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落花時節

深柳堂的熱水依然艱難,衆人都改變了辦法——把艾葉盛在鐵質的盆裏,點上火之後門窗緊閉,每個屋子都熏一炷香的時間。

這一天,謝臨正扶着條幾緩慢走着,依稀聽見有幾人在喧鬧,忙拖着步子走出去。

一個滿臉橫肉的人手持木棍,跟在他身後的有四五十人,一個個摩拳擦掌,粗壯的胳膊肉硬挺的立着。

謝臨皺皺眉,看來上次文的不行,這次是要動武了。這些人不像上次那般被阻礙到大門,已經走到到深柳堂院中間四人合抱的大柳樹旁。

柳樹旁蹲坐着幾個藥童,正抱着胳膊微微啜泣。圍觀的人不算少,但大部分都在竊竊私語,只有零星的幾個人怯怯地站在他們面前阻攔,底氣不足地勸道:“有什麽事兒,等陸公子回來再議。”

“等個屁!”那人惡狠狠地罵一句:“你們趁早走開,別攔着我們辦事!”

看他們猶猶豫豫地不肯走,來人又瞪着眼睛嚷道:“我們又不鬧事!把那幾個人拖走,我們立刻就離開。”

藥童郎中們哪裏見過如此蠻橫的人,兀自袖手愣在原地。

謝臨看見這場景,怒火頓時竄到心頭,向人群走去:“讓他們搬!”

衆人循聲望去,從路的盡頭走出來一名少年,他左腳微跛,緩步而來時看得分明。穿的竹布衣褲也是尋常打扮,但他背脊筆直,只看他的腰板和神态,絲毫看不出他腿上有殘疾。

滿臉橫肉的領頭人滿臉不屑:“從哪兒冒出來個瘸子!”大手一揮示意謝臨讓開:“趕緊滾回去吧!別來這兒添亂!要不然打斷你另一條腿。”

謝臨已經很久沒有站在這麽多人面前,承受一雙雙異樣的目光了。

他不像陸有矜說話客氣,語氣懶散而不耐:“你們要進便進,要搬便搬。我可沒說阻你們。”

來人皺起眉頭,目光掠過謝臨的臉。

“我只是來告訴你們一聲,”謝臨瞥了眼來人:“你們擡那些人時,可別從我院門口經過,這病厲害得緊,我可不想沾染上!”

“炊餅,別理他這麽多!幹了這一票,咱們也算。”後頭有一黑臉男子上前,觑看着領頭男人的神色,唯恐他被吓退,到手的銀子打了水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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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你說得這般玄乎?”領頭的那人卻不再往裏沖,眼裏露出幾分沉思——官府讓他們幫忙時只說深柳堂有人得了重病,似乎能傳染人,只要他們哥幾個來搬走,就給他們五十兩銀子。

“自然有。”謝臨拖着不甚娴熟的步子走到那人身前,直視他的眼睛淡然道:“他們給你多少銀子,讓你幹這種差事——他們連深柳堂的門都不敢進,卻讓你來擡人?”

領頭的那人尚還鎮定,身後的人卻慌了神,猶豫的叫道:“大哥……”

謝臨接着道:“那些人如今已被安置隔離,門扉緊閉,一時過不了病氣。但若此時大動幹戈,非要把人搬出來……哎,在場的各位會不會遭殃便聽天由命了。”

那黑臉男子嗫嚅了下,依然揚聲道:“兄弟們,常說富貴險中求,咱們這身子骨,哪兒能這般容易病倒?別聽這小子滿嘴胡扯。”

“我可不是胡扯,在他未發病前,我還和他同住一個屋檐下,”謝臨聲音透出失落:“他發病後搬出去,沒幾日人就沒了……我是真的害怕,才來說幾句,不過看你們的樣子也是把生死置之度外啦,那就動手吧,我先走一步,先走一步……”

“慢着!”領頭男子叫住正欲離去的謝臨,說話卻沒了底氣:“你這是打量我們都是膽小鬼,都會被你吓走!”

“當然不是,諸位請便好了。哦,忘了說,這深柳堂主事的人是陸有矜,聽說是在親衛府裏有名號的人……”

人群終于有了潰散的痕跡,有個長着小胡子的人眼珠轉了轉,趴在領頭人耳邊說了些什麽。謝臨只聽見了一句:“讓官府的人自己處理這攤子爛事吧。”

謝臨一怔,難道這事還和官府有關系?

領頭那人聽完看向謝臨,斜着眼睛冷笑道:“行吧,兄弟們也不願為難你們這些病病歪歪的人了!只是出來一趟也辛苦啊,你們……”

周圍立時有人會意,上前送去錢袋。不管怎麽說,人總算是走了。

“阿臨!”陸有矜手抄缰繩策馬而來,他深青錦邊的披風在空中飄揚,漂亮的身形卻端端穩穩。他一聽到風聲,就從親衛府趕來了。

“方才有人來鬧事,不過已經被我吓跑啦。”謝臨看陸有矜旋身下馬,心裏沒來由湧上一陣自豪,忙幾步竄到陸有矜前面,挺着小胸脯耀武揚威地宣揚自己的功績。

“我知道,被某人三言兩語說走啦。”陸有矜笑說。他一直知道,謝臨有自己的氣性和才智,可以站在自己身旁,一同擔負風雨。

“不過我怕他們不會善罷甘休,他們好像和官府有關系呢……”

“別擔心,他們是附近的山匪,”陸有矜輕輕擁下謝臨的肩:“我向馮聞鏡說了,他會管這事。”

