趁亂,更是把家裏的錢財席卷而去,千金閨閣的母親破口罵了句“賤人!”淚嘩然而落。
沒錢,怎麽為父親打通關系。
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清曉的心直直下墜,一寒到底。
強忍着痛心,清曉把下人都喚來。阮府也不是多富貴,本就人丁不旺,此刻除了照顧清昱的嬷嬷和巧笙,只餘母親身邊的趙嬷嬷了。他人昨晚便以各種事由告假回家躲災了。
清曉撿了幾樣首飾,交給趙嬷嬷,讓她雇人尋一尋宋姨娘。
言氏不解,何苦還在她身上浪費錢財。清曉嚴肅道:“必須找,不然落入居心不良的人手裏,只怕她會做出不利父親的事來。”
小姐想得周到,趙嬷嬷應聲去了。
都吩咐下去後,清曉緊繃的神經稍一放松,又咳了,言氏拉着她躺下。可她堅持要回後院,母親明白,她是舍不得離去的人。于是勸道:“大難臨頭各自飛,你也休要再想他了,他昨個就沒回,怕以後不會回了。都是母親的錯,害了你。”
言氏落淚。
清曉給她抹淚哄道:“哪能怪母親呢,你也是為我好。你瞧,我如今身子恢複,可不是你的功勞。”
言氏知道女兒逗她,破涕為笑,堅定道:“等事過了,母親便送你回通州,到那沒人識得你,清清白白的姑娘,母親拼了命也要給你尋門可心的親。”
清曉笑了。“母親可別惦記了,我能和爹娘,家人在一起,比什麽都可心……”
折騰兩日,回到後院清曉整個人都累癱了,坐在圈椅上,呆呆地望着地面。
目光流轉,她忽然想起了什麽,在狼藉的書冊裏尋出了那本《衩頭鳳》。最後一頁被撕掉了,只留下一句“人成各,今非昨……”
作者有話要說:我們女主現在有多氣,以後就有多甜,要相信我們男主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