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鞠裏指腹隔着衣服緩緩摩挲她的肩膀,神色暗淡幾分,深沉的雙眸辨不分明。

氣氛微凝。

她懂了,默然收回目光。

一直以來的擔憂和害怕都積攢在眼眶裏打轉,再開口時聲音微弱的顫抖: “鞠裏,我們……”

她知道,一開始就知道。什麽習慣一個人,都是害怕面對的說辭。跟他進這個門之前,她在心底信誓旦旦對他說: 鞠裏,有你太好了,想把我的一切美好都給你。

此刻,看他無聲的模樣,她忽然覺得自己可能真的給不了。

她一輩子都要與病魔抗争,終身離不開那堆造成滿月臉的激素,嚴重的時候連自理能力都沒有,連身體正常的指标都達不到,連給他一個圓滿家庭的能力都可能沒有…

身後傳來腳步聲,她側臉微微擡頭,眨一眨眼睛,斂住泛起的淚水。

“莫然,房間阿姨給你們收拾好了,你們早點回房休息,小裏,你倆別睡太晚。”鞠母停在沙發後面,沒發現異樣,叮囑完就走回房。

鞠母一走,鞠裏把她拉進懷裏,讓她臉貼着自己胸膛,安撫的摸摸她頭發,“不告訴我媽,怕她給你壓力。”

“莫然,之前沒告訴你,從 A 市回來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我媽,她身體不太好,一直希望我能早點成家。”

索莫然側了側臉蛋,心上一陣複雜,“所以你是回來結婚,了阿姨心願。”

“之前就和你說過,回來生活。”他低頭看她眼睛: “遇到你才讓我動了結婚的念頭。”

他說這話的時候,溫暖的呼吸在頭頂,耳畔是他的心跳聲,她的心也跟着輕柔顫動。

他繼續往下說: “我的年紀,我媽可能會比較着急,結婚之後她可能會要我們盡快要小孩,我不想你有壓力,有沒有孩子對我無所謂。”他頓了一下,眼眸望進她沾滿朦胧水霧的眼睛裏,聲線溫柔:“莫然,至始至終我的生活只要有你。”

她潸然淚下,點頭應允: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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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來沒有懷疑過他的真心,她的很幸運啊,一個不幸的自己積攢了二十七年的運氣能有幸遇到他。

索莫然覺得自己今天的情緒像坐過山車一般,一整天下來也不算太糟糕,因為身邊有他撫平心緒。

晚上,她住在鞠裏裝滿整個青春記憶的房間,居然沒有想要探索他過往的好奇心。安安靜靜躺在床上,手肘放置腦袋之下,側着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那一窗黑沉的夜色。

在那些一個人黑沉的夜晚裏,她也曾有過像個神經病一樣思考人生。

比如: 平安順遂走完學生時代,找一份養活自己的工作,閑情之餘養條狗,然後一人終老。

再比如: 每天按時吃藥保命,平時沒事兒人一樣,幹各種随心所欲讨好自己的事,萬一哪天複發牽一發而動全身,随時沒命,沒來及享受世界就抱憾而終。

最瘋狂的,有次五髒六腑挨個兒作妖,深夜躺在醫院 ICU 病床上腦海蹦出一想法: 要不偷偷讓自己舒舒服服的死了算。然而,下一秒腦中就殺出父母撕心裂肺的畫面。她就知道了,哦,那樣不行。

最魔怔的,某次晚上做夢,複檢時拿着化驗單找醫生,醫生帶着眼鏡低頭認認真真反反複複看好幾遍,再擡眼時戰戰兢兢和她說: 不好意思啊之前誤診了。哐啷!第二天夢醒又是六粒潑尼松,四粒羟氯喹,兩粒賽可平……

這樣,磕磕絆絆在一個人黑暗幽長隧道裏的走了十五個年頭,心中的那點希望之光有時候無盼頭有時候又忽明忽暗,幾近熄滅的時候,鞠裏泛着光走進來,一身的溫柔光芒,溫聲和她說: 莫然,我來了。

站在黑暗的她對他含笑又挂着淚: “你來了啊。”

鞠裏洗完澡出來,看到她側身正對着窗外出神,輕嘆一聲,掀開被子剛躺進去,懷裏一沉,她的聲音壓在他胸膛緩緩而起: “鞠裏。”

“嗯。”他擡手輕揉她頭發。

“你對我有信心麽?”

