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對比

次日清早, 日光透過敞開的窗格照進拔步床內, 再透過朱紗, 籠在清曉臉上時已柔和了許多,不晃眼, 暖融融的。

清曉惺忪地望着承塵,大紅府綢把記憶又勾上來, 她感覺自己還在清河,在她和江岘的新房裏。她伸手去朝一側摸摸,除了涼衾冰枕什麽都沒摸到。她登時一驚,偏頭看了眼, 身側哪裏有人, 整張雕花大床上只有她自己。

他呢?

猛然掀開被子, 顧不得多想,清曉起身從稍間沖了出去, 跑到明間,忽聞身後有人喚道:“夫人!”

清曉木然回身,只見候在次間兩個小丫頭正一臉惶恐,茫然地望着她。

她霍地一下清醒過來:這哪裏是清河,這是京城,是靖安侯府。她扶額長舒了口氣, 指尖冰涼, 連額角都黏膩膩地,她竟吓出汗了。

方才那一刻,她以為自己在清河, 江岘又不見了。

清曉擡眸看了看小丫頭,問道:“世子呢?”

“回夫人,世子……”名喚春衫的小丫鬟福身,然話沒說完,便見清曉身後的門開了,她看了一眼笑了,清曉循着她目光回頭。江岘一身窄袖青衣,輕巧利落地跨了進來,手裏握着他那把繡刀。

二人對望,一時都愣住了。

他滿頭是汗,鼻尖上還挂了一顆,搖搖欲墜;發絲黏在額角鬓間,整個人都散着男人陽剛的氣息。

他是去晨練了。

另一個名喚秋桐的小丫鬟趕緊擰了幹淨的帕子遞過來,江岘沒接,目光始終落在清曉身上。從頭掃到腳,見她赤着足,不由得眉心一蹙,将刀遞給了秋桐走了過來。

“怎不穿鞋?”他輕聲問,語調卻嚴肅得像個責備孩子的先生。“你身子弱,地涼。”他嘆了聲,想要彎腰去摸她的腳,可才一低頭,清曉揚臂攬住了他的脖子,撲進他懷裏。

他低着頭,她還是夠不到,只得踮起腳尖貼近他。

不只小丫鬟,連江岘都有點怔。他摸了摸小妻子的頭,惶然道:“怎麽了?出什麽事了?”說着,低頭去親她的額。額頭有汗,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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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清曉懷裏,他是熱的。她深吸了口氣,他身上熱騰騰的濕氣,混着淡淡的檀香,還有室外的清新,好聞得不得了,撩過心頭竄入四肢百骸,讓她方才驚悸的心安寧下來。

“到底怎麽了?”

她指尖的冰涼透過薄衫刺激着江岘的神經,他有點急了,想與她對視,可她埋在他懷裏就是不肯擡頭。最後挨不過,才貼在他胸口悶悶道:“我以為你又不見了……”

江岘的心驟然緊縮,被針刺的感覺,又疼又麻,麻到不能呼吸。随即一陣溫暖突襲,将他淹沒了,他眉梢一挑,托着她臀部将她抱了起來,仰頭看着她。

這回想不看他也不行了。

清曉低頭,分明是俊朗寡淡的一張臉,挂着抹輕佻的笑,卻又不顯違和,帶着幾分魅惑,看得她不由得臉紅了,忙解釋道:“你又沒言語,我,我以為你出門了……”

解釋就是掩飾,這會兒還嘴犟。可江岘偏就愛極了她這小脾氣。

他沒揭穿她,眉眼間皆是寵溺,柔情笑道:“下次出去一定告訴你,再不叫你等了。”

她笑了,目光落在他□□的鼻梁上,水瑩瑩的,方要給他擦,然餘光瞥到兩個小丫鬟便收手轉而推在他肩頭要下來。

哪能讓她光着腳,江岘抱她回房。走到次間,見她薄薄的寝衣早已被自己汗水浸透,兩人的味道融在一起不分彼此,他勾唇佻笑,轉身抱她出了房門,奔淨室去了……

今兒是新婚第二日,各府夫人女眷們前來道賀。本以為來的也不過是走動較近的幾位,然從天亮開始,客人便紛紛而至,人便沒斷過。

彼此心照不宣,面上是道賀,其實都想看看到底是怎樣個姑娘,能把這位冷面清傲的世子爺降住。要知道這裏半數人都給他張羅過婚事,可哪個不是碰壁而歸。

他都二十二了,不要說成婚,整個京城的貴胄公子哥,到這年紀沒當爹的,一只手都能數過來。若不是還有個首輔“金屋藏婿”的傳言,她們還真要以為這位不近女色的世子爺是不是有什麽……嗯……隐疾之類的……不都說,心裏越是郁結扭曲的人,行為越怪癖,不然他何故那般絕情狠辣,為了世子爺的位置,連親兄弟都不留。

