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迎親

八月初八。阮家。

這是清曉第二次穿上嫁衣。梳頭, 挽發, 施粉畫眉, 戴鳳冠,着霞帔……一切平靜如常。

言氏望着女兒, 不禁流淚。這一次是真的要嫁出去了,不是招婿, 是離開自己身邊到另一個家去生活。她不舍,但這是喜事……

清曉全程無語,連個表情都沒有。蓋上蓋頭的那一刻,言氏忍不住提着蓋頭端詳, 目光在女兒臉上轉動, 說不出的心疼。她會理解自己的, 沒有人不盼着自己女兒好。

見母親眼閃淚,眼圈都紅了。清曉淡淡一笑, 清媚的臉嬌豔欲滴。

“母親,我會好好的。”

母女再僵,到了這一刻也冰雪消融,沒什麽好計較的了。不過該争的,她絕不放棄。她能理解母親,也盼着日後不管做出何事, 母親也能理解她。

阮家熱鬧起來, 街坊鄰居,阮伯麟的同僚都到了,連舅父言都帶着一家都特地從通州趕來, 蔣氏也帶着月見前來道賀。

舅父蔣氏皆喜,獨獨月見是愁容不展,從心底她還是希望表姐和江岘在一起,而且她看得出二人有情,怎偏就要嫁給他人了呢?

趁着大家賀喜,她竄入閨閣,看着已然蒙上蓋頭的表姐,拉了拉她的手,問道:

“表姐真的願意嫁?”

清曉的手冰涼涼的,可話比手還涼。“除了他,我還能嫁誰。”

“姐。”

清昱來了,身後還有剛被放出來的清妤。

透過蓋頭,清曉能夠看到清妤桃粉色的挑線裙,下面的繡鞋是新做的。看來她今日也是用心打扮了。還真是任何一個能與外人接觸的機會都不放過。

“姐姐,你今兒要出門了,怕日後我們相聚的機會便少了。往昔都是我的錯,我這會兒心裏真的是悔了,悔不該和你作對,畢竟我們是親姐妹。”清妤哽了片刻,又道:“望你看在自小一起長大的份上,別怨恨我。我如今也只盼着你在那邊能過好,姐夫一定會對你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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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聲淚俱下,止不住地啜泣。

這話說的,跟生離死別似的。可是也,她巴不得日後再不見自己呢,自己能嫁汪家也有她一份功勞。

對面人哭得頗是心恸,但此刻的清曉真是慶幸蓋頭蓋得早,不用看她惺惺假态,也不用勉強作勢地應付她。清曉真的是連個表情都懶得給她。

“妹妹不必傷心,日後見面的機會有的是,咱們之間的事哪那麽容易算清呢!”

話一出口,清妤登時愣住,垂落的手默然握緊。

月見也知二人關系,不想這大喜的日子再鬧得不愉快,便扯着清曉道父兄都來了,怕趕不及昨個便從通州出發了,還是借表姐的光,他們一家難得聚的這麽全。

月見這話本是想說自己,偏清妤笑着接道:“還是舅父疼姐姐,可祖家卻一個都沒來……”

能不給人添堵嗎?

連清昱都聽不下去了。道了句:“本就離家了,誰稀罕!”

月見緊張,握住了清曉的手。

她多少聽母親提了,通州阮家不來人,不是離家不離家的原因,而是今天也是清芷出門的日子。清曉不嫁世子,月見能理解,但世子娶清曉的堂姐阮清芷,她就不能理解了。

這算什麽?娶不得心上人,便娶她堂姐?娶堂姐便罷了,還要同一天?這不是往人心口窩上捅刀嗎?他還提出要從通州迎娶,搞得清曉不能從祖家出嫁不說,連個送嫁的阮家至親都沒有。他們那邊可倒是熱鬧,清曉這邊冷冷清清。這哪是相愛人能做出的事,如是想,月見倒覺得不嫁他也好,都道他性子孤冷,連做事都這麽絕!

辰時一過,迎親的隊伍終于到了。

鞭炮聲響,清曉竟莫名地緊張起來,手心裏都冒了汗,指尖越發地涼了。

如果上一次還能當做玩笑,但這一次不同了,這回她是真的要嫁了。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冷硬的感覺還在,希望這一次她能夠賭贏……

阮伯麟站在正堂門前,随他的是戶部右侍郎及戶部其他兩位主事,這已然是今兒最高的官了,左侍郎是汪坤的姑父,自然在迎親之列。

兩位侍郎能來,阮伯麟榮幸之至,畢竟他也不過是個六品主事,沾了女婿的光而已。

聽小厮來報,道迎親之人極多,隊伍之大把街道都擁滿了,阮伯麟的心放下了。女婿還算守信,能夠照顧阮家的感受,體面迎親。

有人氣就好,祖家一人未來,他不想清曉嫁得太冷清。

門外,歡笑道喜聲越來越近,随即挂着紅綢的朱門大敞,阮伯麟和右侍郎二人互望了一眼,先後下了臺階,去迎接親之人。

可才下了臺階,站在庭院甬道上的阮伯麟愣住了

第一個進門不是他人,正是身着二品官服的文淵閣大學士、吏部尚書也就是當朝首輔陸崇謙!

