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是夜。
小太監将燃剩的蠟燭換掉,小心翼翼地走到龍座前,對伏在案前批閱奏章的皇帝小聲說了句,
“陛下,夜深了,該安歇了。”
楚離伸了個懶腰,将沾着朱砂的禦筆扔到一邊,對身邊的小太監點了點頭。
這已經是他即位的第三個年頭了。
行至殿外,有雪花翩然落下。
楚離伸出手,借着琉璃宮燈發出的光芒,看着一片雪花落在指尖,化作一滴晶瑩的水珠,眼中泛起一絲溫柔。
新帝登基三年,朝堂一片肅清。
衆人對楚離的評價還是不錯的,勤政愛民、為君有道,手段雖然淩厲了點,但是頗有太|祖|皇|帝遺風,所作所為也大多都能讓人心悅誠服,頗得臣子愛戴。
就是性子實在冷淡了些,除了朝政,好像對什麽都不太上心。
楚離遣走了候在殿外的轎椅,随性迎着小雪漫步而去。
随駕的公公見狀,悄悄沖身後等待吩咐的小太監擺了擺手,看來今天皇帝又沒什麽興致駕臨後宮了。
楚離的後宮很太平,雖然後妃不少,但卻鮮少會有争風吃醋之事。
所謂雨露均沾,未見獨寵,大概就是這麽一副光景。
剛開始的時候也都有點躍躍欲試,瞧這儀表堂堂、俊逸風流的天子,就算抛開榮華富貴不說,能成為這人心裏最記挂的那一位,或許才真是天大的恩賜。
結果日子久了,這點說不出口的小念頭也慢慢沒了當初的炙熱勁兒。反正陛下跟哪位妃子都是那麽幾句話,給哪位妃子的恩賜也就這麽多,誰比誰都沒多了什麽,誰比誰也沒少了什麽,大家都是彼此彼此罷了。
Advertisement
有什麽辦法呢?誰讓陛下就是這麽個性子,總是那麽不冷不熱的。說喜歡吧又帶着點疏離,說不喜歡吧對你又挺好的。于是後來大家漸漸也都明白了,其實這可能就是所謂的天子吧,難以揣測的聖意、永遠無法走進的內心,是遙不可及的雲上之人,也是最為可憐的孤家寡人。
老七楚嘉這麽形容楚離,“像塊冰疙瘩。”
楚容笑道,“哪有這麽說你皇兄的。”
“就是這麽個人嘛,捂不熱也捂不化。”
楚容依舊笑笑,卻沒再說話。
楚嘉比他們都小,可能不知道。
其實最早楚離不是這樣的。
昏暗的寝殿內傳來一聲凄厲地尖叫,楚離滿頭大汗掀開層層帷帳,待到呼吸平穩了,才開口遣退跪在床前的宮女和太監。
一個人枯坐半晌,夢魇中的畫面揮之不去。于是披上一件狐裘獨自走到寝殿外,站在一片雪白的空地上,閉着眼睛擡起頭來,任由雪花落在臉上,冰冰涼涼的,心裏才終于得到片刻的安寧。
舊時所住的寝宮被打掃的一塵不染,楚離摸了摸柱子上刻着的一道舊痕。
吶,阿徹,我已經比你高了,可是要到什麽時候,你才能讓我抱抱你呢?