話扯到這,花廳裏刑部侍郎孫夫人啧啧嘆道:“你們是沒瞧着,當年二公子跪在他面前求情,他那眼神狠厲得,愣是眨都沒眨,那叫一個無情……”

江岐當年被押在刑部大牢,孫侍郎還是主事,監侯這位前世子爺。孫夫人偶然去刑部瞧過一次,正碰到了前去提審的江岘。如此,這一幕便成了她後來很長一段時間的談資。不過如今大夥都聽膩了,她還會時不時地提起。

提便提,總得分個場合不是。她們才不在乎這個話題适合不适合眼下新婚的氣氛,她們擔心的是被林氏聽到,那可是觸了逆鱗,捅了簍子了。

于是安西伯夫人又把話挑了回來,不冷不淡地道了句:“他這脾氣,想來這姑娘日後也定不會過上何等好日子。”

夫人們紛紛點頭,極贊同。且不說別的,“金屋藏婿”的傳言都多少年了,陸汝寧都十六了,可聽聞首輔想要把女兒嫁與他的一絲消息?沒有。越接近他的人,越了解他。首輔都不敢把女兒托付于他,可見他名聲不虛啊。

別看她們沒少牽線保媒,其實心裏也含糊。只要見過世子爺的姑娘,便沒一個不春心蕩漾,恨不能非他不嫁的,可家裏面都不認可。倒不是說一定要鹣鲽情深,你侬我侬的,怕就怕嫁給這樣的人,一句知冷知熱的話都聽不着,面子上是榮耀了,心裏可苦着呢。

“不然能找個戶部主事的女兒?說是主事,還是前一陣提的,以前不過就是個知縣罷了。”孫夫人言道,說着,還不忘瞟一眼吏部右侍郎家的吳夫人。見吳夫人淡笑,點了點頭。她又不屑補道:“這高枝他們算是攀上了。也別說,迎親那日的場面,啧啧,可真是前所未見,連首輔都親自去了。這女兒,賣得也算值了吧。”

衆人唏噓。口無遮攔也該有個限度,這孫夫人心也忒大了,什麽詞都敢用。于是依舊是安西伯夫人轉了話題。

“戶部主事?不是禮部侍郎家的小姐嗎?”

孫夫人抿唇含笑地擺了擺手。“不是,她們倆是堂姐妹,同日出嫁,伯夫人搞混了。”

安西伯夫人不解。“那我前陣子遇到阮侍郎夫人,她怎說是和靖安侯府聯姻呢?那她嫁的不是世子又是誰?”

孫夫人煞有介事地眉頭一皺,剛開口道了一個“她……”便瞧着她眉眼一展,咧嘴對着前方笑了,衆人循視望去,林氏來了。

“恭喜恭喜啊。”幾位夫人斷了話題,紛紛起身道賀。

林氏舉止端莊,笑容優雅地颌首感謝,請各位夫人落座。孫夫人挑了挑眉,壓着想要挑起的唇問道:“怎不見世子夫人呢?可還未準備好?哎呦,我們是不是來早了,也不給人家新婚夫妻多留些時辰。”

這話林氏聽着是在逗笑小夫妻新婚甜蜜。可和着方才聊的那些,幾位夫人心裏都憋着笑呢。

甜蜜?她們可真想象不出來靖安侯世子爺帶着那張清冷絕塵的臉是如何“甜蜜”的。

林氏陪笑,溫慈嘆道:“畢竟新婚,多理解吧。這兩日他們也累壞了,連晨昏定省我都免了他們幾日了。”

衆人納罕,彼此瞧了一眼。不是說林氏不同意這婚事嗎?這剛成婚便護上了?孫夫人搖頭感嘆:“啧啧,看看。能碰到你這善解人意的婆婆,真是姑娘的造化。”

