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茉莉幞頭
時至初夏,京城一片綠意。柳梢飄拂,流水潺潺。花開到最後的一茬,在暖風熏人的時節,沒來得及讓人反應,便靜悄悄的凋零。
苕溪在晴朗的春日似是一雙沉靜含情的美人雙眸,含着三分春日的溫煦和七分夏日的炙熱,長到了最誘人的時刻。
每至夜晚,這裏的畫舫,游船把湖面堵得水洩不通。或有人臨風把酒,或有人聽曲取樂,或有人清談徹夜。岸邊人亦絡繹不絕,京城大半的熱鬧,都集中在這倒映燈火的湖面。
這夜,月白風清,暖風襲人,夜裏的水汽氤氲絲竹的低回,又是一個良夜。湖面上畫舫交錯,偶爾有一聲細吹細唱的袅袅之音裹着香甜的夜風襲來,讓人沉醉,然而在今晚的湖上,有一半畫舫坐的是精心安排的守衛,他們的眼睛都緊緊盯着離岸不遠的一座游船——那裏頭是重病在身,卻仍強撐着來看苕溪夜色的當今聖上。
表面上,卻依然笙歌四起一派旖旎。
皓月當空,陸有矜和馮聞鏡也在一艘畫舫上聽當紅小倌彈曲子,但他們卻沒有心思完全投入,幾人輪流暗中注視不遠處那艘挂十六個花燈的游船。
馮聞鏡歪着身子,大搖大擺的箕坐在墊子上,眯着眼睛,嘴裏輕輕和着曲子。
那小倌不時撥動下手裏的琴弦。用水煙般虛無的嗓音唱着:“蝴蝶兒飛去,心亦不在。凄清長夜誰來,試淚滿腮。舊緣該了難了,換滿心哀。怎受得住,這頭兒猜,那頭兒怪。人言彙成愁海,辛酸難捱……”
唱的詞兒陸有矜沒聽過,不像是京裏才子們往來唱和的曲子。
但在此情此景下,他沒來由得着了迷,問道:“方才你彈得曲子叫什麽?”
那小倌擡眸與他對視,輕聲解釋道:“是家鄉的舊曲兒,但詞是最近自己編上去的。”
陸有矜颔首,月籠春水煙雨彌漫,畫舫中燃的是海棠沉水,那小倌穿了輕紗衣服,随着夜風撩起漣漪。
他們三人沉默半晌,忽聽外頭叫了聲:“琉璃,這頭上客了!”
小倌朝外張望一眼,急急告退道:“琴已彈畢,琉璃先行告退。願二位公子得盡雅興。”
說罷,就斂手退出畫舫。
想必是又有船相邀。陸有矜轉過目光——曲子裏含的真情,恰到好處的哀而不傷,都只不過是明碼标價的商品而已。只要有人出了更高的價碼,在一樣的月夜,一樣的畫舫,照樣能聽一番真情切切。
畫舫中的海棠沉水讓人在不經意間沉醉,陸有矜胸口炙熱,如鲠在喉,他抿了口茶,走出畫舫,緩緩呼出被撩撥起的躁動。
恰在這時,皇帝的游船也停靠在湖邊休憩。
陸有矜尋思,當下左右無事,不如上岸閑逛片刻,再上船來。
岸上的熱鬧絲毫不亞于湖中,兜售小玩意兒的商販們都想過來分一杯羹。不上船的人們在岸上走動觀賞,摩肩接踵,別有趣味。陸沉夾在人群中間,沿着河岸緩緩走動。
依賴這湖謀生覓食的人五花八門,有占蔔相面的,擡轎撐船的,還有那數不盡的小玩意兒,一個攤兒接連着一個,供人挑揀。
陸有矜不慌不忙的走着,他喜歡這種大家一起熱鬧的場合,沒有人注意到他,他只是熱鬧人群中的一個。
擺賣的攤檔大同小異,他一路漫不經心的浏覽,一個賣簪珥的攤子吸引住了他,和大多數攤檔一樣,它的材質粗劣,但難得造型別具匠心。
陸有矜駐足片刻,指指那個刻着竹葉的木簪道:“讓我瞧瞧這個簪子……”
“掌櫃,把那個簪子拿來,我要了!”一聲清亮的聲音響起。陸有矜回頭,在夜市明角燈的映照中,閃進他眼中的是一個眉眼含笑的少年,他的眸子顧盼間如沁了湖水,神采飛揚。
是那日當街奪簪的少年!陸有矜旋即皺起眉頭。
那賣簪子的人支吾一聲,眼神飄到陸有矜身上:“這……這位客官先看中的!”
“我就是買來送他的呀!”那少年理直氣壯地答一句,擡手把錢放到木板上。
陸有矜站在幾步之外環住雙臂,冷冷地靜觀其變。
“這個發簪買來送你,就當我為前日的孟浪道歉吧。”夜風柔軟吹拂而過,清淡甜香襲人。少年的幞頭上別了一朵伶伶的粉白茉莉,朝他歉然一笑。
陸有矜一向讨厭男子帽上插花,只是京中風氣如此,他也見怪不怪,但他第一次見到插花後增色的男子,原來風情可以在不動聲色之間,和空靈的月色煙光合成一片。
看少年言行如此客氣,陸有矜面上反而浮出一絲慚意:“說起莽撞,那日我也多有得罪。”
謝臨笑笑不接話,反而問道:“你上次不是想問我的鞭子是哪家店制的麽?”
陸有矜:“哪家?”
謝臨看他一眼笑道:“我自己畫的。”
風吹來,湖岸上的燈盞幽幽地把光芒傾斜在水面。
“你畫的?那你是怎麽刻到鞭柄上的?”
