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今非昨
“秦兄,可有消息了?”
秦穆朗聲大笑,拍拍江岘肩膀。“景行老弟,今兒我才明白你為何賴在清河不肯走,取了賬冊還非要回去再看那姑娘一眼,阮家小姐果然不一般啊。”
江岘挑開了他的手,蹙眉道:“到底如何了?”
秦穆斂容,道:“阮伯麟被押,家人幾次到淮安府鳴冤,都被趕了回去。可阮家這位小姐,竟煽動清河百姓,聚到縣衙為阮知縣伸冤,聲勢驚動了巡撫,淮安知府壓力頗大,到如今也沒敢定她父親的罪。不過想來淮陰伯是不會放過他的,幾個山陽匪人一口咬定與阮伯麟勾結,證據确鑿,這冤怕難洗。”
“這事到底是因我而起。”江岘沉吟。
秦穆勸道:“算了,你也是迫不得已。即便沒有你,那阮伯麟非朝火坑裏跳,這一劫他也躲不掉。不過他有女如此,也算造化吧,指望這姑娘別受其連累。”
見江岘不語,他凝眉又道:“那姑娘已經把時間拖開了,你若真想救,便休要再猶豫,按師相說的做,盡快将這件事完結。我知道你有顧慮,你自己衡量,為兄幫不了。”
江岘點頭。
“謝秦兄指點,景行如今行動不便,還請秦兄幫我一個忙……”
……
淮陰伯府,書房。
馮三爺氣憤地敲着桌子,火急火燎道:“早知如此,那日就不該放她回去。”
“确實小觑了她。”淮陰伯冷哼道。“她如今在衆目之下,又驚動了巡撫,怕是難再動手。京城此刻風平浪靜,許是東西還未入京,找到人才是緊要。”
“哼,我能綁她一次,便能綁她兩次!”
“不可魯莽。”淮陰伯道。“還不長教訓嗎!屢次下手不得,她身邊必有人護着,不能來硬的。”
馮三爺急了。“那便如此放任她,壞我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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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陰伯鎮定道,“阮清曉這麽做為的是什麽,無非是想救他父親,為一個‘孝’字,那麽這個‘孝’許也能幫我們。”
馮三爺皺眉,想了想,恍然點頭……
清曉明白請願也不過是江河一浪,官府稍稍威逼,小民便怕了,于他們而言義大不過命。完全靠他們不行,還是得疏通官場。
官場無朋友,朝廷無是非,唯有“利害”二字。
淮安知府之所以幫馮三爺,無非是看在馮家和淮陰伯的威勢上。可被清曉這麽一折騰,他騎虎難下,定罪不是,不定也不是,于是只得把燙手山芋上抛,移交巡撫大人。
巡撫手握最後的決策權,是關鍵人物。
人家是朝廷欽官,可不是她一個小女子說見就能見的。于是她四處奔走,求父親的故交舊知,甚至尋到了謝家
歲寒知松柏,患難見真情。
不要說幫助,謝翰連個敷衍都懶得給,竟讓兒子謝程昀應付她。經了前事,二人躲之不及,他竟用這種方式堵她的嘴,老狐貍!
可人在低谷便矯情不得。這些位高權重者,很可能一句話便是父親的一線生機。所以,硬着頭皮也得見。
見清曉深言懇切,說愧疚也好,說留戀也罷,謝程昀送她出門前挑破了真相:這事馮家和淮陰伯壓着,沒人敢輕舉妄動。包括自己的父親,早就被人盯上提早放了話。
就算鬧到巡撫那裏,巡撫也未必會幫她父親。何況他身兼都察院的督察禦史,彈劾都在職責之內,他若說定罪,都留不得他人插話。
換個角度想想,一個員外郎和一個伯爺竟與小小的知縣過不去,這背後指不定隐藏着何等驚天秘密。推翻阮知縣的案子,必然會牽扯更大的事件來。
哪個上任的巡撫願在自己的任期內惹是生非,能大事化小,絕對不會實事求是。
所以,解鈴還須系鈴人。他勸清曉好好想想,她父親到底哪裏得罪了兩位,非咬着不放,能把這個結打開最好不過了。
這些,她何嘗不懂呢!