林氏謙讓地擺了擺手,卻笑容依舊,柔和道:“新媳婦出身不高,又是在南面長大,要學的禮數多着呢,若是有何不周你們多擔待着點,我過後會講給她聽的。哎,要說這婚事我不大同意,可畢竟兒大不由母,何況我還只是他嫡母,他開心便好。景行也不易,府外府裏都靠着他,便随着他怎麽舒心怎麽來吧,他喜歡的,我自然也喜歡。”

幾位夫人聞言,又你一句我一句地贊了起來。

而匆匆趕來的清曉哪裏知道,就自己晚出來的這麽會功夫,林氏已經給自己草了個慈祥無私,通情達理,深明大義的十佳好婆婆人設。

晚來也不怨清曉。孫夫人那句說得對,她們是真沒給小夫妻留時間。說好了是巳時來,怎料辰初便有人到了。到了便到了,卻沒人通知她,搞得她起得倒是很早,結果被江岘抱到淨室胡天胡地荒唐了大半個時辰。待她洗漱畢,穿衣、梳頭、裝扮……都妥當後已經辰正了,接到前院的消息,這才匆匆忙忙地趕來。”

江岘方才淨室出來,便被侍衛陳尋叫去了。回房時,他對着妻子笑容依舊,坐在一旁望着她梳頭,透過銅鏡,她看得到他眉心的凝重。他們又不是真的新婚,生活那麽長時間,她明白他心裏有事。于是笑着勸道:去吧,我自己可以。

嫁他之前就已經做好這個心裏準備了,以後不管面對什麽,她都會支持他。

江岘笑道,等她見了客人再去也不遲。可眼瞧着陳尋還在外面候着,清曉搖頭。她知道他擔心什麽。可這場合都是女眷,本來就不需要他到場,他無非也就是在韞玉院等着自己。

話是這麽說,可江岘還是擔心,他看了眼窗外的靜候的陳尋,肅然道:“巳正,我一定回。”說罷,親了親她額,扯了件直裰,邊走邊穿,匆匆離開了……

其實他想這些都沒必要,他不可能把自己揣在衣兜裏,時時刻刻護着。就算他願意,她也不願。他在乎自己,可她不能恃寵而驕,該面對的總是要面對。畢竟她想要做的是他的妻子,而不是掌心裏的金絲雀,抑或是他的負擔。

清曉帶着春衫和秋彤到前院時,花廳已經坐了幾位夫人了,林氏也在其中。

時辰較早,侯夫人還未到,清曉只得先上前和林氏問安。

衆人正聊着,遠遠瞧見游廊裏走來一位姿容豔豔的小姑娘。見她穿了件大紅祥雲紋妝花褙子,石榴紅的馬面裙;頭绾婦人發髻,帶了赤金嵌紅寶石的頭面,便猜到這是新婦了。

只是她們沒想到這新婦竟如此貌美

小姑娘雖一身紅妝,卻是繁簡得當,豔而不俗媚而不妖。一張小臉清清淡淡地好似只畫了眉,連粉都未曾施,卻比施粉還要光潔白皙,靡顏膩理,嫩得能掐出水似的。

鼻挺精致,紅唇一點;尤其是那雙眼睛,如浸水墨玉,通透瑩澈得讓人吃驚。

衆人已經很驚了。不由得暗嘆,這是要多俊的雙親才能生育出如此精致的女孩來;可随即想到她嫁得是江岘,又不禁惋惜,可憐這貌美的姑娘了。

清曉盈盈上前,給林氏請安。

來的路上對林氏的态度清曉已經做過心理建設了。今兒不管她說什麽怎麽做,清曉一應不與她發生沖突。所謂家醜不外揚,畢竟她是靖安侯府的人了,無論為了侯府還是江岘,不能給人家看笑話。

不過林氏好像也意識到了這點,對着清曉的眸色冷漠面上卻笑容溫和,應聲後便貼心地為她引薦各位夫人。而清曉一一問候。

“這京城的姑娘我也沒少見,如世子夫人這般容色的可沒幾個,怪不得世子爺非你不娶呢。”孫夫人先開腔笑贊。

清曉含笑福身,落落大方道:“夫人過譽了。”說着,便乖巧地站在了林氏身邊。

“二夫人真是好福氣,娶了這麽位嬌顏如玉的兒媳。”

林氏掃了清曉一眼。清曉感覺得到她眼神裏的煞氣,卻聞她笑語道:“可不是嗎,清曉招人疼。不過最有福氣的可不是我,是我家世子啊。”說着,掩口而笑,惹得衆人也跟着笑了起來。

