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三角鋼琴
這個位于北歐邊陲城市的機場面積不大,珂冬背着大背包等在候機室外頭,一眼便瞅見了大廳中央這架掉了漆的三角鋼琴。
鋼琴款式有些老,白色的琴鍵微微泛了黃,底下的制音踏板松松垮垮。
“看,當地人多有情調,在機場也能擺出一架鋼琴來。”帶隊學長高遲啧啧道。
馬上有同行的小學妹道:“誰都可以彈嘛?”
高遲撓了撓臉頰:“當然啦。否則,它擺在這裏做什麽?”
珂冬忽然轉頭問:“還有多久登機?”
“我們來得早,大概還要等兩個小時吧。”高遲說。
珂冬面無表情地點點頭,目光輕輕地落在鋼琴上,很快又撇開了。
“這一次比賽我們戰績不錯,亞洲高校能拿到這個名次的不會超過三個。”高遲坐在行李袋上,神采飛揚,“多虧你們珂冬學姐啊,要不是她在最後一項實驗裏力挽狂瀾,我們就要敗給濟州大的實驗隊了。”
他用胳膊肘捅了捅珂冬:“诶,你別老板着臉啊,說幾句,鼓舞鼓舞咱們的這群小接班人。”
珂冬轉過頭,看着眼前幾張充滿期待的稚嫩面孔,很認真地說:“這一次主要是運氣。90%的可能下pri沒有辦法在規定時間內産生反應,但我正巧碰到了剩下的10%。”
高遲以掌捂臉,無力地別過頭去:“珂冬,回國以後,還是我代替你上臺發表獲獎感言吧。”
珂冬鄭重地點了點頭:“謝謝。”
高遲徹底說不出話來了。
一旁的小學弟小學妹嘻嘻嘻地笑開了。
珂冬有些困惑,她不太明白這有什麽好笑的。
“诶?你們嚴川學長哪裏去了?”高遲忽然道,“剛剛還在,別最後留滞在這裏回不去了。”
大家都搖頭。
珂冬心不在焉地環視了下四周,大廳裏的那架鋼琴依然靜靜地杵在原地。
心裏像有什麽東西在撓。
她想彈一彈那架鋼琴,很想很想。但是她又很不好意思在大庭廣衆之下坐到琴凳上。
十五分鐘過去。
半個小時又過去了。
時間每溜走一點,她的心裏就難受一分。
高遲帶着小學弟小學妹進了安檢,一邊走一邊罵罵咧咧:“嚴川這個家夥到哪裏浪去了?”
珂冬落在了隊伍最後。
突然,她一咬牙,退出了安檢的隊伍。
二十年來,她從未做過一件出格的事情,但在這個異域的小機場裏,她被一股莫名的沖動占據了。
她不顧高遲的大呼,一溜煙從隊伍裏跳了出來,奔回了大廳。
坐在琴凳上的時候,她帶了幾分微喘。心跳得厲害,她總感覺四周有無數雙眼睛定格在了她的身上。
不等忐忑逼她退縮,她很快敲響了第一個音符。
很歡快的音樂,le festin。
旁邊有兩個金發碧眼的小朋友停了下來,拍着手唱出了歌詞。
她的臉有些發燙,指尖躍動得更快。一個小間奏後,她彈起了另一首蘇格蘭民歌。
兩首曲子銜接無縫,融合得仿佛本就是一個樂章。
她覺得莫名開心。
此前,她身邊的人都不知道,陳珂冬的手除了拿試管,也可以彈鋼琴。
沒有關系,在這個異國的機場,沒有人認識自己,彈錯了也無妨,出糗了也無礙——她這一輩子大概沒有幾次這樣恣意放縱的時刻了。
忽然,她的手邊多了一只手。
那手保養得很好,膚質細膩,骨節勻長,指甲修剪得幹幹淨淨。
那只手跟着她的音符,在高音區敲下了一串協奏。
她心底驚訝,新加入的音符與她原有的音符貼合得不可思議。
兩串音符你追我趕,很快,新的音符開始引領她的音符。
不知不覺間,珂冬才發現,自己已經被旁邊這位意外加入的演奏家牽引着開始了第三首曲子的彈奏。
音符響了一半,她恍然發現,這是肖邦的升c小調幻想即興曲,卻又和原本的曲子不一樣。她索性不去想教科書上的樂譜,憑着樂感把自己的節奏完全交給了這個陌生的同伴。
不得不承認,身邊這位是個相當有才華的編曲師。
同時,他還是個完美的鋼琴演奏家。她從來沒有親眼見過哪一個人的手速和指掌跨度能像他一樣。
四手聯彈的音符吸引了機場裏來自世界各地的旅客,有人拿起手機開始記錄眼前的畫面。
如果放在平時,珂冬一定會難為情地停下來,可現在她完全沒有心思去想周遭的一切,她要集中精力才能跟上這位搭檔的手速和即興編曲的思維跳度。
全身緊繃,卻也全身心享受。
最後一個華彩結束的時候,周圍響起了掌聲。
珂冬長長地籲出一口氣。她這才有功夫轉頭去看她的搭檔。
一看之下,她不由驚訝。她的搭檔居然很年輕,她很難想象這樣豐富的經驗會和眼前這張過分年輕的臉聯系在一起。
而且,難得的,這是一張漂亮的亞裔人的面孔。
她忽然緊張起來,一句簡單的“hey”差點咬到了自己的舌頭。
對方卻笑了,伸出右手:“你好。”
字正腔圓的中文。
她發現自己更緊張了,中文在唇舌間打結,竟然還不如英文來得順溜。
“大學生?”他看着她背包上的校園logo問。
她點了點頭。
“學音樂的?”他又問。
她搖了搖頭,有些不好意思:“學化學的。”
“你呢?”她盡量使自己顯得輕松自如,“做編曲的嗎?”
