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善辨

顧同歸和謝臨走入橫幽殿時,皇帝正強打精神,擎筆細細勾勒山石輪廓。

二人對視一眼,目中露出擔憂,皆微欠身子侍立在側,未出聲打擾。

皇帝屏息凝氣畫到最後幾筆,伴随着他陣陣咳嗽,鼠毫筆無力地從他手中滑落,一路滾到燃香的獸爐旁。

謝臨走上前,俯身拾起滾落的兔毫,挂在筆格上。

皇帝撫着喘息未定的胸口擡起頭,他的顴骨染了病态的蒼白,看着讓人心悸。

謝臨和顧同歸忙一同跪下請安。

“起來……”皇帝喘息幾聲,朝二人顫抖地揮揮手:“來看看這幅畫!”

兩人走過去看那畫,只見巨峰壁立,山頭雜樹茂密,飛瀑從山腰直流而下,路邊一彎溪水流淌,瞧着又是黃山。

謝臨卻沒有向往常那般對架構筆法誇誇其談,低聲道:“舅舅,這太傷神了,等您身子好了,阿臨再陪你畫。”

皇帝指指胸口:“丹霞夾石柱,菡萏玉芙蓉。三十二蓮峰都在朕心裏,朕已把他觀賞了成千上百次,總忍不住要把它們畫在紙上。”

謝臨久久無語,過了半晌才蹲下身子,仰視皇帝,擲地有聲地說:“舅舅,我們一同去新安吧,阿臨陪你去看黃山!”

皇帝的目光久久地落在他筆下的山峰上,他一生肆意灑脫,卻終究有他未涉足的地方,有無法完成的心願:“就是封禪,也沒有去黃山的道理。若是出巡,誰又去深山呢?”

“不用驚動旁人,阿臨已學會騎馬啦,帶舅舅去足矣。”

“傻話。”皇帝喘噓着出言責怪,兩眼卻透出慈愛:“阿臨長大了。你倒是可以去黃山,也替朕看看,那山是不是和畫上的一般好。”

幾個人皆是一笑,離開了桌案。

謝臨親熱地攬住皇帝小臂,出言安慰:“舅舅,看您的身體比前幾日好多了。”

皇帝拍拍謝臨的手:“好多了,太醫也說不出個道理,只是囑咐朕靜養罷了。”

他搖搖頭,語氣平靜:“這世間的事兒啊,都不用強求。以靜觀變,以靜觀變吶……”

顧同歸不像謝臨那樣暢所欲言,看皇帝心情尚好,才問道:“父皇,京郊的匪患這兩日如何了?”

幾個匪賊不是大事,但是會這些匪賊卻在京郊附近落腳,常趁機打劫京郊或出城的百姓,有時候還把模樣好看的男女也趁興一同綁了,等發洩完欲望,就把這些人随處一扔。長久下來,弄得人心惶惶。連對大多朝政都不聞不問的皇帝也知道了這事。

“一群烏合之衆,卻抓不完他們。”皇帝搖搖頭,眼中透出無奈:“總在京郊四處流竄,只能加緊提防而已。”

行至茶幾前,皇帝竭力抑制住自己的咳嗽,緩緩道:“這是他們剛送來君山銀針,今年的最後一茬了。專等你們過來嘗嘗。”

話音一落,一個小太監便移步過來,把手中的茶筅執壺等放置在幾上。

謝臨規矩地注水、擊浮、洗杯、洗茶,等到茶葉都在沸水中泡散,香氣溢出。又持長柄茶杓,輕動手腕将點好的茶湯從茶瓯中盛入杯盞。

顧同歸靜望着泡茶時的謝臨,缥缈升騰的霧氣裏,浮躁的少年在這時把深藏骨中的清俊雅致展露人前,如同第一茬的春茶遇水沸騰,能讓人屏息良久。

皇帝呷了口茶,清香撲鼻,熱流滾下喉嚨,香氣卻回腸蕩氣,經久不息。在氤氲的水霧中,皇帝臉上浮出蒼白的微笑:“阿臨的茶已泡出火候了,朕每次得了好茶,你不來,朕……朕就不樂意喝,怕糟踐了東西。”

謝臨手持分茶的白瓷瓯,笑笑道:“舅舅,阿臨可不信。伺弄茶水的太監哪個不是一手好功夫?”