楚離最喜歡冬天,因為就是冬天将那個人送來他身邊的。
可是楚離最害怕的也是冬天,因為後來帶走那個人的,也是寒冷的冬天。
記憶裏是一片白雪。
年幼的楚離跌倒在雪地裏,懷裏的點心落了一地。
那是他好不容易才向禦膳房的小公公要來的,他的小白受傷了,茍延殘喘,每天都趴在地上偶爾發出幾聲微弱的悲鳴,眼看着連眼睛都睜不開了,卻沒有任何人能救它。
也沒辦法,如今楚離連自己都快顧不起了,誰還能在意他身邊一只狗的死活呢,畢竟他的母妃已經不在了,沒人能再照着他們了。
楚離也曾受過寵的,不光是他,連他身邊的那只小白狗也曾集萬千寵愛于一身過;吃的比人好,睡得比人暖,連父皇身邊的公公都不敢訓斥它一聲,每天都被楚離抱在懷裏,接受下人的跪拜。
小時候的楚離很活潑,唇紅齒白,聰明伶俐,走到哪裏都是大家的開心果,是一衆皇子之中最讨人喜歡的,誰見了他都願意與之親近。
楚離的母妃燕貴妃,曾是皇帝身邊最得寵的女人。
燕貴妃很漂亮,青絲如絹,螓首蛾眉,目若繁星,绛唇映日。楚離出生的時候,皇帝親自趕來看望母子二人。那時皇帝抱着楚離坐在床前對燕貴妃柔聲細語,長得像你。
額頭還挂着盈盈汗珠的燕貴妃不禁輕笑,陛下又說笑了,才多大的孩子,怎麽能看出來像誰。
皇帝臉一紅,朕說像你就像你。
後來皇帝說對了,楚離長得真的很像他的母妃。
只可惜也正是因為這一點,在燕貴妃故去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皇帝都不太願見到楚離。
楚離最早不叫楚離,皇帝賜給他的名字是璃,願他光潔如玉、燦若星辰。
燕貴妃是在楚離六歲那年沒的。
皇帝大悲,停了整整三日的早朝,這在大桀朝的歷代君王裏是不曾有過的。
“紅顏禍水,死了好。”
幸災樂禍的人很多,皇後就是最高興的那一個。
其實也不怪她嫉恨,楚修只比楚離小半歲,同樣是皇子,偏偏楚修得到的東西樣樣都比不上楚離。就連楚修出生時,都只是皇帝身邊的公公過來傳句話,等見到皇帝時已經是三天後了,皇帝看看籃中的男嬰也只是抿嘴笑笑,輕飄飄地說了句,皇後辛苦了。
他甚至都沒有抱一抱楚修。
不過如今那個礙眼的東西終于死了。
皇後板着楚修的肩膀一臉嚴肅,“以後誰都甭想再欺負咱們!”
說完,抱着年幼的楚修哭了出來。
楚修見狀,大聲說道,“母後,以後兒臣保護你!誰也不能欺負我的母後!”
于是楚離的“好日子”便開始了。
一開始楚離也沒那麽慘,雖然他的母妃不在了,但是礙在他是燕貴妃的孩子,皇帝必會恩寵有加。
可是當皇帝再看見楚離時,卻只是遠遠的望了他一會,然後一言不發的轉身而去。隔日一道聖谕下來,改楚璃名諱為離,于是衆人便都知道,這孩子以後沒戲了。
楚離楚離,他是他的母親能送給皇帝的最好的禮物,卻又注定昭示了一場別離。
後來楚離想過,其實父皇給他改的名字很對。
他天生就是代表着別離的,一點錯都沒有。
燕貴妃死了,後宮皇後一家獨大。
宮裏的人都會見風使舵,如今連皇帝都不會罩着楚離了,誰還會跟着沒用的主子過活呢?
就連後妃之間都沒有一個願意站出來撫養楚離。
得罪皇後不說,誰不知道皇帝不願意看見這孩子,把他往宮裏一擺,簡直就是一活脫脫的避聖針,以後還想不想陛下再進這宮的門?