對方笑得眯起了眼:“不,我是畫畫的。”
兩人不禁都笑了。
機場廣播在催促前往中國航班的旅客入安檢,珂冬忙不疊地抓起背包。
她跑了兩步又回頭,發現那個人依然坐在鋼琴前,笑着看向她。
他摘下牛仔帽,不失紳士地向她告別示意。
緊繃了許久的神經終于放松下來,她對他招了招手,露出了這些天來的第一個笑容。
對着一個默契的陌生人。
最後一秒,珂冬過安檢沖進了候機的隊伍。
高遲罵罵咧咧地數落起來:“怎麽回事怎麽回事?臨時憋不住尿了麽?還去了這麽久!誤機了怎麽辦?”
珂冬安安靜靜地站在原地任他數落。
“還有你,嚴川!”高遲發現訓一尊木頭實在很沒有成就感,于是轉過頭來罵,“你又是怎麽回事?撩妹去了還是被妹給撩了?”
結果他發現,眼前的這位更是油鹽不入,冷得像坨冰塊。
“我去聽曲子了。”冰塊意外地開了口。
珂冬一愣。
高遲忘了數落:“就是剛剛的鋼琴曲是吧?我也聽到了,有旅客在機場大廳的那架鋼琴上演奏了吧。”
末了他啧啧了幾聲:“果然西方人就是比較浪漫,唉我們馬上就要回到社會主義的偉大懷抱了,怎麽有些惆悵呢……”
珂冬從頭到尾面無表情地站着,仿佛高遲說的和她一點關系也沒有。
嚴川看了她一眼,問:“你學過鋼琴?”
珂冬眨了眨眼。
很快,高遲擺了擺手:“嗐,你問她?她這樣一只學霸除了呆在圖書館就是實驗室,哪裏會有情趣學鋼琴?”
珂冬搖了搖頭:“沒人教過我。”
她說的是實話。
高遲哈哈大笑:“我說吧!”轉頭又開始教育珂冬,“你老這個樣子不行的,還是要抽出時間感受一下生活,聽一聽音樂,談一談小戀愛,不是學長我說你……”
嚴川牽了牽嘴角:“你這馬上就要讀博的人了,成果還不如大四的學妹,丢人不丢人,還好意思說?”
高遲苦哈哈地閉了嘴。
過了一會,高遲還是沒忍住,對着珂冬嚴肅道:“真的,在實驗室裏呆久了的女博士會嫁不出去的,尤其是像你這樣內向且情商不高的……”
珂冬偏着頭想了一會,正要回答,就聽身後有一道聲音響了起來。
“性格內向情商不高的女博士還是會嫁出去的。”那聲音不疾不徐道,“因為有人樂意追。”
一番話,聽得幾人都愣在了當場。
珂冬尤為震驚。
她一回頭,就見那個剛剛和自己同坐在一張琴凳上的年輕人正笑着看向他們。
他戴着一頂棕色的小牛仔帽,一身開司米外衫收了一半在寬松的牛仔褲裏。他單肩架着個帆布包,雙手插在褲兜裏,整個人看上去像午後三點鐘的太陽,溫和又懶散。
高遲讪讪地笑了幾聲:“也對,沒準就有人眼神不好。”
嚴川扶額,一把架着高遲的脖子往登機口走:“你夠了啊。”頓了頓,他又轉頭看向那個年輕人,略有深意道,“你說的沒錯,确實有人願意追。”
“我們化院的姑娘一向自産自銷。”話裏帶了幾分警告的味道。
年輕人笑了笑,沒有說話。
登機口已開放,隊伍往前挪動的速度越來越快。
珂冬還愣在原地,冷不丁撞到了後面的人。她轉過頭想道歉,冷不丁發現撞到的是那個年輕人。
她才覺察出,他的個子很高,她連他的肩膀也沒到。
“謝謝啊。”她低聲說。
謝謝他幫她說話,雖然高遲也不過是善意的調侃。
他眯起眼笑了:“you are wele.”
她忍不住也笑了。
似乎有這麽一種人,他們天生帶着陽光,他笑的時候,旁人也情不自禁嘴角上揚。
登上飛機的時候,她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驚訝地發現那個慵懶的年輕人并沒有随她登上飛機。
他不知何時跳出了隊伍,站在人群外對她打着手勢。
她明白了。
他和她并不是一趟航班,他來她身邊只是為了說上一句話。
驀地,她的心暖了起來。
沒有想到,這一趟疲憊的備受壓力的北歐行竟在這個邊陲小城的機場圓滿了她悸動的小情愫。
飛機起飛,她嚼着口香糖拉上了眼罩。
二十三個小時後,她又會變回那個刻板木讷的陳珂冬。
那個深受導師青睐的,一絲不茍的,向着嫁不出去的女博士奮鬥的陳珂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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