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鬼火狐鳴, 萬籁俱寂。禁軍架着蕭君轍,去往大理寺牢獄。

蕭硯夕負手站在河邊,表情肅穆。派出去尋找太後的禁軍還未回來, 每個人的臉上都蒙了一層焦作。

蕭荊因悲傷過度,沒有耐心等待太後的消息,轉身離開。在他心裏, 太後這個原配妻子才是可有可無的存在。

蕭硯夕忽然叫住他,“母後失蹤了,父皇不該等等消息?”

“不是有你麽。”蕭荊未曾回頭, 嘆道,“身為帝王, 若是連身邊人都保護不好, 就不配為帝。”

“呵。”蕭硯夕冷笑, 擡擡衣袂,“走吧, 走吧。”

蕭荊向後擺擺手,像是在就此告別。

直到蕭荊的背影沒入黑夜, 蕭硯夕才稍稍轉眸,凝着人影消失的方向,冷峻的容顏染了一絲譏嘲。

之前還因為闵氏抱恙, 對父親懷了一份同情。而今看來,屬實多餘。父親何時關心過他和母親?這樣的親情,不要也罷。

蕭硯夕冷了眸, 冷了心,收回視線,遙望湍流的河水。

掌珠手提宮燈,走到他的斜後方, 默默睢着他的背影,不知為何,感覺此刻的他,尤為孤獨。

聽見背後的動靜,蕭硯夕淡聲,“有事?”

掌珠攏下耳邊碎發,走上前,“夜裏野獸出沒,再尋不到人,太後怕是會有危險,要加派人手嗎?”

“你不恨太後嗎?”

“嗯?”

蕭硯夕斜睨她,“如你所說,前世太後抱走寶寶,棄于郊野,你不恨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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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朦胧,燈影搖曳,掌珠看不清他眸裏真正的情緒,扯下嘴角,“恨。”

怎能不恨。

可一碼歸一碼。

蕭硯夕伸手,攬住她的肩膀,将人兒帶進懷裏,輕輕環着,對着長河道:“朕也恨她。”

掌珠詫異地擡起頭,只能瞧見他輪廓優美的下颌。

許是黑夜容易讓人吐露心事。蕭硯夕沒有避諱,自嘲道:“朕憎惡自己的父皇、母後,憎惡闵氏,憎惡皇弟,憎惡遺棄自己、背叛自己的所有人。若是可以,朕寧願做一個普普通通的百姓,有一對相互扶持的爹娘。可朕沒得選。從小到大,朕一直活在闵氏的虛僞中,父皇的冷漠中,母後的歇斯底裏中。年幼時,朕以為的醜惡,實則是真實,以為的寡情,實則是常态。可以說,除了權力,朕一無所有。”

他摟緊掌珠的腰,以冷淡的外表,掩飾內心對愛的渴望,“而今,朕有了你和寶寶,尋回了一些溫情。”

望進他深邃的眼底,掌珠亂了心頭,低頭避開他的視線,小幅度掰開他的手,退到一側,沒有接話,以沉默拒絕了他的靠近。

手心空落落的,蕭硯夕兀自一笑,幾分無奈,幾分薄涼。

就不該奢望真心。

登頂寶座,就不該再去貪心真情與實意。

為帝者,多半孤獨。

蕭硯夕閉閉眼,忽然覺得寒風凜冽刺骨。

這時,禦前侍衛走過來,帶着暗示禀報:“陛下,五裏外有異樣。”

蕭硯夕眸光比寒冬還冽,淡聲道:“去看看。”