他方要邁入,忽而停住,伸手示意身邊人先請,而他身邊那人竟是中軍都督府的大都督陳謹晏。陳都督也伸手道了個請,二人含笑相對,誰也不肯先行一步,終了朗笑同時邁入。

他二人一進門,随後而來的人阮伯麟也一一認了出來,建極殿大學士戶部尚書孫原吉,前軍都督府指揮佥事兼宣府總兵的英國公府二爺韓仲光,竟然還有他最大的上司,禮部尚書崔審權……

不要說阮伯麟,連一旁的戶部右侍郎秦大人也愣了,腿有點軟。除了在朝,他哪見過這麽多人,更何況連皇極門都進不去的阮伯麟。

進門的人越來越多,哪一個都在阮伯麟的官職之上。這是迎親嗎?誰家迎親能有這麽大的架勢。連雖認不全人的街坊也瞧出這架勢不一般,紛紛後退,給衆人讓路,阮家門外更是擠滿了人,竊竊而語:阮家好大的排場啊!

阮伯麟有點懵:汪坤不過是個中軍府的五品經歷,怎請得動這麽多人?難不成這汪家他們還是沒查清?

不管阮伯麟怎麽想,右侍郎秦大人是管不了許多了,趕緊彎腰一一施禮。

見他動身,阮伯麟也猛然反應過來,上前揖禮。方拱手欲拜,陸崇謙單手撐了住。

“诶!阮主事今兒不必多禮,我們不過是來讨喜的。”說着,看了戶部尚書一眼,崔尚書含笑點頭。“您不是要女兒風光出嫁嗎,我們幾個來替新郎迎親,面子可是夠了?”

這豈止是夠了……

阮伯麟已經不知該如何應對得好,唯是含笑諾諾點頭,迎幾位貴人堂中請。陸崇謙擺了擺手笑道:“不了,我們是來迎親的,不能誤了吉時。可否請新娘出來了?”

被這仗勢震住,這會兒阮伯麟才反應過來:這是迎親,那新郎呢?

阮伯麟朝門外望了望,沒見着人,笑容尴尬地對着氣勢盛然的陸崇謙,可一看到他那身官服,又晃得得他睜不開眼,垂目皺眉猶豫半晌,“這……”了一聲,便再開不開口了。

陸崇謙料到了他的顧慮,朗笑一聲,中氣十足。

“阮主事可是想問新郎官?平日瞧他知情識趣的,偏到動真格的時候羞了,在門外候着呢。這不,便請我來為他代敬酒一杯。雖不合禮數,但看在他為娶小姐頗為用心,把我們這些老家夥都叫來的份上,可否喝下這杯酒,請新娘出門?”

阮伯麟是越來越糊塗了。新郎不出現便罷了,這陸崇謙竟能替他敬酒,他們之間哪裏來的這種關系。可面對的畢竟是權傾朝野的首輔,他敬酒,誰人敢不喝。阮伯麟再如何疑惑,也只得先把這杯酒飲下了。

喝罷。

趁着這口辣意在胸,他還是心下不妥,于是硬着頭皮問道可否看一眼新郎。

陸崇謙無奈笑了,伸手示意。阮伯麟朝門口走了幾步,探頭望去,一眼看見了正和車馬隊言語什麽的汪坤。

察覺有人在看自己,汪坤側頭,搭上了阮伯麟的目光,讪讪一笑,目光無措窘得本就麥色的皮膚紅得發暗,左右不知該往哪去。只得匆匆點頭,挪了一步,二人視線被大門擋住。

見到他阮伯麟心裏稍稍踏實。

陸崇謙等人依舊在催,吉時不可誤,趕緊請新娘出門。

清昱太小,阮家又沒來人,清曉只得由舅父家的表兄言煥之背出來,上了花轎。言氏跟着女兒出門,一看這架勢也愣了,腦袋一片空白,都沒來得及再和女兒囑咐什麽,花轎已在爆竹聲中被擡起,随着十裏紅妝,浩浩湯湯的隊伍朝東去了。

阮伯麟遠望着花轎前,棗紅駿馬上新郎官的背影,心下黯淡,女兒真的就如此出門了……

言氏看着離去的新人良久,直到轉過胡同,她才收回目光。

那背影,怎就突然覺得那不對呢?

