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平安帖
明媚的春光照拂在東宮的飛檐之上,幾只鳥兒掠過樹梢,拍打翅膀的聲音在寂寂的宮中清晰可聞,恰這時,東宮書房的門被悄無聲息地推開,一個哈着腰的小內侍走了出來。一旁侍立的太監見了,忙上前問道:“殿下和公子還在裏頭寫字兒呢?”
剛出來的小內侍拉着那人下了臺階,才壓低聲音道:“輕着點兒,別看只有幾個字兒,可費功夫呢!”
那太監哀嘆一聲:“外面的那些官兒就別再送古帖了,拿到一幅就不吃不喝的沒個日月,這算是什麽事兒呢?”
東宮書房
窗旁的蓮花香薰內散出一小圈極淡的輕煙。北牆上挂了幅畫,水面澄碧,倒映幾片薄雲,幾從水藻,在這明淨的漣漪中央,是兩個縱舟遠去,衣帶輕揚的少年。明眼人一望便知筆意深遠,用色已入神品。
這幅畫是顧同歸入主東宮那年仲夏,表弟謝臨送他的。
只因謝臨常住宮中的高臺榭中,四面鄰水,只有駕舟方可出行,太子常陪伴表弟縱橫于碧水上,畫中少年即是他們的寫照。
畫的左下方落款一行小字“永德四年八月廿八日謝臨下”。
這行不引人注目的字正是“放鶴體”,為當今皇帝開創,此後逐漸成為皇室的拿手好戲。
“放鶴體”潇灑清爽,最适合筆法獨具一格的少年。謝臨擅長此道,因而當今朝堂上暗中傳着一句話“若得一紙傾國色,還須看取謝家郎”
這句話是謝臨十六歲那年流傳開的。那年京中的曲園修建完工,皇帝和衆人都去游園賞景。芳蔭佳木,伊水縱橫。謝臨也出了面。臣子們都知道皇帝鐘愛這小外甥,都誇贊幾句。
一來二去,就說到了字上,衆人起先還帶着贊賞孩子的心思附和。直到當今首輔沈熙也撫須說道:“本人有幸也見過謝公子的字,少年寫出如此有功力的字,令人嘆服,假以時日,不在名家之下。”
沈熙書法造詣很深,又不輕易誇人,衆人這才信以為真,一個官員忙湊趣道:“陛下,首輔大人既然如此說,想必公子的字定不是凡品。不知臣等今日能否一觀?”
皇帝用手一指謝臨笑道:“朕做不了阿臨的主!你們且問他願不願意!”
官員們順着皇帝手指的方向望去,風日晴和,垂柳依依,謝臨背朝清溪,始終在專心致志的剝手中的荔枝。
身後盛放的芙蓉迎風搖曳,有幾朵随波而來,優雅的徜徉在水波之上。謝臨卻正急切地把整個兒荔枝塞進嘴裏,他的腮幫鼓起,整個白淨的臉頰竟一如荔枝白嫩香甜的果肉,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發現大家竟都注視着自己,澄澈如春水的雙眸登時睜大了。
在座的官員們見到如此懵懂青澀的孩子,都善意地笑了起來。
謝臨在笑聲裏紅了臉頰。但他絲毫不怯場,當即會意,站起身子走至案前。忙有人布置好了筆墨,謝臨看着那官員問:“寫什麽?”
那人一怔,拱手道:“臣不敢為公子布下題目,公子可請陛下出題,臣可為公子提韻。”
謝臨的手在空中停滞了一瞬,随即皺皺眉頭,擡起下巴望着那官員哼道:“真麻煩,還要作詩麽!我只說了要寫字,未答應作詩吧!”