于是楚離便成了後宮裏人人都避之不及的人。
最後就連宮裏的小太監、小宮女都被散的差不多了。
今天這個宮裏人手不夠借幾個,明天那邊有事需要調過去幾個,總之人是一個接一個的借走了,就是沒有一個再還回來過。
冷清是楚離童年裏記憶最深的詞彙。
碩大的宮殿,夜夜都只有他一個人獨自入眠。
哦,還有那只名叫小白的小白狗,是唯一一個從始至終對他不離不棄的家夥。
老嬷嬷安慰過他,日子會好起來的,陛下現在只是還在傷心處,過些日子就好了,你看,逢年過節的賞賜不是一分不少的還會送過來嗎?殿下安心吧,你的父皇不會忘記你的,他會保護你的。
年幼的楚離點點頭,一有時間就坐在殿外的臺階上等着,就盼着有一天父皇能記起他。
他已經沒有母妃了,他真的很想念他的父皇。
可是等到花兒開了,雨水落了,再到樹葉黃了,秋風起了,最後冬雪都開始下上了,他日思夜盼的父皇也從來未曾召見過他。
于是楚離終于知道,或許他的父皇,再也不會來看他了。
嬷嬷又安慰他,忘了就忘了吧,忘了也好,至少不會有人欺負咱,對不?還有嬷嬷陪着殿下呢,瞧,還有小白也在呢,等到殿下長大了,能為父皇建功立業了,日子自然就會好起來了,所以你一定要勤加用功,将來出人頭地…
可是當楚離抱着奄奄一息的小白從外面哭着跑回來的時候,嬷嬷才自知,她這回又說錯了。
楚修很讨厭楚離,真的很讨厭,因為他知道母後最讨厭的就是楚離的母妃。
楚離的母妃總是搶母後最喜歡的東西,所以他也最要搶楚離最喜歡的東西。
其實楚修已經搶過楚離很多東西了,只要是楚離喜歡的,他全部都會搶到自己那邊去;就算搶不到的,他也一定會用各種方法将它毀了。大到父皇賞賜的玉佩,小到路邊種着的一朵野花,只要他能從楚離的眼裏看見那種名為喜歡的意味,他便會竭盡全力将其破壞。
然後看着楚離已經露出怒意的眼睛表現出很害怕的樣子,這時總會有人出來勸楚離,那是你的弟弟,你得讓着他。
于是楚離的小嘴巴就憋了下去,只一言不發的将東西統統遞到楚修面前,然後擠出一個無所謂的微笑。
楚修知道,楚離現在什麽都沒有了,他真的沒什麽好搶的了。
可是他就是不想看見楚離有一點開心的樣子。
那條狗是他讓人打的,誰讓那個畜生好死不死跑到他面前叫喚,吓得他手一抖放飛了才剛捉到的小麻雀。
也沒打多嚴重吧,無非就是叫小太監拿着胳膊粗的棍子狠狠的抽了幾下,而且楚離趕來的不是也挺快的麽,一條畜生而已,至于他抱着它坐在地上哭地稀裏嘩啦的麽。
嬷嬷說,小白的骨頭斷了,活不了幾天了。
楚離眉間一顫,豆大的眼淚珠子砸在小白的耳朵上。
他擦了擦眼淚,轉身跑了出去。
他想去找父皇,求父皇讓太醫進宮來救救小白,可是他的父皇不在。
他又跑到皇後的宮裏,想求皇後找太醫救救小白,可是他連門都沒進去。
後來楚離才知道,其實當時他的父皇就在皇後的宮裏,正在和皇後用膳呢。
而他的父皇不喜歡看見他,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所以皇後不可能讓他進去,下人連通報都沒通報一聲。
于是楚離只能日夜抱着小白,端着碗裏的米湯想喂它喝兩口。
小白很努力,它堅持了很久,可是最後也始終熬不過傷痛。
楚離想,小白肯定餓了,他要去給小白找它最喜歡吃的肉,如果能吃上肉,小白一定就會好了。
可是他忘了,就連他自己都有多久沒吃過肉了,更別提會有誰會為了他分給畜生一塊肉了。
禦膳房的公公都挺恭敬的,畢竟這也是位小主子。可是上面交代過,這家宮裏的人都好吃素,不愛油膩。誰都不是聽不懂人話的,心裏自然都得掂量着。