“這有什麽難的,把畫稿給他們就行了嘛。”他頓了頓,怕陸有矜不相信似得補充道:“我平日用的很多物件都是我畫的,那日發簪上雕刻的圖案,也是我畫的。”
陸有矜頗感驚訝的看看少年,那簪子的一面上的确琢刻着一尾魚,胖胖的身子自帶憨态,卻又靈動巧妙。
他沉吟片刻,疑惑道:“即便是你所畫,那又是何人所刻?”那雕工極盡精湛,纖毫畢現。絕不是出自一般雕工之手。
謝臨微微一笑,賣了個關子:“這就不便讓你知曉了。”
兩人說着話并肩而行,不知不覺已走出了人群最擁堵的地方。岸邊的柳梢在夜風中搖擺,借着不遠處人群的燈籠,仍然可以看見光潔的樹幹上的朦胧的反光。謝臨停在樹下問道:“我一直想問你,那次驚馬,為何你一吹口哨,馬兒就乖乖停下?”
這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也是他起初對陸有矜好奇的起因。
“那匹馬兒是我在甘肅時所養,那時馬廄裏有幾十匹小馬駒,你的那匹就是其中之一。”陸有矜凝視着湖中的畫舫,輕輕開口。
“什麽?是你養的?”謝臨瞪大眼睛,目光盯在陸有矜身上,“還是你在甘肅的時候……”
陸有矜目光一閃,在西北以馬為樂的日子浮現在眼前。
那時,軍營裏幾乎所有的小馬駒都曾溫順的把頭埋在他的手掌中,他沉浸在回憶中,緩緩開口道:“那時為了培育良種,挑了幾十頭上好的滇馬和匈奴的好馬□□,産下了一批小馬。我随家父在甘肅軍營,這批小馬生出來以後,我極開心,每日都看看這個,瞧瞧那個。盼着他們長大,父親也盼,他盼的是這匹馬兒長大定能為軍效力,再和中原的馬□□,幾代下來。良種的馬兒就能馳騁疆場了。”
謝臨靜靜聽着,也許是因為陸有矜的冷靜的聲音在夜裏聽得格外空靈,他隐隐覺得,結局會讓人傷心。
“小馬逐漸長了起來,他們都聰明的讓人驚喜。你的每一個指令,只需要一遍,它就能記在心裏。軍營中的人和他們也日益熟識。直到有一天,朝廷派的監軍來了。”陸有矜講到這裏頓了頓,用倉促的結尾講完了這段往事:“監軍從那些馬兒中選了十幾匹帶回京裏,具體流轉到何處就不得而知了。”
說罷之後,陸有矜便沉默伫立。他沒有說離別的時候,馬兒的嘶鳴聲在落日的紅霞中凄厲的讓他閉上眼睛,他一口氣跑到房中,窩在被子裏哭泣。他哭泣的不只離別,那些人眼中的不耐和厭煩讓他打了個冷戰,他為這些還未完全長起來的小馬擔憂。只是身邊的人都在勸慰他,馬兒去了京裏,就成了貴人的坐騎,出盡風頭。在這兒地兒有什麽好,不打仗時吃沙子,打起仗來丢性命的。
“原來還有這段兒故事。”謝臨沉思半晌,嘆了口氣,“衹辱于奴隸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間。見慣草原的馬兒要在方寸之地過這一生,用自由交換安穩舒适的日子,真是筆殘忍的交易。”
陸有矜一怔,認真打量身側人一眼,他沉靜的時候,秀挺的側臉在夜色中朦胧成一個悵然的輪廓。茉莉透出無聲的雅潔,安靜的在少年幞頭上落定。
他從未想過,最能說出他心裏話的,竟是京城裏一個不知底細的少年。
陸有矜扭過頭,把目光從少年身上移開:“那天,你為什麽要來搶我的發簪?”
謝臨把打賭的事情講與他聽。末了,沉吟道:“其實那天,你就是答應用簪子交換馬鞭,我也不會再去要沈均的馬了。”
“哦?”
“因為……不是我親自搶的啊。”謝臨無奈地搖搖頭,卻道:“渾水摸魚的事兒我也想幹,但每次一撒謊舞弊就開始發慌——大約還是說服不了自己吧。”
“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陸有矜目光在謝臨身上一轉,突然低低道:“你比他們強。”
謝臨一怔:“比誰?”
“那些人。”陸有矜垂下眼眸,語氣很淡:“只要不被抓住看到,就永遠不算欺騙和舞弊的那些人。”
謝臨品味這話,良久不語。
陸有矜對眼前少年的偏見逐漸淡去,他主動開口道:“你的發簪很貴重,我怎麽還你?”
那天奪簪後,不知為何,他把那白玉發簪留下了。
“你還留着麽?”謝臨想了想搖頭道:“想我們也沒機會再相見——可不是每次都能像今日一樣巧。就……算了吧。”
陸有矜正猶豫是否要問對方名姓改日約定時間,少年澄澈的眉眼卻略略一驚,猛然道:“我竟忘了回去的事兒,家裏人還在船上等我,我該回去了。”說罷擡手一揖,道句告辭,匆忙離去。
陸有矜凝視着少年的背影,苕溪的夜色蠱惑人心,讓兩個毫不相幹的人可以互傾心聲。然而一切都轉瞬即逝。少年的身影在人群中隐現,望過去,還能看到那朵幞頭上的茉莉。
作者有話要說:
歡迎留評
①《葬心》黃莺莺唱的,碼字時恰好聽到,覺得貼合文中氣氛就用上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