那官員被硬生生的頂在當地,在本朝,答應人寫字即是題詩,因為本朝人都自認風雅,寫詩是極為平常之事。也只有這樣,才稱得上一句詩書雙絕,但謝臨竟不準備當場賦詩一首,讓在場衆人都不知要寫什麽了。
謝臨雙眸伶俐的一轉,問道:“這位大人,你叫什麽名字。”
那人一怔,回道:“吏部侍郎梁澤。”
謝臨略一沉吟,衣袖低垂,烏發落到肩前也不去管,只提筆揮毫落下“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
從謝臨執筆落下第一個字開始,周遭便響起低聲的驚嘆,一字見功力。少年的筆法老道,似是無意之間的落字卻在散漫中可見筋骨,雖像草書,卻少了狂亂,幹淨利落的行筆收捎,別有格調。
一行詩句寫完,衆人哄然叫好。
謝臨擲筆,凝目看了看這張字,覺得還算滿意:“梁大人,這幅字你收下吧。”
梁澤一聽,歡喜的嘴巴都合不攏,忙雙手接過。撇開身份不提,這幅字多年之後,必是珍品。
衆人都不再提起謝臨未作詩的事兒,這一缺憾和不合時宜,已經被他的字跡和身份填補的滿滿當當。有些人也趁機上來求字一副,謝臨卻搖頭婉拒,不再為宴會中人書寫一字。
自此後,謝臨名聲大噪。京官都知道當今陛下的外甥兒,大将謝铎的兒子,寫了一筆好字。
因謝臨高居王府,出入深宮。一字難見,衆人更是将其視為珍品。
直到最近,一次退朝之前,皇帝對衆臣道:“聽說你們對阿臨的字很贊賞,想盡辦法求一字一書的,是麽?”
衆人面面相觑,緘口不答。
皇帝:“朕有個絕妙的主意,還要靠諸位配合——誰家有珍藏的唐宋之前的名家字帖,都可呈上一觀。讓朕,太子和謝臨合力摹寫,之後交與你們辨認,若選錯了,摹寫的仿品你們拿走!若選對了,兩份你們統統拿去!”
皇帝話音一落,大殿裏頓時響成一片,議論紛紛……
皇帝輕咳一聲:“朕不會強人所難!此為雅事,但憑自願!”
不出三日,此事在官員中已是人盡皆知。衆人紛紛拿出自己珍藏的古帖,一來官員們極好風雅之事,如今與皇室雅集頻傳,說來也是一段佳話。二來他們對珍貴的古帖早已日夜觀看,連折痕都爛熟于心,要想以假亂真,談何容易?到時白賺貴人們的字便好……
半年之後,衆人的勁頭立減。三人功底頗深,對各種字體信手拈來,又吩咐宮中的匠人們制印,且特意把紙做成年深日久的樣子,就連折痕,也細細的做了出來,絕不疏忽任意細微之處。
諸臣收藏的真跡常常有去無回,有人不敢冒險,有人卻也愈挫愈勇。
此時書房之中的紫檀寬條案上甜白釉的瓶中插着幾束新采的海棠。旁邊擺有兩方硯,一方硯為玉制,硯首高翹,內凹成鳳池,薄而輕滑。另一方端石制成,硯面有青花和紋。幾只玳瑁筆擺在硯上。
謝臨坐在正中的椅上,正是初春,他身上穿了件月白底水藍暗紋的長衫,正低頭沉思,目光深深地陷在案上的絹本古帖中。
謝臨身側還站着一個略大的少年,眉目清雅,穿着一身長袍,正是太子顧同歸。太子同樣低眸凝神,但是目光卻無法完全集中在古帖之上。案旁的海棠花影浸潤在身側少年的半張臉上,讓他垂下的視線不受控制的停在謝臨翹起的長睫上。
自從五日前沈均偷偷送來他爹珍藏的《平安帖》之後,兩個人就沒再走出書房的門。
謝臨對周遭的一切都似無所見,似無所聞,他全部的精神都集中在眼前的這幅字上,時而沉吟不語,時而伸出手指,微微的描幕字的輪廓和形态。
這張夢寐以求的平安帖既到了他手裏,他就一定要把它留住。