後來有個小公公看着小楚離實在不忍心,偷偷包了幾塊新出爐的糕點塞給他,讓他趕緊離開。
于是楚離抱着這幾塊點心匆匆往回跑,可惜天冷路滑,沒走幾步又跌倒在雪地裏,懷裏的點心也掉了一地。
楚離摔得挺疼的,手也摔破了,還沾着雪,又涼又疼。可是他沒時間在意這些,他還要趕回去喂小白。點心雖然摔爛了,但是撿起來應該還能吃。
于是小小的楚離從地上爬起來,蹲在地上将摔爛的點心一點一點的放在衣擺上。
就在這時,一個溫柔的聲音自前方響起,“殿下,讓我來吧。”
楚離擡起頭,逆着光有點看不清這人的容貌,只能憑聲音感覺這是一位大哥哥,身穿素色官服,身挎一柄寶刀,快速的蹲在他身邊幫他拾起最後幾塊點心,然後又彈了彈他摔髒的褲腿和衣服。
“您摔傷了,”侍衛看了看楚離的手,然後思量了一下,“小的逾越了。”
說着,便一把抱起楚離,大步向楚離的寝宮走去。
後來被侍衛抱着的時候,楚離才看清這個人的模樣。
鼻梁高高的,眼睛亮亮的,嘴唇薄薄的。
他的懷抱很溫暖,楚離當時是這麽想的。
這是自從他的母妃死去以後,第一次有人讓他升起這樣的感覺,如果有他在的話,很安心。
可是他們還是回去晚了。
當楚離從侍衛的懷裏跳下來沖進寝宮的時候,小白已經死了。
懷裏的點心又掉到了地上,這一次楚離都不知道該怎麽哭了。
“讓小的幫殿下處理了吧。”
侍衛看着楚離呆滞的樣子略有不忍,主動上前用白布裹起小白的屍體。
這下楚離不幹了,撲住侍衛的手臂大聲嚷道,“你要把我的小白帶去哪裏?”
一邊的嬷嬷看不下去,過來抱住楚離,“殿下,小白已經死了。”
可是楚離依舊不願接受,哭鬧着讓侍衛把小白還給他。
侍衛猶豫了一會,還是轉身抱着死去的小白出去了。
然後沒一會又回來了,回來時還領着楚離來到院子裏的梨花樹下,告訴他“以後殿下看着這棵樹的時候,就是看見小白了。”
楚離哭了一會,又擡起頭問這名侍衛,“你是誰?”
“小的是宮裏的侍衛。”
楚離吸了吸鼻子,又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侍衛笑了一下,“殿下就叫我阿徹吧。”
阿徹。
這是楚離所知道的唯一稱呼他的方式,後來這人不在了,楚離都沒能知道他到底姓什麽。直到很久很久以後,當楚離翻起往年宮中侍衛的名單,又召來負責的統領細細詢問起來,才知道當年确實有過那麽一個侍衛,姓衛。
“好像已經死了。”
楚離輕笑了一下,他當然知道他已經死了,而且他還非常清楚的知道他是怎麽死的。
因為他是被他害死的。
阿徹是宮裏普通的侍衛,進宮當差不久,年紀不大,遇見楚離的時候也就十五六歲。也正是因為這樣,他才敢招惹這位誰都不敢搭理的小皇子,不計較背後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勢力,只知道眼前的人同樣是他要侍奉的主子,能在主子危難之時拔刀相助,這才對的起他所肩負的使命。
楚離很喜歡阿徹,雖然自小白一事以後他就再沒機會跟他說過話,但是每次見到阿徹的身影時,楚離都打從心裏對他産生一種異樣的依賴感。
阿徹的懷裏很暖和,阿徹的笑容很好看,這是楚離一開始對阿徹所有的認知。
後來有一次很巧的,路過偏殿的時候看到阿徹正站在門外當值。
年幼的楚離一時忍不住,徑自走到他的跟前,伸出小手拽拽他的衣擺,擡起頭眼巴巴的看着他,希望他能再向之前那樣抱抱他。
可是阿徹卻只是很尴尬地看看他,想動又不敢動,想伸手又不敢伸手。
于是一大一小就這樣無聲地看着彼此,一個可憐兮兮的,一個挺難為情的,弄的身邊當值的侍衛都想笑又不敢笑。
突然,一聲略帶威嚴的聲音從殿內傳來,“是楚離嗎?”