道謝後,清曉告辭,卻被謝程昀留步,他踟蹰道:
“之前是我年少無知,犯下錯。可……我對清妤不過是一時沖動。上次相見,我便悔了,到底是我對不起你。可若不是你家提出入贅,我們也不至于此。若你果真走投無路,便來找我,我們……緣分再續。”
若沒前一事,她許會感動;不過此刻這番話,只值“呵呵”兩字。
“二少爺告知真相,我謝過您了。至于方才那話,只當沒提過。況且,我嫁人了,有夫君。”
“他是個騙子,根本不是林岫!”
“‘林岫’是假,但夫君不是。”
“不是?”謝程昀哼了哼,雖不信,卻還是道:“我可聽聞你和他不過僅有夫妻之名罷了。”
真是連“呵呵”兩字都不值
清曉朱唇輕挑,冷道:“清白的姑娘你們謝家都不容,何提嫁婦。我勸您別打這主意了,您做不了主!”
謝程昀啞然。
清妤當初如何都要嫁他,當着謝翰的面,他吓得大氣都不敢喘,沒有絲毫的勇氣和擔當。活得窩囊偏還春心泛濫。
不想再和他多說一句,清曉轉頭,傲然而去。
望着走遠的姑娘,清媚無雙,又沉斂堅韌,謝程昀真後悔了。若不是當初一時貪歡,怎會把她送到那個人的手裏。
不過也虧得送到那個人的手裏,所以他還是有機會的。
只要她父親出不來……
家裏遭劫,母親又病了,凡事只能靠清曉一人。
她帶着巧笙去探望父親,托着病身坐了一日的車才到淮安府大牢。
家裏的細軟被宋姨娘卷走,正值初春,莊子的租金又收不上來,所剩家底也都用來奔走了,如今吃穿都是靠母親當首飾。
此刻,她身上也不過紋銀幾兩。然牢裏班頭卻道:阮大人是要犯,哪是想見便能見。說到底還是 “開門錢”不夠,更何提她還想請個狀師。
淮安府倒是有些父親的故交,可他們要麽閉門謝客,要麽婉言拒絕。還有算“好心”的給了幾個錢“打發”了。
沒人,沒錢,寸步難行。
清曉心戚戚,突然摸到了懷裏的東西。
他送的那塊羊脂白玉玉佩。
這玉價值不菲,若當了它許這一行便夠了。
清曉捏在手裏,又憶起了他的話:“以後送你更好的……”
“以後”,她有多喜歡這個詞,明知他有秘密,可還是選擇相信,對“以後”充滿了希望。
即便是為了它清曉也不想放棄。捏着玉的手緊了緊。
再相信他一次吧……
“可是阮小姐?”眼前突然站了個黑靴藍衣的皂隸。
清曉警惕地看着他,“我是。”
皂隸嘿嘿一笑,不乏恭敬地施禮道:“阮小姐,我們家老爺有請。”說着,瞥向遠處。清曉擡首望去。
是淮陰伯……
“沒想到在淮安府遇到阮小姐。”淮陰伯道。
清曉冷哼。“怕不是偶遇吧。”
淮陰伯笑了。“阮小姐可是來看父親的?”