三刻鐘前,五裏外的河畔上,随着薛公公的一聲尖利嗓音,太後猛然意識到,自己給他人做了嫁衣,培養多年的心腹倒戈了。

新帝登基前,薛公公與張懷喜是司禮監的兩大執筆太監。那時候,掌印太監一職一直空缺,兩人都想收入囊中。最後,張懷喜得償所願,将薛公公剔除司禮監權力範疇。

薛公公不甘心,一直慫恿太後,去帝王面前說張懷喜的小話。可太後沒把他的事當回事,他記恨于心,與太後離了心。恰好這時,悶聲不響的闵氏,朝他抛出了橄榄枝。

自闵氏入宮為妃,因家世薄弱,性子柔弱,一直是人們眼中溫婉嬌美的貴妃娘娘。很多人說她空有美貌,除了帝寵,再沒有能拿得出手的本事。

可誰能想到,一向柔弱示人的闵貴妃,在成為太妃後,因郁結得了心病,久而久之,激發了心底對權力的渴望。或者說,她一直渴望權力,卻因身份,不敢僭越。

她出身不及太後,只能靠後天的人脈積累。恰好蕭荊給了她無尚榮寵,讓她能夠積攢勢力。

對于蕭荊退位一事,她是極為不滿的。但她在蕭荊面前,一直是溫柔小意的解語花,不可能幹擾蕭荊的決定。

蕭荊退位後,成為她一個人的男人。她卻不滿現狀,想要助兒子奪取大權,也一直在默默努力。可前不久,蕭君轍染了怪病,行事作風自有一套,再不是她能掌控的了。

然而,令她雪上加霜的是,蕭君轍胡作非為,以卵擊石,被打入大牢。

她再也坐不住了。

這些年,她利用蕭荊,培養了一批勢力,安置在茺州。這批勢力中,有一部分來自魯王舊部,全是蕭硯夕的死對頭。此番金蟬脫殼,一是為見到兒子,勸兒子逃離皇城。二是為了擺脫蕭荊,以自己的名義,暗中培養勢力,進而擁兵自立。再挑撥其餘諸侯王,殺蕭硯夕一個措手不及。

想到此,闵氏吐出一口濁氣,起身拍掉身上的鮮花,走到戰戰兢兢的太後面前,取下她尾指的護甲,戴在自己指頭上,用銳利的刺尖,刮着太後的臉,語氣依然溫柔,“咱們兩姐妹真的好久沒單獨相處了。”

太後汗毛直立,身體止不住發抖。

闵氏笑,“怎麽緊張了?姐姐不是一直很強勢麽。”

太後咽下嗓子,盡力讓自己不露怯,“你為何要假死?”

“因為,”闵氏一下下刮破她的臉,目光依然溫柔,“闵太妃這個身份多有束縛,施展不了野心抱負。”

“你是怕太上皇看清你的真面目!”

“活到這個年紀,姐姐心裏,怎麽還只裝着情情愛愛?”闵氏撚了撚她臉上的血珠,在自己手心寫下一個“囚”字,然後猛地擡手,掴在太後臉上。

太後被她打偏頭。

闵氏覺得不解氣,用尖利的護甲嵌入她的血肉,想要刻下一個“囚”字。

伴着太後的慘叫,她動了手。

倏然,蘆葦裏射來一支暗箭,擦過闵氏耳邊,穿入樹幹。

闵氏驀地回頭,還沒看清對方的長相,其他方向相繼射來案箭。

薛公公反應過來,他們出逃去往茺州的計劃,八成露餡了。

對方在暗,且人數衆多,薛公公扣住闵氏肩頭,“太妃,咱們快走!”

然而,沒等他們動作,一道人影若隐若現。

借着微弱月光,薛公公認出來人——

禦史中丞,宋辰昭。

宋辰昭拎着弓,從蘆葦中慢慢走出,剛正不阿的面龐寫滿肅穆,沉聲道:“本官奉聖上口谕,前來捉拿奸佞之徒。奉勸爾等束手就擒,以免受皮肉之苦!”

闵氏恍然,自己被蕭硯夕算計了。以她為餌,引出宮中的叛徒。

蕭硯夕一開始就看出了她的破綻?

當她百思不得其解時,宋辰昭已拂袖下令,“拿下!”

不消半刻鐘,闵氏等人被五花大綁。

太後有人撐腰,疾步走到宋辰昭身邊,拔出他腰間佩劍,刺向闵氏小腿。

闵氏吃痛,痛苦不堪。

太後紅着眼,想要再動手,被宋辰昭扼住手腕。

“太後慎行!”

“大膽!”太後呵斥道,“宋晨昭,誰給你的膽子,敢對予無禮?!”

“朕給的。”一道淡漠男聲,從不遠處傳來。

衆人聞聲望去,見河水上游的岸邊,走來一路人馬,為首之人,正是帝王蕭硯夕。

蕭硯夕攜衆人走來,越過太後,徑自走向被縛的薛公公,站定,居高臨下道:“那日,蕭君轍挾持淑妃離宮,是你協助的?”

薛公公顫着腿,想跪卻跪不下去,“老奴冤枉!”