“嗯。”

“那我不想瞞着阿姨。”她仰頭看他: “我希望得到她真心的接納和祝福,這對我很重要。”

第一次見家長,她也不懂什麽規矩。一向覺得網上的各種經驗貼不靠譜所以咨詢了何禾,誰知道人家沒有經驗,直接扯證先斬後奏讓人父母直接給一個答案。

然後,搜羅經驗的渠道轉向有過經驗的楊晗,索莫然覺得自己開這口讓人回想去過去有點不人道,猶豫着楊晗就打來電話,大大方方給她支招: “禮物你問問鞠裏她媽媽喜歡什麽,讓他給你列個單,你挑着買。”

“女生第一次見家長,你別傻不溜湫的一進門就積極主動給人做飯顯擺廚藝。你這一顯身手,以後什麽家庭聚會,各種親戚朋友吃飯,得,廚房肯定少不了你站腳的地兒。”

索莫然哭笑不得: “你好懂。”

楊晗冷哼一聲: “當初去于越家,就是沒見過豬跑就直接把豬肉塞得滿口。現在想想,真他媽惡心。”

“行了,經就告訴你了,你自己取或不取,姐姐我忙着去約會呢。”

雖然。。但是,她廚藝也沒到大展身手的地步。昨晚的晚餐是鞠母早早準備好在家等他們。早上醒來,索莫然覺得自己應該需要幹點什麽,就算不用幫忙,她也不能起太晚。

因為留着心,早上天蒙蒙亮鞠裏醒來要去跑步,索莫然聽到淺淺的動靜就醒了。

鞠裏換好衣服從洗手間走出來,看到睡眼惺忪的她抱着枕頭坐床上呆呆看他,他微愣了一下: “吵醒你了?”

她打了個哈欠,搖搖頭。

“想跟我下樓跑步?”

她又搖頭。

“那再睡會兒,剛過六點,時間還早。”

還是搖頭。

鞠裏走近,捏她臉蛋: “那你這是夢游呢?”

她睜大了眼睛,呼呼瞪他。

鞠裏輕笑,揉一把她亂糟糟的頭發: “再去睡會兒,時間還早,媽還沒起。”

剛過六點,是有點早。打完一個哈欠,她又睡了過去,再醒來時已經七點二十多。聽到門外的動靜,她匆匆從床上爬起來,花了五分鐘洗漱加換衣服,拿手撥了幾下頭發,頂着個無妝容純素顏的臉蛋走出房門。

鞠母在廚房做早餐,轉身瞧見她,愣了下,随後笑容親切問她: “醒那麽早啊,你們年輕人好不容易周末,應該多睡會兒,是不是換了床睡不習慣?”

她不好意思笑笑,“不是不是,平時在家我也是這個點醒。”

索莫然早起的本意是打算幫忙做點早餐,雖然她也不怎麽會,但煮個雞蛋什麽,簡單的也還湊合。

但她看到鞠母帶着圍裙,戴着一次性手套,流裏臺上擺着稀散的粉末及炊具,一時默住。

鞠母瞧見她一臉困惑的模樣,笑跟她介紹起來: “這是小裏姥姥家那邊的特色糕點,叫碗兒糕,小裏小時候特愛吃,知道你們回來,阿姨昨天就準備了材料,今天做給你嘗嘗。”

碗兒糕,索莫然覺得這名字挺新奇,手突然就癢了,眼睛直勾勾看着: “阿姨,我可以跟您學學嗎?”

鞠母驚訝看她,笑說: “這當然可以呀,你有這心,阿姨也開心。”

索莫然對這種手工制作的甜品是真的挺感興趣,好學心一下子勾起,一邊戴上一次性手套,一邊看鞠母的手上動作,認真發問: “阿姨,這些是什麽材料?”

“這些啊,糯米和籼米,泡一晚上給機器打碎,過篩之後用手搓一搓,能捏成團就成。”鞠母說着微微欠身,拿過一邊的矽膠模具讓她試試,“小時候小裏吃的碗兒糕,都是用陶瓷啊木具來蒸的,現在年代發展,就很難找到傳統模具咯。”

鞠母手也拿起一個模具,給她做示範,“先撒上一層粉,鋪均勻,在撒上一層紅糖。”說着舀過一勺調好的紅糖粉末給她撒模具裏,貼身靠近,手上動作指導她: “這樣,再來一圈重複的,一層糯米粉,一層紅糖,最上層撒上一點點紅糖點綴,做好了我們先放旁邊,待會兒放籠屜一起蒸。”

鞠母的慢聲細語,耐心指導一下子讓她暖了心。除了自己母親,還沒人這樣像教小朋友一樣的溫聲教她學做一樣東西。就連上烘焙班,老師都只是在臺上講,讓她們自己跟着,偶爾下來指導都不會直接上手幫忙弄。