“公子這話錯了。”侍候在一旁的太監彎腰賠笑:“老奴可以作證,陛下每次得了新茶都等您來了才泡呢。這一人泡的茶一個味兒,他們泡的哪能和公子比呢。”

謝臨凝望皇帝,親昵道:“那阿臨每回放課後都來侍候您,不讓舅舅的好茶在架上蒙塵。”

皇帝笑着剛想說句什麽,卻倏然咳嗽起來,他忙用帕子掩住口鼻,許久才平息。

謝臨和顧同歸都圍上去,情不自禁地握住皇帝的手,滿目擔憂。

皇帝倚在內侍身上,倒是很坦然地一笑:“人有命數,所定在天。何苦庸人自擾?”

顧同歸覺得這話很不吉,又不能出言數落父親,怔怔地落下淚來。

皇帝出神地盯着顧同歸,不知心中在轉什麽念頭。許久才嘆口氣,撫了下兒子的肩膀,眸中閃過隐憂:“朕從前只想着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如今一想,卻有幾分悔意。朕……朕沒有給你鋪出一條平坦的路,但轉念一想,若真再來一次,也許,朕還會做出同樣的選擇。朕太懶散,懶到那個結果不發生,朕就不願去考慮,去籌謀……

已經快到盛夏,再喝君山銀針,便要等到明年的谷雨時節。谷雨年年至,銀針年年生,太液池邊的桃柳,也會花開尚好。賞景的人,卻說不準他們的命運。

皇帝喘息着,額上的汗愈冒愈多,他朝謝臨擡擡下巴:“還記得那幅範寬的畫嗎?”

去年聖壽節,謝铎花重金買了範寬一幅畫,作為壽禮送上。

“假的!”皇帝朝那畫觑一眼,便搖搖頭連聲嘆息道:“用墨太輕,山和石頭的質感都不對!這怎會是他的手跡?假的!你這一百兩銀子算是搭進去了。”

他擺擺手讓內侍收起那幅畫,好像再看一眼就能髒了他的眼睛。

謝铎的賀禮被當場看出是贗品,他面露尴尬坐在那裏,陰沉地一言不發。

皇帝看一眼謝铎,語氣是雖無惡意但毫不掩飾的嘲弄:“你呀,就是有再多能買到真跡的家底,也缺雙識別真跡的眼睛啊。”

在座的諸位将領,臉色皆陡然變冷,齊齊地看向謝铎。在座的文官也面露尴尬,一個個屏息而坐,不敢擡眼。

只有皇帝恍若未覺,指指謝臨笑道:“下次帶你兒子去,你便湊齊了。”

謝铎面色不變,只是抽動嘴角,微微一笑作為回應。此事也就算過去了。

如今皇帝輾轉病榻,卻喃喃道:“說到善辨,還是你父親更勝一籌——若我有他一半,也不至于這個光景呵!”

如果他對政治和人的虛僞能有對字畫一半的敏感,他便能早早地察覺出謝铎眼裏一閃而過的冷意和将領們的忍耐。也能在奏折中發現謝铎愈加潦草的字跡,以及很多關鍵職位的任命,都是出于謝铎之手。

安閑的日子,他過得太久。史書中的詭辯莫測,爾虞我詐,已經像是遙遠而不真切的天際,他觸摸不到,便進而遺忘。

以至如今,獨木難支,寸步難行。

但若說他遲鈍,他卻能敏銳地聽出笛子中音色的變化。只需品一盞茶,他就能說出名稱,采摘的季節和大概存放的年頭。

皇帝用顫抖的手抓緊兒子,目光中沁出濕潤:“太子,你萬萬不要學爹爹的善辨吶。”

恰在此時,陸有矜走近病了多日的照殿青,它在簡陋的馬廄中艱難度過幾日,現下兩只前蹄跪在地上,昂昂然的頭顱無力地垂下。

陸有矜嘆口氣,照殿青在甘肅時總有機會馳騁,來到京城,在謝铎身邊想必也有日常訓練。如今日日憋在這低矮馬廄中,不生病才見鬼。

他不當值時,右銀門便無人照看它,因此愈病愈重。

照殿青的微溫的鼻息時緩時急地噴灑在他的手心,陸有矜終于下了決心,解開缰繩,牽着照殿青一步一步走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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