楚離聞聲一愣,手還沒來的急縮回來,便被一個高大的人影籠罩了起來。
“兒臣見過父皇。”
皇帝眯着眼睛瞧了楚離很久,他似乎都快忘了有多久沒有見過他了,怎麽比印象裏要瘦弱不少,過去多久了竟然一點都沒長高。
楚英、楚容和楚修都是那般珠圓玉潤的,怎麽偏就這個楚離看起來這般落魄?
是因為沒娘的孩子不一樣吧,皇帝摸了摸楚離的頭,他長得真的很像她。
“你在這裏做什麽?”
皇帝瞥到楚離拽着阿徹衣角的手,語氣多了一絲冷酷。
阿徹聞聲立刻跪了下來。
楚離驚慌地縮回手,看了看跪着的阿徹,又擡起頭看了看他的父皇,心思飛快掠過,脫口而出一句,“我想像他一樣為父皇站崗。”
皇帝聽了哈哈大笑,一把抱起了楚離。
“這麽輕,以後要多吃點。”
那一天,皇帝讓阿徹将楚離送回居住的寝宮。
後來當天皇帝用膳的時候,對着一盤三仙丸子淡淡的說了一句,楚離最喜歡吃這個了。
說着,還拿眼神瞟了瞟身邊的公公。
公公會意,特地叫禦膳房為楚離加了菜。
沒過多久,楚離宮裏的人又多了起來,他不但每日都要去父皇面前請安,時不時還會被父皇親自詢問課業。
一時間風水大轉,那個被冷落多時的三皇子又有了那麽點昨日的風光。
可是最讓楚離高興的卻不是這些。
他最高興的是,父皇把阿徹賜給了他,讓他專門負責楚離宮中的安全。
“阿徹。”
楚離拽拽阿徹的衣角,又是一副眼巴巴的樣子自下而上地瞧着他,“我走累了。”
阿徹不着痕跡地笑了一下,蹲下來将楚離抱在懷裏。
漆黑的夜路,阿徹抱着楚離向前方走去。
楚離摟着阿徹的脖子,輕輕地将小臉貼進他的頸窩裏。
有阿徹陪着他,便是再暗的地方他都不怕了。
阿徹對楚離真的很好,為他遮風避雨,擋去了大大小小不小的劫難。
楚修那幫人還是見不得楚離好,時不時的就會找找楚離的晦氣。
要是放在以前,楚離肯定還是只有挨的份兒。可是現在不一樣了,他有阿徹了,雖然阿徹也不能做些什麽,但是保護主子不被欺負、然後替主子受過之類的事他還是做得到的。
楚離心疼的拿小手摸摸阿徹破開的唇角,阿徹還能彎着嘴角看着他,“沒事,不疼。”
有時候楚離夜裏睡不着,誰都不要只要阿徹。
“殿下不要怕,小的在外面守着殿下。”
楚離不幹,掀開帷帳沖他招着手,等到人過來了,再可憐巴巴地沖他伸出雙手。
阿徹沒辦法,只能抱着楚離一同躺下,等到給楚離哄睡着了再輕輕離開。
然而還不能走遠了,萬一楚離醒了看不見他,又要鬧了。
有時候楚離會一直握着他的手不撒開,別看小家夥睡着了,小手勁兒可大着呢,不使勁兒都掰不開。于是阿徹便坐在床榻邊,隔着帷帳牽着他的手,随便靠着床框睡一宿。
楚離離不開阿徹,連嬷嬷都這麽說,而阿徹也從來不會拒絕楚離任何要求。
可那只限于楚離還小的時候,稚子的依賴與親昵尚能理解為兄弟般,可是大了以後就不好說了。
“阿徹有這麽高,”楚離踩在凳子上對着柱子刻了一道痕跡,“等我比阿徹高的時候,能不能像阿徹抱着我一樣抱着阿徹?”