“不承認啊?”蕭硯夕陰森森一笑,迸濺出許久不見的陰鸷,“來啊,砍了這老畜生的腿,再送去大理寺,聽候發落。”

身後的侍衛長當即拔刀,作勢要砍。

薛公公吓得尖叫,“老奴說,老奴什麽都說!”

蕭硯夕側眸,眼尾凝着濃濃的霧,讓人看不透情緒。

薛公公撕心裂肺地痛哭,無疑是在博取同情。

通過他的交代,蕭硯夕掌握了後宮及三千營中,與闵氏有來往的一些人。

闵氏呆滞着凝睇年輕的帝王,直到帝王看過來,才含血笑問:“陛下是何時看出破綻的?”

蕭硯夕淡淡道:“從你對太上皇提出的三個荒唐要求。”

蕭硯夕掐住闵氏下巴,用了七層力氣。闵氏感覺下巴快要脫臼了。

只聽帝王道:“朕自幼就覺得你并非表面那麽爛漫,實際上是很務實的人。怎會在死前,不為自己争取太後之名,卻要說什麽來世之約。當朕跟太上皇一樣,被兒女私情蒙蔽了雙眼?”

闵氏閉閉眼,“還有呢?”

蕭硯夕不疾不徐道:“有什麽話非要偷偷摸摸跟蕭君轍說呢?唯有見不得人的話!再者,這附近四通八達,灌木衆多,适合逃跑。你順流而下,在人接應下,離開皇城,易如反掌。闵太妃,你真可謂機關算盡啊。只是,若真那麽容易,朕就不配坐在九五至尊的寶座上了!”

闵氏擡眼看他,“我一個婦人,手無縛雞之力,能逃去哪裏?”

“這就要問你自己了。”蕭硯夕懶得再廢唇舌,甩袖道,“将闵氏等人送至大理寺,嚴刑逼供。若真有忤逆之心,擇日問斬。”

聽令,衆人皆愕然。

闵氏再胡鬧,也是太上皇的寵妃。帝王當衆下令問斬,要如何向太上皇交代?

闵氏瞪大眼,“我要見老爺,讓我見老爺!”

“帶走!”蕭硯夕不理會她的要求,提步離去。

太後緊随其後,哽咽道:“陛下......”

蕭硯夕停下腳步,偏頭看向她,沒有一句溫聲細語的安慰,有的僅是涼薄到骨子裏的警告:“母後該知道,朕最厭擅作主張的人,再有下次,絕不姑息。”

這是對今生的太後講的,也是對前世的太後講的,只是,前世已殇,無法再挽回。

斂起心中最後一絲柔情,蕭硯夕大步走進濃郁的夜色中,背影決然,不近人情。

掌珠小步跟在後面,終究沒有上前安慰。

這是屬于帝王家的感情糾纏,她無法插手。

燕寝。

小崽崽趴在張懷喜肩頭,盯着月亮門的方向,困得直耷拉眼皮,卻怎麽也等不回娘親,小嘴一咧,要哭。

“诶呦喂,小主子不哭啊。”張懷喜忙抱着崽崽來回走,給他哼戲曲,心急如焚。聖上和娘娘再不回來,小主子就要哭腫眼睛了。

一旁的小太監支招,“張公公,不如把小主子放地上,讓他自個兒玩會兒?”

張懷喜踢他一腳,“胡說八道什麽呢!”

小主子是要時刻抱着的,怎麽能放在地上?!

可怎麽也哄不好,無奈之下,張懷喜把崽崽放在地上,嬉笑道:“老奴陪小主子學走路?”

崽崽根本沒聽張懷喜說什麽,一落地,就開始往殿門外的方向爬,小短四肢還挺靈活。

張懷喜拍下大腿,上前要抱他起來,“地上涼......”

誰知,一旁的小太監也跟着趴在地上,學着崽崽爬,“小主子,奴婢學的對不?”

崽崽被小太監怪異的舉動吸引注意,見他像烏龜一樣爬來爬去,破涕為笑,咯咯笑出聲。

宮人們一見小主子笑了,全都趴在地上,學烏龜爬行。

蕭硯夕和掌珠走進庭院時,就見燈火通明的外殿內,一衆宮人,包括張懷喜,跟在崽崽身後,爬啊爬的。

掌珠嘴角一抽,跨進門檻,彎腰抱起崽崽,訓斥道:“大半夜,寶寶不許折騰人。”

崽崽一瞧見母親,本來要笑,一聽母親訓斥自己,嘴角一壓,皺着小臉,賊委屈。

張懷喜爬起來,顧不上拍膝頭的塵土,彎腰請安。

蕭硯夕走進來,看兒子委屈,睨了張懷喜一眼,“怎麽辦事的?!”