明知故問。
清曉欲走,突然想到謝程昀的話:解鈴還須系鈴人……
“是,我是來看父親的。”清曉盯着他道,“旁的不必再言,我只想問伯爺,到底如何能放過我父親。”
淮陰伯心底暗喜,肯談條件便是轉機,于是道:“令尊和匪徒勾結,謀財害命,卻反誣馮三爺監守自盜。馮三爺自然不滿,才鬧到我這,望小姐體諒我的苦衷。畢竟相處這麽些年,彼此敬重,我願為此做個中間人調和,各自退讓一步,沒什麽不能解決的。”
說得真好聽,不愧是侯門大戶。
救父親緊要,清曉應道:“我會勸父親放棄告發馮三爺,即便他不聽,事至于此,他官都沒得做了,想告也沒這個能力。所以伯爺大可放心。”
“懂得審時度勢,一點便透,阮小姐果然聰明。可這只是其一,還有其二,”淮陰伯笑道,“請小姐告知,那假林岫的下落。“
清曉有些詫異。
原以為淮陰伯嘴上說林岫,無非找個給父親治罪的借口,如今看來不是。
為何非要找他?他們之間究竟什麽關系?難不成果真是因他的臨陣脫逃害了自己一家?
“我确實不知道他在哪?”
“我暫且相信小姐,可你想想他會去哪?”
他曾提過京城。清曉沉默須臾,還是搖了搖頭。
淮陰伯臉色突變,寒聲道:“還要包庇他嗎?值得嗎,連父親都不顧?你可知他騙了你!不僅僅是身份!”
“你就沒想過他為何要冒名頂替與你成親?你可知他為何失蹤?你可知馮三爺為何非尋他不可?因為他偷了三爺的東西,價值不菲,且關乎身家性命!”
“他是何人,我說了阮小姐也未必會懂。但你要知道,他之所以隐蔽在你身邊,不過是在了利用你們一家為他掩護而已!東西到手,自然無影無蹤。”
“明白了吧,他不過是把你當做利用的工具而已!這樣的人,值得你維護嗎!”
清曉所有想知道的秘密,總是在這種情況下被揭露
如果都是欺騙,他抱着自己說的那些話算什麽,分別前夜的那個吻又算什麽?
清曉沉默須臾。“伯爺既然知道我對他而言無足輕重,何苦還來問我,他豈會告訴我。”
“他就沒說過什麽用得上的話嗎?”
清曉不語。
陰寒閃過,淮陰伯忍到極致,他将皂隸招來。“帶阮小姐去見見阮大人吧……”
對見父親,清曉滿懷希望。可到了大牢,眼前的一切險些沒讓她叫出聲來。
陰暗潮濕的牢房,父親背對着她躺在只有枯草沒有床被的榻上。獄卒不許她進,她只能隔着牢房的欄杆喚道:
“父親!”
他應是聽到了,呼吸微僵。然等了半晌,也沒反應。清曉又喚了一聲,父親終于動了,依舊翻不過身來。
清曉這才發現,他青灰的衣衫上,污穢不堪,水漬,泥污,還有血跡。父親發絲散亂,昏暗的光線中像秋後枯草,随着他的身體無助地顫抖着……
這是遭受了什麽啊!
清曉苦苦哀求,求獄卒讓她進去。可皂獄卒卻道了句:還是不看為好,看了反倒驚心。
他是犯人,可也是朝廷的官員,怎能如此待他。這還是自己那個意氣風發的父親嗎,清瘦萎靡得像具屍體。再這麽下去,他真會沒命的。
清曉質問,獄卒道:阮大人不肯認罪,府衙只得按律行刑。若不想他遭罪還是早早把他接出去的好。
清曉眼淚直流,哭着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錢都給了獄卒,托他好生照顧父親。
出了府衙大牢,清曉才知道什麽是真正的絕望,這種絕望不僅僅來源于父親,更來自一種失望。
一切都是劫數。
猝死,穿越,病入膏肓,嫁人,中毒,失蹤,遭難……幾個月裏所發生的事竟比她上輩子經歷的還要足。既然老天這麽喜歡開玩笑,那麽就陪他玩,反正都是死過的人,還在乎什麽。她要為自己值得的人争取。
清曉抹了抹淚,摸着懷裏的玉,朝當鋪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