清曉低頭挑了挑唇。知道的是她不屑林氏的造作,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聞言害羞赧紅了臉。

陪着幾位夫人聊着,清曉基本不用怎麽開口,能說的話林氏都說了。這會兒清曉算是把林氏這個新建的人設摸清了。

她想留個“好婆婆”的印象,清曉不幹預,她也會盡量維持表面上的體面,做個“乖兒媳”。只要不互相針對,沒有沖突,她便陪着把這出戲演了。于是含笑給各位敬茶。

可事情往往沒有想的那麽簡單。巳時一到,陸夫人帶着陸汝寧出現的那一刻,清曉才知道什麽才是真正的“好婆婆”與“乖兒媳”的相處方式。

聽聞陸夫人到了,林氏擡腳便迎了上去。人家還沒過二門,她已經撇下新婦穿過超手游廊了。見了陸夫人好頓寒暄,親切得讓人覺得,她們才是真親家吧。更過的是,她竟拉着汝寧的手,欲語凝噎,給了人家多大委屈似的,眼眶都紅了。

清曉無奈冷笑。可衆人眼裏,卻越發地覺得她可憐了。到底在靖安侯府心裏,陸汝寧才是首選第一位的。可即便如此,放在心裏便罷了,怎還毫不掩飾地暴露出來,這要新婦作何想,不怄一肚子的氣才怪。

怄氣?這才哪到哪,比這更過分的林氏也不是沒做過。

“我還怕你不來呢。”林氏拍了拍汝寧的手背嘆道。

陸汝寧笑了。“誰的婚事我不去都行,世子大婚,我可不能不來啊。”

林氏聞言,蹙起的眉心好不酸楚。“你這般說,我倒更是過意不去了,還候着你……”她瞥了眼淡然的陸夫人,頗是無奈。“看來我那霞帔是白繡了……”

這話已經明顯得不能再明顯了。清曉不尴尬,旁人都替她尴尬。不過想想也是,把人輕勢微的阮家和位高權重陸家放一起,誰不會選陸家。更何況江岘和陸崇謙還有那麽層關系在。

如是,倒也不怪林氏舍不得。

沒有比較便沒有傷害。

這便是林氏的算盤,先塑造個通情達理母親形象,接納兒媳;轉而又通過陸汝寧告訴大家,拾瓦棄金,其實我也有苦衷的,博同情的同時也給清曉難堪。

不過,她願做“好婆婆”,可不是誰都原配合她做這個“乖兒媳”的。

陸崇謙的妻女,跟着多智近妖的首輔生活,哪個心思轉得慢。陸汝寧興奮地拉着林氏,笑道:“您真的繡了,太感謝您了。”說着不滿地看了眼母親。“我都及笄一年,眼看着便該說親了,可母親一點都不急,別說繡霞帔,連提都不提。還是您好,把我當女兒,江景行這兄長,我果然沒認錯。”

說罷,眼皮一撩,瞥見了游廊對面的清曉,喜盈于色地擺了擺手,歡愉地喚聲:“嫂嫂!”于是三步兩步上了去,扯着清曉手仔細端詳,見她面頰紅暈氣色頗好,貼在她耳邊竊語道:“才兩日便把你養得這麽好,說說,他是怎麽疼你的。”

說是竊語,她嗓音大的,不要說清曉身周的夫人們臉紅了,連對面的陸夫人都聽得清楚,蹙眉嗔道:“汝寧!沒個規矩!”說着,含笑朝清曉點了點頭,端雅道:“我們又見面了,恭喜。”

清曉恭謹福身道謝,便瞧着她款款走了過來。

全程沒看林氏一眼

為何看她?就憑她方才的那幾句話,她那點心思陸夫人便摸清了。她不滿兒媳也好,怨世子也罷,自己家的事自己關起門來自己解決。解決不了便是你沒那能耐,憑什麽拿着外人當槍使。陸家女眷也是她能捏在掌心利用的。

衆人一時都愣了,誰想到會是這個結果。更沒想到陸夫人識得新婦,于是哪裏還顧得上呆立的林氏,一個個緊随陸夫人問候。見侯夫人從東院而來,便一同入了正堂。

貼上熱臉反讓人回了一巴掌,還能再難堪嗎?林氏獨自站在游廊裏,臉都窘得發白。于是憤恨咬牙,硬着頭皮跟上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阮清芷的事明天再寫吧,今天寫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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