等到海棠的光影終于從他的頰上移開,落到條案左邊兒的牆上。他終于開了口:“表哥,可以寫了!”只是他的目光依然灼灼地定在那張古帖上,絲毫未動。
侍立的小太監聽了,忙把備在一旁的白釉裏飛鳳麒麟紋盆端來,謝臨挽起袖口,把右手整個浸入到盆裏的冰水之中,閉上眼睛,緩緩地吐出一口氣。直到右手的顫抖在冰水中得到完全的遏制,整個人歸于沉靜,才從水裏拿出手來。侍候的小太監忙仔細地為他把手擦幹。
謝臨穩穩地拿起筆,眼裏透出肅然,他執筆揮毫,片刻便揮灑而下,四十幾個字墨色淋漓。這幅字看了整整三天,寫到紙上,卻不過眨眼之間的事兒。
太子仔細端詳這新鮮出爐的贗品,連他也不得不承認謝臨的筆下功夫,笑道,“你啊,也只有這時候能耐得住心思——只是可憐了沈熙,過幾日想必要抱帖痛哭了。”
沈均是首輔沈熙的小兒子,和謝臨最是要好,經常偷老爹的珍藏和謝臨打賭。
謝臨把玳瑁筆交給小太監,方才的肅然已然消逝,放松身子躺在椅背上笑道:“願賭服輸!這平安帖在沈熙家藏了十幾年,若他還辨認不出真假,那便是和逸少無緣了。”
顧同歸淡淡道:“我只怕首輔一着急厥過去。”
謝臨斜睨顧同歸一眼:“把我這幅字拿回去,再過百年,也不算虧了他家。”
這是少年人說出的癡話,顧同歸暗笑搖頭。
謝臨挺挺腰背,笑道:“好廢精神,我要去看他們壓箱底的私藏養養眼。”
顧同歸一笑,和謝臨相伴走入內室。
這是一間簡潔的內室書齋,天花板上沒有金箔裝飾的藻井圖案,卻真正的價值連城——三面沒有門窗的牆上盡是名人書畫,這是他們并肩贏來的世間絕品。
謝臨和顧同歸走進這不過數尺的書齋,踱步凝望,時而面色含笑,時而若有所得,像兩位得勝後視察地盤的将軍。
謝臨眉眼中盡是掩不住的喜悅:“表哥你說——等平安帖到手,收在哪兒合适?”
沈熙一定不知道兩個人已經開始算計他的帖子了。
“你說呢?”
“挂蔡襄左側?”
顧同歸卻沉吟道:“挂你書房吧,這個帖難得名字寓意好。”
微風吹動了書房的門簾兒,琉璃脆兒的簾鈎丁丁當當作響。
謝臨聲音低下去,沉吟道:“歲忽終,感嘆情深,念汝不可往。世人都叫它平安帖,表哥,為什麽我讀起來卻總覺得有幾分無奈。”
顧同歸一怔,伸手輕輕在謝臨額上點了點,笑道:“平日什麽都不想的小腦袋今天想得倒還挺深。”
謝臨道:“要是沈均認出了哪個是摹本,不選我的怎麽辦?”
“那就把王逸少給他嘛,省的他老爹回去再哭一場,萬一這次哭着哭着來了氣,說不準還會把他拾掇一頓。”
謝臨笑着搖搖頭:“就是沈均把他家的房子燒了,他爹也不會動他一根指頭。”
他的聲音低下去:“可惜舅舅還不能運筆,他寫草書才是已臻化境。”
顧同歸嘆聲氣,許久才緩緩道:“我倒不是十分在意結果。那些雖說是仿本,卻是你花了很多心思寫的。王逸少的字寫的再精妙,我卻不識其人,也不知他帖中的姜道是誰。但若看了你的,我就能想出來你哪個字摹了一天,哪個字只練了兩個時辰便過了,還能想起來咱們此刻說的話……”
蓮花香爐中散發出味道極淡的九和香,在這歷代的落筆煙雲中,光陰寂靜無聲的傾斜而下。
平安帖書于深冬,而在這溫婉的春日中,兩人只能感到似是而非的無奈,卻從沒想過江天一色的春光,月白風清的春夜,都會随着沙漏無聲的流逝,終難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