聽見這個名字,謝臨低垂的眸色緩緩變冷。

“是他!”看謝臨想起了這個故人,陸有矜便道:“他教過你騎馬吧,認真說起來,我們初識也有他的一份功勞。”

“何止初識呢?”謝臨淡淡地看向遠方,嘴角扯出微妙的弧度:“要不是他,我還救不出表哥,到不了這裏呢,說起來,這要好好謝他。”

陸有矜這才想起那場陰謀是由馮聞鏡出面勸誘的,一時又是心疼又是難堪,半晌才讪讪開口:“對不起,那事兒我也知道……”

謝臨倒不好意思的擺手:“無妨,當時你也不知道是我嘛。”

陸有矜緘默,須臾才鼓起勇氣道:“還有件事兒也要對你坦白,馮聞鏡不是對你說,顧川的人會在城門口接應你們嗎?”

謝臨打斷他的話,飛快道:“我已明白了,城門的事都是你們,不,他們布置的,沒有顧川,也沒有接應我們的人。”

陸有矜面露為難,抿抿嘴角道:“恩,當時在城門等你們的是我,他們讓我冒充顧川的人,阿臨,對不起,自從知道你身份,就想好好對你道歉。”

謝臨看他束手束腳的樣子,心裏像是有漣漪輕蕩,不在意的搖搖頭:“說了不怪你,我只覺得好笑,我們怎麽這般有緣,什麽事都能湊在一起。”

“有緣的不止這一件。”陸有矜突然想起一件事:“還記得嗎?你在親衛府裏想吃馄饨,其實他們都不曉得老趙的店在哪兒,那馄饨,是我買來的。”

“我記得。”謝臨再次陷入那段回憶,但他眼裏不再有怨念冷意,反而透出一抹溫柔:“我說那天的馄饨怎麽那般甜,讓我記到現在,原來是陸公子買給我的。”

“太子的事兒你不要多想。”說到往事,陸有矜最知道謝臨的心病:“我不是給你說了好多遍啦,他跳崖身亡只是章召拿來穩定朝局的借口,他還沒有被官府發現,最近有機會我會在你們分開的地方好好找找他……”

謝臨心一顫,忍住要沁出的淚:“不……不用,你別去尋他,別讓人看見……“

他像個驚弓之鳥,以為自己盡力去忘記的人和事別人也不會記得。

“放心,我有分寸……”

春天即将遠逝,梨花已經飄然而落了。過不了幾天,滿園的花朵都将再無蹤跡。就讓那些事情随着冬去春來泯滅吧,只留在深愛的人記憶裏便好……

那些人在深柳堂讨了個沒趣,灰頭土臉的回去向上頭人彙報:“大哥,這做官的人好心機啊,聽說那深柳堂的病人跟□□似的,都沒人敢靠近,兄弟幾個覺得還是不要輕易挪動的好……”

被叫做大哥的人哦了一聲,不以為然:“銀子不給就算了,主要是官府那邊兒要想個主意打發啊!”

原來,這些山匪都是白遠的人。

他們的确是官府派過去的,京城的人命很金貴,那是因為有達官,有顯貴,既然京城不能有半點差池,那京城角落裏幾個得了瘟疫的人,當然是要快速地不留痕跡地清理才對。

治病?上報?費功夫不說,一個不慎,多管多錯!

“那個深柳堂也是有趣!養一堆沒用的傷號也算了,這都得了瘟疫,也不把人清理出去?”白遠啧啧稱奇。

坐在他身旁的人開了口:“天地不公,再不出幾個好心腸的人,就真的沒指望了。”

火光照亮他的臉,也襯得他绛色衣衫愈發奪目,竟是顧同歸。

顧同歸一開口,白遠就笑了:“小顧,你怎麽一開口就是怨天怨地的調調,哎,我可不就是當了好心腸的人,天天吃你眼珠子還巴巴地兒……”

白遠話還沒說完,顧同歸便冷冷一個眼梢甩過去,白遠把沒說完的話咽下去,慢慢把身子坐回原位。

“這樣吧。”白遠揉揉額頭,看着火把,像是突然想起新奇惡作劇的孩子:“我們今天去深柳堂放一把火,吓吓他們,等官府問起來,就說……恩,就說深柳堂裏的人告訴我們那些人被燒死啦。”

顧同歸霍然轉身:“你不會真要傷人吧。”

白遠伸出手迅速一撫顧同歸的下巴,擠眉弄眼地笑:“我既然養了個菩薩,怎麽好逆他心意呢!當然是燒空房子啦,空房子總行吧!”

顧同歸不說話,面色稍霁。

白遠又咧着嘴笑了:“不過,我有個條件。”他俯下身子:“你和我們一起去怎麽樣,大晚上,沒人能認出來太子殿下您!”

顧同歸不耐道:“不去!”

“哦,那兄弟們萬一眼花,怕也看不甚清房子裏有沒有人了……”

“行了!我去!”顧同歸咬着牙,擠出了幾個字。

山匪們都笑了起來,那笑聲在落日裏彌漫開,顯得豪爽又真摯。

顧同歸怔怔地看着他們,忽然覺得心裏湧出的踏實,是之前睡在東宮時都不曾擁有的。

但他很快冷下面孔,跟着幾個山匪,又是去幹放火的勾當,還談什麽踏實豪爽!自己最近真是不知羞恥二字如何寫了!

作者有話要說:

嘻嘻,小顧太子其實也心動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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