感受到帝王的怒氣,張懷喜虎軀一震,深知這火氣是從外頭帶回來的,忙賠笑道:“是老奴辦事不利,老奴自罰。”

說着,小幅度掴自己巴掌。

“行了。”蕭硯夕懶得理會,一擺手,“都退下。”

宮人們魚貫而出。

掌珠抱着崽崽也要離開,被寝門擋住了去路。

隔着門板,張懷喜小聲道:“娘娘久不回宮,今夜留下來陪陪陛下吧。”

掌珠沒有留宿的打算。今夜将崽崽送進宮裏,是因為去河邊,帶着崽崽不方便。又不放心把崽崽放在私宅,這才聽了蕭硯夕的建議,将孩子送來燕寝。

可這會兒......

她轉過身,不敢看帝王的眼睛,“我...我回去了。”

蕭硯夕今夜極為寡淡,聽得她言,也沒攔着。可崽崽忽然拽住父親衣衫,喊了一聲“爹”,嫩白的小模樣惹人憐。

不知從哪裏來的沖動,蕭硯夕一把抱過兒子,輕拍後背,轉眸對女人道:“夜深了,豐收經不起折騰,要出宮,你自個兒出吧。”

掌珠怎麽可能撇下孩子,伸出手,“我給寶寶裹嚴實點,路上哄他睡,不會折騰到他。”

蕭硯夕拍着兒子的背,轉身往內寝走,語氣很差,“朕的皇兒,沒道理折騰來折騰去,要走自己走。”

這人說來脾氣就來脾氣......

掌珠追上去,攔住他,“把孩子給我,我先回翊坤宮。”

“明掌珠。”蕭硯夕冷了聲音,“豐收也是朕的兒子,朕留他一晚都不行?”

掌珠抿唇,看着男人把兒子抱進內寝。

崽崽盯着拉開距離的母親,小嘴一努,扒拉父親胳膊,“娘。”

短促的發言,令兩人愣住。

蕭硯夕停下腳步,側頭看懷裏的崽子,“寶寶剛剛說什麽?”

崽崽指着掌珠,懵懂地發音:“娘。”

聞聲,掌珠紅了眼眶,單手捂住嘴。

她的好寶寶,會喊娘親了。

崽崽在父親懷裏颠悠,小嘴嘟囔着“娘”這個音。

蕭硯夕将他放在龍床上,轉眸看向女人,淡聲道:“你兒子叫你,還不過來。”

孩子頭一次會叫“娘”,掌珠怎麽可能硬起心腸不搭理。慢吞吞走到床邊,揉揉兒子的頭,“寶貝,再叫一遍,娘想聽。”

崽崽眨巴眨巴眼睛,“诶?”了一聲,音調上挑,似在疑惑,娘親眼睛怎麽紅了?

掌珠不知寶寶的疑惑,輕柔道:“寶貝,再叫一遍。”

崽崽以為娘親要跟他玩,颠着胖胖的身子,嘿嘿笑起來。

這麽一笑,兩人發現,兒子長了一顆乳牙。

崽崽長牙算是晚的。在下牙床的中間位置,長出小小一顆,特別可愛。

驚喜連連,掌珠捧起兒子的臉,仔細打量。

蕭硯夕站在母子身後,眼中的薄涼被溫柔取代幾分。

哄崽崽睡着後,掌珠剛一轉身,被男人抱個滿懷。

“別動。”蕭硯夕擁着她向後退,膝蓋抵在床邊,稍一用力,兩人倒在崽崽一旁。

掌珠吓了一跳,作勢要起身,被男人掐住手腕穴位,雙臂發麻,使不上勁兒。

蕭硯夕将她的雙手按在枕頭上,深深凝視,原本湮滅的柔情,一觸即燃,沙啞而疲憊道:“咱們一家,一起睡一晚...行嗎?”

話音剛落,小崽崽翻個身,枕在了掌珠的手臂上。

作者有話要說:  提前更了,本章留言有紅包,24小時內~

感謝在2020-11-30 23:29:30~2020-12-01 22:49:2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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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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