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進京

陸有矜騎馬進入京城的時候,日頭正懶散的升起來。

一路風塵的少年忙整整衣衫翻身下馬,讓自己盡量走得從容。一路策馬揚鞭的疾馳驀地融在這綿軟俊雅的富貴鄉裏,像是場遙遠的舊夢。

馬兒的鼻孔正焦灼地噴灑熱氣,在這光滑的青石板上,馬蹄總止不住地打滑。

陸有矜撫撫局促不安的愛馬。僅在幾日之前,他們也不會想到,在刀劍矢石之外,還有如此春光。

一人一馬,都和這靜谧悠然的京城格格不入。

不少人注意到了陸有矜,他硬朗的眉骨,舒展挺拔的身軀,走路的姿态都讓人側目,在綿軟的南國,人們能輕易地察覺出他身上的凜冽。

本朝已近百年,當初的金戈鐵馬過後,便是春來長日閑。這也是歷史的怪事。嘉寧帝南巡至此地,本只想逗留幾日,卻不想笙歌酒影如柳枝般纏住了年少君王的心,“京城重地,不可輕移”的奏疏被束之高閣。繼而便建宮遷都。此事一向為江南的才子們所樂道,創作出許多曲子,民間日夜奏之,未及兩月,此事傳遍江南。成了一段佳話。

因此,當今的聖上和先帝,都是在江南煙雨浸泡中長大的,在京城裏,多得是有閑錢的人家,日子平靜惬意,人一有家底,自然就一日日的風雅起來,先是附庸風雅,到下一代,那就真開始有雅氣了。

兵部尚書府裏,章沉站在階上逗畫眉,京城裏最近時興玩鳥和養小倌,但誰也沒有章沉玩得好,玩得精致。他卸甲回京之後,累升至兵部尚書,以純粹的武人出身而位居此職,在本朝極為不易。他的食不厭精,似乎是對以往的彌補。

他的籠子也和別人的不同,是在花園裏讓木匠用木頭細細地密封起來了一小片兒,鳥兒們生活的地兒有山有水,日日忽閃着翅膀。

章沉總喜歡帶人來這裏,指着那幾只毛色豔麗的鳥兒道:“這樣養鳥才有意思,每天把它們鎖在籠子裏多沒趣兒。我呀,就喜歡看它們飛的歡,其實呢……”他說着用手一比劃:“哪只都飛不過這片圈起來的天地。”

比起欣賞被束縛的東西,手裏肆意玩弄鮮活的生命當然更具有趣味。

等那只棕褐色的畫眉啄完食物,章大人才邁着步子慢悠悠地往跨院中走去。

陸有矜沉默地等在這裏,他因連日趕路很是疲憊,卻依舊背脊挺直的立在花廳中央。

年将不惑的老管家面露詫異,這個清勁的少年,不知為何喚起了他多年前的軍中記憶,他守規矩不是因為有所求,只是因為習慣使然。他的身形是軍中之人的挺拔,不熱情,不機敏,也不曲意奉承。

和那些人不一樣,他心裏一動,上前去倒了一杯茶:“公子,請坐下稍作歇息吧。”

陸有矜忙接過道聲謝。也不就坐。便端起那杯茶水一飲而盡,侍候在廳堂的婢女們頭次看到如此豪放的飲茶之人,毫不避諱的竊笑出聲,陸有矜仿佛渾然不覺,老管家卻發現他輪廓清晰的耳廓浮現出了一層紅暈。

“咳咳!”低沉的一聲咳嗽随着腳步聲響起。房內外侍奉的仆人們都斂了聲色,章沉負着手緩步走過來,撩起袍襟坐到廳堂正中的花梨木椅上,不動聲色地上下審視這個多年未見的晚輩。

當年分別時稚嫩的孩子已長成肩膀寬厚,體格魁梧的模樣。章沉感嘆道:“長高了,也壯實了!先前我還怕你身量不足,擔不起這個差事。如今看來,你正合适嘛!”

章沉把一紙輕飄飄的文書放在陸有矜手裏,端起茶盞喝了一口:“別嫌我給你的位份低,你還年輕嘛!再說這可是關系到宮城安危的大事,弄來也不容易。”

陸有矜看看手裏的文書,是右銀臺門的守将。文書上蓋了一個親軍府的印。

章沉端着茶杯,沉吟道:“知道這上頭寫的是什麽意思麽?”

“知道。”陸有矜仰起頭,守護宮城的職責讓他收斂了神色,但他又不似大多數人急切地表示忠心,只簡短而鄭重的答道:“拱衛宮門,嚴守宮禁。”

章沉看着面前年輕而堅毅的面孔,把茶盞放到了桌案上,笑了一下:“說的好!不過京城不比甘肅,凡事都有章法,你既來到了京城,就要按章法行事。”

陸有矜沉默地站在原地,眼眸中有一閃即逝的疑惑和不安,然而這絲毫改變不了他骨子裏帶給章沉的端方沉穩之感。

“比如說你進京的事兒吧。”章沉斜一眼陸有矜,一臉好為人師的模樣:“這是你父親生前的意思,我和他共事一場,自然要把他臨終的囑托辦妥當。但是若沒有謝将軍的首肯,要讓你任一個宮門的守将,進到皇家禁衛府中,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巧妙地停頓了一瞬:“你知道怎麽謝這份恩情嗎?”