年僅八歲的楚離笑盈盈的看着阿徹。
“殿下如今大了,我抱不動殿下了。”
一晃幾年過去,楚離已經十四歲了。
當他再來到阿徹跟前拽拽他的衣角時,阿徹是這麽對他說的。
“哪有,我還比你矮半頭呢。”
楚離環住阿徹的腰,又是那副眼巴巴的表情盯着他瞧。
“殿下莫要再這樣了,”阿徹小心翼翼地推了推楚離,“主仆有別,讓人看了不好。”
“我說過了,不許你這麽說,”楚離依舊抱着阿徹不撒手,“徹哥哥…”
阿徹聞言更慌了,趕緊從楚離的懷裏逃了出來,“殿下是嫌我命太長麽?”
楚離撇着嘴落寞的站在原地委屈了半天,然後又伸出手奔着阿徹去了。
“阿徹…”
阿徹無奈的往一邊躲,“殿下你別這樣…”
兩個人你追我躲的在宮裏繞來繞去,一邊看着的大宮女托着下巴跟嬷嬷聊天,“殿下真的很粘阿徹。”
“是啊。”
“殿下從小就很粘阿徹。”
“是啊。”
“可是我怎麽覺得殿下現在越來越粘阿徹了…”
“……好像是啊…...”
楚離真的很粘阿徹,不是弟弟對哥哥的那種依賴,很久以前他就知道了,他喜歡阿徹。
午後的寝殿一片安靜,楚離翻來覆去睡不着,掀開帷帳小聲叫道,“阿徹。”
很快便有一聲從外面響起,“殿下。”
“過來。”
阿徹來到床邊,看着楚離伸出來的手又是一陣無奈。
“阿徹…”
“…這是最後一次了。”
楚離也不說話,只笑盈盈地把阿徹拉到床上,隔着被子拽着阿徹的手,過了一會又把人拽進被子裏,貼着阿徹的胳膊撒嬌道,“你也睡一會,沒事的。”
阿徹拿楚離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能枕着胳膊背過身去,任由楚離在後面抱緊他的腰。
幔帳之中滿是暖意,安神的熏香順着香爐飄散出來,不久便讓阿徹感到一陣困意,迷迷糊糊的就要睡過去。
卻在這時感覺身後的懷抱越來越熱,束在腰間的手也攥的越來越緊。
阿徹想讓楚離松開他一點,這一躲反而讓身後的楚離更加執着地靠了過來,腿也擠進了他的雙腿之間,一個硬的有些不正常的東西死死的抵在他的後面,不住的蹭動着。
有什麽不正常的事情正在發生。
阿徹腦子裏轟的一聲,立刻掙開楚離的束縛,連滾帶爬地從床上跌了下去,跪在地上慌亂的說道,“殿、殿下年紀到了,要不要我去告訴嬷嬷安排人來…”
“阿徹…”楚離連忙從床上下來撲倒阿徹的身上,氣息淩亂、滿眼情|欲,“我只想要你…”
綿綿細吻鋪天蓋地的落在下,楚離抱着阿徹親吻了起來,一邊親還一邊手忙腳亂的解起他的腰帶。
“不…”
阿徹完全傻了,他說什麽也想不到一直跟随如弟弟般的皇子竟然對他起了這種念頭,他根本接受不了。
“不!”