新人去了,迎親的隊伍還沒走全。阮伯麟拉着妻子回頭送客。第一個進門的是顧崇謙,最後一個離開的卻也是顧崇謙。

他望着走盡的人,回首看了眼阮伯麟,淡笑道:“我今兒能來迎親也不止是為了新郎官,也是為了令媛,畢竟是清讓的妹妹。”

清讓?阮伯麟的心咯噔一聲。他幾時和首輔走得這般近了。

“清讓是個難得的俊才,最近的張秋河道一案,你在戶部也該聽聞了。戶部山東清吏司貪墨,還是清讓查出的,所以我才會讓他去張秋,沒成想倒是誤了自己妹妹的婚事,抱歉。”

阮伯麟算是明白自己這個兒子為何仕途如此順當了,原來是靠了首輔。自小端方質直的孩子,竟也會走這條路。如此急迫,想來為的也只會是那一件事吧。他突然覺得,幸虧把女兒嫁了,不然後果真是不堪想象。

“首輔大人哪裏的話,您擡舉他了。何況家事比不得國事。不過清讓他……”

“我是不是錯過了?”

門外忽而有人道了句,随即一聲朗笑,聲音高昂,卻聽不出絲毫的善意。這聲音有點熟,還沒待阮伯麟想起在哪聽過,只見一身着銀狐大氅,腰系雕螭玉龍鈎的中年男子入門。

男子四十上下,依舊英姿挺拔,面容俊朗,雙目炯炯透着凜然霸氣。他氣勢剛健,看得出是征戰沙場之将,可又不乏儒雅之氣,唇角微揚,不笑也帶三分溫煦。

阮伯麟怔愣,一時竟忘了施禮,言氏趕緊上前扯了扯他衣袖。雖不知來者是誰,可她看得出必是個貴人,而且腰間的玉龍鈎可不是誰都能用的。

“下官見過淳王爺。”顧崇謙語氣恭敬,可不過是淡淡颌首而已。

言氏心忽悠一跳。這便是小皇帝的堂叔,淳王?這,有點亂啊,他怎屈駕到這來了。這回怔愣的,是言氏了。

淳王淡笑,看了眼垂目拱手的阮伯麟,道:“看來我晚了啊,沒趕上迎親。”

“不知淳王會來,不然必定邀您同行。”顧崇謙回道。

淳王哼笑一聲道“您愛徒大婚,我如何能不來。您不怪我不請自來,我便知足了。”說罷,看了眼表情僵硬的阮伯麟。

二人對視,一時間都有些恍惚。阮伯麟看淳王的眼神全然不似避諱首輔,目光直直,說不清是驚是懼,亦或是兩者都沒有,而是滿滿的難以置信……

淳王也沒見過這種眼神,下颌微擡,慵然挑了挑唇道:“本王與阮主事,可有過往?”

阮伯麟突然反應過來,趕緊垂目道:“沒有,下官從未見過王爺。”

沒見過?那眼神可不似啊。不過見沒見過又如何,見過他的人多得去了,他可沒功夫一一理會,于是轉目冷看了眼顧崇謙,笑道:“迎親既然沒趕上,但喜酒還是要讨,請吧。”

顧崇謙颌首,淡笑伸臂引他出門,淳王沒客氣,挺拔着脊背先他一步邁出阮府大門。然就在他擡腿的那一刻,忽而想到什麽,乍然回首,明眸眯起盯着随後的夫妻二人……

“阮伯麟?通州阮家?”他語氣不輕不重地問了句。

阮伯麟施禮應聲。再擡首,發現淳王的神情,竟有那麽一刻的凝滞。他趕忙錯開視線。

而淳王看了眼首輔,再無他言,轉身走了。

他一走,阮伯麟深吸了口氣。看都沒看妻子道了句:“婚書呢?”

言氏驚。

“清曉的嗎?在書房多寶閣的漆盒裏”

話剛說罷,阮伯麟轉頭便去了書房,大步流星,幾乎是踹開的房門。他從漆盒裏拿出婚書,展開,眼神一瞪,這口屏住的氣長嘆了出來。

他問道:“婚書上,姓名寫的是何?”

言氏不解地看着他。“汪坤,阮清曉啊!”随即恍然,笑道:“啊,不是汪坤,當初寫的時候,他不寫名要留字,便留的是‘汪颢衍’。”

阮伯麟無奈冷笑。首輔說的沒錯:為了娶清曉,他還真是用心!

他搖了搖頭坐在了圈椅上,掩額将婚書遞給了妻子。

言氏茫然地看着夫君,接過來。展開一看,頓時僵住

這哪還來的“汪颢衍”!“汪”字沒了橫,“颢”字消了頁,連“衍”字的水也不見了,這分明寫的是:

江景行!

作者有話要說:稍後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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