鞠母沒察覺她的異樣,繼續往下說: “鞠裏小時候在他姥姥家住了一段時間,以前啊,我們那地方有個民間兒歌,叫‘大碗兒糕,小碗兒糕,大人吃了長不高,小孩吃了才長高。’那陣時間,小裏被這歌忽悠着每天纏着他姥姥做碗兒糕,後來就喜歡上了,這麽多年也吃不膩,阿姨本來也不會做,就是為了他才跟他姥姥學的。”

“小裏這孩子雖然慢熱但挺專情,一個碗兒糕就喜歡了二十多年,他認定你啊,就會對你始終如一,這點阿姨向你保證。”

“阿姨……”她眼眶一熱,捏着手掌上的糕點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

“哎呀,這個可不能按壓,松松散散才容易蒸熟咧。”鞠母瞥見,接過她手上被用力捏着的碗兒糕,用手掌拍了拍,對她寬慰說: “也沒事,待會就給小裏吃這個,你人他喜歡,你做的他敢嫌棄,以後再想吃就讓他自個做去。”

“阿姨,謝謝您……對我這麽好。”她抿了抿唇,緩緩張口: “我身體不好,患有慢性自身免疫性疾病,和正常人不一樣,要終身服藥。遇見鞠裏讓他喜歡我真的很幸運,但我……”

氣氛沉默了半晌,鞠母眉頭輕皺,緩緩問: “你不喜歡他?”

“不是,我也很喜歡他。”她咬住下唇,緊張得手心都淌出了汗珠,卻又在努力維持表面的平穩: “我……可能給不了他圓滿的家庭。”

鞠母認真看她,輕嘆一口氣,語重心長和她說: “孩子,你要問小裏,什麽才是他的圓滿。”

話落,她的指尖緊緊掐入掌心肉,眼睛裏有水汽蔓延,終于忍不住落下淚來。顧不上肩上突然搭下的手掌,她上前伸手緊緊抱住鞠母。

曾經在青春期的某一天晚上,她打亂一堆的藥盒子,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側躺在床上悶聲哭泣,母親推門進來,半攬着她,輕拍她後背: “你不嫌棄自己,就不會有人嫌棄你。”

其實那天,也就只是剛出院回學校的體育課,同學間一起玩籃球,怕她身體虛弱把她勸告,她被落隊了而已。

那時的崩潰,自以為的不動聲色,還覺得天塌下來。後來想想,都是自己無病呻吟。

現在,後背輕落下的溫暖如那天一般,她被暖了心,也會更堅強。

抽離鞠母懷抱時,索莫然臉頰漸漸熱起了,有些不好意思。

鞠母瞧見,什麽也沒說,擠了擠眼神示意她往身後看。她順着視線往後,鞠裏定定站着看她。

她輕吸了吸氣,擡眼看他: “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他微微蹙眉,眼睛往那蒸屜瞥一眼: “在你們說我不敢嫌棄那玩意的時候。”

她笑了: “那你嫌棄嗎?”

“不嫌棄。”他擡手替她拭去殘留淚痕,溫聲說: “很喜歡。”

鞠母捧着籠屜擠過,對他們沒眼看,“你們倆出去再繼續,給我騰地蒸東西。”

“阿姨我幫你。”她撇下鞠裏,腳步跟上。

碗兒糕四十分鐘左右出鍋,索莫然看着這小模樣挺可愛,舉着手機拍了幾張照片,想着以後可以自己做,然後拿出來做對比。

鞠母洗了手出來,看到小姑娘舉着手機對桌上的糕點左拍右拍,心裏滿足感躍躍而升,她掏出手機遞給鞠裏,吩咐: “你幫我加上莫然的微信。”轉頭對莫然說: “一會兒莫然把照片發給阿姨。”

索莫然點點頭,嘴角帶着笑: “好呀。”

微波爐叮一聲響,鞠裏取出兩杯牛奶,兩個女人,一人面前放置一杯。

鞠母看着他們笑說: “中午留下來吃午飯吧,我再給你們做幾個菜,對了,莫然有什麽忌口,我拿手機記下來,避免忘記。”

“阿姨,不用麻煩的。”索莫然不好意思讓鞠母對她那麽上心。

“以後你和小裏多回家裏吃飯,阿姨也很開心的,你們好好過日子,我就滿足了。”生病住院的那段時間,想着兒子成了家有個孩子圓滿了,她也沒什麽心願了。但很多時候,人的頓悟往往在生死之間。

只要人還在,就是家庭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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