阿徹一把推開楚離,也不顧楚離有沒有撞疼,直接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後來阿徹連着好幾天沒來楚離的宮裏當值,楚離像瘋了似得到處找他。
四下流言四起,都說三皇子竟然對一個侍衛如此看重,而且那個侍衛是當初皇帝親自派到他身邊去的,想來內裏必有不一般的地方。
最後阿徹好不容易回來了,老遠便看見楚離孤零零地坐在宮殿外的臺階上。
他在這裏坐多久了?他又在這裏等着誰?阿徹不知道。
他只知道當楚離看見他的時候立刻站了起來,然後小跑着沖他奔了過來,一把抱住了他,嘴裏還不住的說着,“阿徹,你別離開我!”
阿徹落寞地垂下眼簾,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阿徹,我喜歡你。”
夕陽低垂,映紅了一樹的秋葉。
“等到我成年了,就去求父皇賜我府邸,到時候就沒人能管我們了。”
楚離将一個玉玦掰成兩塊,一塊留在自己的身上,一塊塞進了阿徹的手裏,臉上還帶着點不好意思的淺笑。
“你…你願不願意跟了我?”
阿徹看着手裏的半塊玉玦,半天說不出話來。
後來楚離還真就耐下心來等着阿徹的回複,甚至對阿徹比過去更好了。
有一次甚至因為阿徹跟楚修打了起來。
那是他長這麽大第一次對楚修動手,就因為楚修踹了阿徹一腳。
“殿下以後莫要如此沖動了。”
阿徹低着頭小聲勸他。
“你說的我都聽,可是誰也不能欺負你。”
楚離說着,又小心翼翼地拉住了阿徹的手,“我會保護你的,阿徹,你到底什麽時候能想好?”
阿徹聞言臉一紅,又別過頭去不說話了。
不過這一次,他沒有把手抽回去。
楚離真的很想阿徹告訴他,他願意跟了他。
可是他再也聽不到阿徹的回複了。
那一年的冬天特別的冷。
楚離被一名臉生的小太監帶出宮去繞了半天,說是奉命帶主子出宮辦事,卻耗了一整日都沒搞清楚到底要辦什麽事。
等到好不容回來的時候,宮裏的人已經哭成了一片。
楚離連阿徹最後一面都沒見上,只有嬷嬷呈上來的一方錦帕上,托着一塊有紅繩纏繞的半塊玉玦。
“娘娘說,頭上的玉簪順着冰窟窿掉到湖裏去了,要阿徹下去撈上來,一次不行就兩次,兩次還找不到就繼續找…”
楚離踩在凍得結實的湖面上,一個人來到滿是碎冰的湖心,望着冰冷刺骨的湖水呆呆地看了半晌,然後沒有片刻猶豫的一頭栽了下去。
“陛下派給三皇子的人怎麽了,說到底也不過就是一個侍衛,主子有吩咐,你照着辦就是了。”
“三皇子拿你當個寶貝,呵呵,本宮就不信了,你能寶貝到什麽地步。”
“…還為了這麽個奴才跟弟弟動手…”
原來是這樣的冷啊。
刺骨的寒意與疼痛侵蝕着楚離的一切,楚離痛苦的吐出一口氣息,連心跳都被一瞬間凍住了。
後來楚離醒來的時候,甚至以為一切都是一場夢。
他掀開簾子大叫了一聲,“阿徹!”
可是迎接他的只有喜出望外的宮女和盛滿藥汁的湯碗。
于是楚離這才失聲痛哭了出來。
這便是關于阿徹的一切。
後來楚離就變了。
他的心裏再也沒有喜歡了,因為他知道,就是因為他的喜歡才害他丢了那麽多的東西,碎了的玉佩,踩在腳底的野花,被活活打死的小白。
還有那個他最愛的阿徹。
可是他能怎麽樣呢?