陸有矜看着章沉,十年時間,記憶中精壯而強健的身軀已松垮,但他的面龐卻保養得宜,眼裏閃着陌生而精明的光,和父親的滄桑迥乎不同。

這兩種面龐,似乎是兩條路擺在了他的面前。陸有矜心裏一顫:“明白了。”

章沉點點頭,颔首笑道:“你知道怎麽辦就好!”

“拱衛宮門,嚴守宮禁。”少年擡眼望向章沉,緩緩地道。常年在甘肅風吹雨打,讓不到二十歲的陸有矜從初進京城的那刻起,就有一絲腼腆和拘謹。但是在方才的一瞬,他極為确定,自己要選擇什麽。

章沉眯眼盯着獨自立在廳堂中的少年,陷入沉思。

陸有矜雙手遞過那張文書:“章大人,這個,還是放在你這兒吧。”

“這是什麽話,你能為朝廷着想,當然是好的。”章沉淡淡地說:“明個兒你便去就任吧!”

“叔!”陸有矜還未走遠,一個圓臉青年便從屏風後走出喊道:“天下還有這等不曉事兒的人?咱們這不是媚眼抛給瞎子了?”

“這才是陸廷卓的兒子!”章沉道:“陸有矜從小長在甘肅,不明白京城狀況嘛,慢慢來。”

“哼!我只是不明白何苦要舍近求遠!”章召已答應好友為他争一個守将的位份,但叔叔非颠颠地把職位留給陸有矜。

“你懂什麽!”章沉看了眼侄子:“将軍那兒有你一個飯袋就夠了,難道還要把你那等不中用的朋友都叫來充數?”

“呵!”章召不屑一顧:“朝廷上,京衛營裏皆是我們的人,皇帝眼看要咽氣,要成事還不是探囊取物般……”

“禁聲!”宛如平地一個驚雷,章沉猛然立起身厲聲告誡:“這天下還姓顧呢,誰容你這般放肆?”

章召悻悻地閉上嘴巴。

“你務必和陸有矜處好關系。”章沉緩緩道:“日後必有用得到他的地方。”

章召點點頭

隔着斑竹簾,章沉張望着那只撲棱翅膀飛在假山假水上的畫眉,沉聲發問道:“教太子騎馬的人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總歸還是我們的人,讓馮聞鏡去!”

馮聞鏡也是從邊境退下來的人,章沉道:“是我們的人便好!”

“不過謝家老六也跟着去。”章召一聳肩,撇撇嘴:“他是真的要姓顧了!”

“由他吧。看住太子便好。”

陸有矜沉思着走回家中,他十幾年來和父親一起栉風沐雨,守衛甘肅,對朝廷鬥争并不深谙,但他方才沒來由一陣心驚。

陸氏的先祖是随高祖開國時位份不高的武将,待到開國後過上太平日子,即便偶有戰事,也是由通曉兵法的文官和少數将領統籌作戰,領受封賞榮耀。幾代傳下來,重文輕武已成定局。功臣的後代或寂寂無聞,或早已如章沉等人轉戰官場聲名鵲起,像陸有矜他爹一樣在邊境喝風死守武職的寥寥無幾。

陸廷卓對陸有矜的教導卻甚是嚴厲,尤其是騎馬和箭術,他經常對兒子說道:“居安思危,方能長久。”

陸有矜非常相信他爹的能力,在他記憶裏,陸廷卓每天練武,日日不斷,苦讀兵書,常至深夜。但是居安思危了一輩子,只打了一場仗,且向陸有矜講述了無數遍。

戰事平定後,除了當今謝将軍謝铎和少數大将外,那花名冊中成千的人名,除了皇帝興奮的一聲賞賜外,便歸于沉寂。

幾十年來,邊境的匈奴除了搶點沿途的商隊和村落外安分守己。朝廷也有命令,除攻城掠地外,皆按兵不動。于是,年輕将軍只能吹着年深日久的冷風,一片熱血赤誠,卻從未冰涼。

邊境的風霜沒有成就陸廷卓的雄心,反而摧殘了他的身子。自兩年前起,他的身體每況愈下,終是沒挺過去,他臨終前把陸有矜叫到了床邊,拉住了兒子的手:“矜兒,丁憂一過,你便進京吧,我和章沉說好了,讓他給你安排個差事。”

陸有矜謹遵父命,把父親的吉穴安置在北漠的邊際。大漠孤煙之中,人若有靈,想必定能在一片蒼茫中辨認出匈奴的馬蹄聲,遙望到北方的狼煙。

陸廷卓的死對于遠隔千裏的京城來說,波瀾不驚。人們壓根不知道這個陌生的名字,至于這個人的年少壯志,這個人的隐忍堅持,這個人的壯志未酬,和北方的匈奴一樣,都離京城太遠太遠。

不久之後,陸廷卓的馬兒絕食而亡,它一生跟随主人卧沙飲冰,每日操練,每月演習,從未停歇。在它死亡之時,毛發依然烏黑,通體有傷痕五處,卻全為演習所得,奔勞一生的馬兒,一身絕技,卻連上戰場受傷的機會都未曾獲得。

陸有矜把馬的屍骨也埋葬在父親的不遠處,胡馬嘶風,古木連空,陸有矜一個人在斜陽日暮中注視着兩個墓穴,站立了很久很久。年少的他似乎想了很多,似乎懂了很多,卻又覺得像陣風一樣,不可捉摸,無法描述。

作者有話要說:

新文新人,大家多多支持。腦洞開了很久的文,想把感動自己的故事分享給大家

這一章涉及到攻來京的背景以及受的身世,回憶性的文字較多。下章受出場~

在有些圈子裏,我們都是異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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