他依然還要做他的三皇子,他依然還要跪拜那個高高在上的女人,稱呼她一聲母後。
阿徹死後的第二年,他遇見了一個世子弟弟。
那個弟弟的名字也有一個澈字,雖然不是阿徹的徹,但是就因為同音,楚離便對他頗為留意了起來。
這個澈弟弟和他的徹哥哥完全沒有相似的地方,卻同樣是一個在衆人都對他進而遠之的時候,唯一來到他身邊的人。
他覺得這可能就是緣分吧,說不定是徹哥哥在天有靈,不想讓他繼續扭曲下去。
所以他對這個澈弟弟挺好的,雖然關鍵的時候他還是推了他一把,不過他說過的,他會護他周全,他這次一定會說到做到。
二十歲那年,父皇賜了楚離府邸。
搬出住了二十年的寝宮時,楚離摸了摸刻在柱子上的一道舊痕,正好比他矮了半個腦袋。
我會保護你的,阿徹,你到底是很麽時候才能想好?
楚離哽咽了一下,咬緊牙關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很多年過去了,有人說楚離很卑鄙,有人說楚離很狡詐,有人說楚離冷酷無情,也有人說楚離心狠手辣。
楚離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恨他的人絕對比喜歡他的人要多。
可是他都不在乎,他只要可以做完他想要做的事就夠了。
皇後被廢的時候,是他親自去宣的旨。
大勢已去的皇後披頭散發地坐在地上,楚離對羞辱一個女人不太感興趣,他只是湊到她的耳邊,小聲的問了她一句,母後當年真的丢了一只玉簪嗎?
皇後滿臉愕然地看着楚離,最後沖着他的背影大喊了一句,求求你放過我的兒子!
楚離頭也沒回的離開了,廢話,他當然不會對楚修怎麽樣了,那畢竟是他的哥哥啊,更何況,死,從來都是最簡單不過的事了。
他要讓楚修好好活着,他喜歡看着他瘋瘋癫癫的模樣,整天對着宮殿裏挂滿的白绫驚恐的叫着“楚英、楚英…”,他不但不會殺他,他還會時時刻刻的派人看着他,千萬不要讓他不小心吊死自己。
後來沒過多久,皇後自缢了。
這一年的國宴上,楚離靠在高高的龍位上,含笑看着已經成為王爺的澈弟弟和奕弟弟坐在一起。他們有說有笑的樣子,讓楚離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或許自己和某個人,也曾像他們此刻一樣,幸福又快樂。
楚離在位的第十二年,楚修死了。
得知這一消息的時候,楚離終于長長的舒出了一口氣。
第二年,身體一直很強健的楚離突然一病不起。
他覺得他真的很累了。
據宮裏伺候的人說,陛下除了每日檢閱太子處理的奏折以外,最願意做的便是對着一對掰成兩半的玉玦出神,其中一塊還纏着一段暗紅色的紅繩。
不過陛下一定很喜歡那對玉玦,那對玉玦一定包含了很多的回憶,因為陛下那從來不見悲喜的臉上,只有在對着玉玦的時候,才會露出猶如稚子般的笑容。
後來有見過世面的老嬷嬷說,那一定是陛下最愛的人送給他的,因為那是看着情人的目光。
楚離沒能熬過那一年的冬天,他去世的時候,年僅四十五歲。
他最喜歡冬天了,因為是冬天将他送來了他的身邊。
他最害怕冬天了,因為是冬天将他從他的身邊帶走的。
可是這一次,他再也不會害怕了,因為他終于可以去見他的阿徹了。
那對玉玦始終都被緊緊地握在手裏。
彌留之際,到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一個魂牽夢萦的身影翩然而至。
那人還是十五六歲的模樣,鼻梁高高的,眼睛亮亮的,嘴唇薄薄的,聲音很好聽,正伸出手沖他溫柔淺笑,
殿下,我來接你了。
同樣化作年輕容貌的楚離終于起身捉住了那只手,然後一把将人抱進了懷裏。
阿徹,我終于能再見到你了,我再也不要和你分開了。
兩個人相視一笑,然後手牽着手,向着遠處的光芒跑去。
從今以後,便是再暗的地方,楚離都不會害怕了吧?
因為只要有阿徹在,便是到了哪裏,他都不會害怕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