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欲買桂花同載酒
沈均拿了春寶給他的地址,邊沿街走邊凝神往街頭的賣字攤望去。
到趙家針鋪後約莫又行了數十步,沈均頓住腳步,停步屏息——天色明淨,謝臨就坐在街頭的木桌後,低垂着頭。
他坐在那裏,沒有人覺得異常,也沒人去留意。
他們都不知道他從前的樣子。
心酸的人大概只有他罷。
眼前迅速模糊,沈均輕咳一聲,整理好情緒後提步上前。
他敲敲謝臨面前的桌子,狀似輕松地吹了聲口哨:“你是在賣字嗎?”
謝臨被困意折磨地心不在焉,托着頭夢呓般道:“是……”
沈均醞釀半晌,才用路人的語調平穩輕快道:“那你幫我寫副字好不好呀?”
謝臨倦意正濃,并沒有聽出這聲音的主人是誰,只下意識地摸索着拿住筆,頭像小雞啄米般點了點:“好……好啊,你說吧。”
沈均垂眸,視線落在謝臨身上。一字字緩慢道:“就寫這句話吧——歲忽終,感嘆情深,念汝不可往。”
平安帖!毛筆從謝臨的手中倏然滑落,他猛然擡頭,睡意頓消——沈均正含着笑意望向他。
那笑臉兀自出現在眼前,謝臨一陣目眩,定睛再看,沈均竟真的站在自己身前!那笑臉很近,很近,近得好似從沒和自己分開過。
他輕聲道:“沈均……沈均!”
“阿臨。”未忍住的酸意蹿上眼睛,滾燙順着臉頰流下:“我……總算找到你了……”
“沈均!”謝臨站起身,對着久別的老友笑道:“你來京多久?不會走了吧?”
“有幾個月,一直在找你。”沈均拍拍謝臨肩膀,聲音暗啞卻堅決:“這次就不走了!”
“啧啧,阿臨你可真會物盡其用。”沈均彎起手指敲敲桌子。噗嗤笑道:“小時候苦練的字,就為了來街頭賣藝?”
“賣字怎麽啦?我每天都替很多人寫家書,也算稍解離散之苦。而且掙得錢也不少,還把有矜養起來了。”
“那以後我給你數錢。”沈均和謝臨并肩往家走:“有矜是誰?”
“呃……”謝臨沉吟:“一言難盡,慢慢說吧。”
沈均身後始終有兩人在不遠處尾随,他們看見沈謝碰面後走入一條小巷,立刻互相對視一眼,謹慎地停在了巷口。
縱深小巷裏,只有二人的身影。
起先還沒發覺,走幾步後,沈均就發現謝臨走路時身子總随着步伐微微颠簸。奇道:“你腿怎麽了?”
謝臨一滞:“坐的時間久,有些麻。”
沈均突然想起往事,頓住腳步,圍着謝臨轉了一圈。
“他真對你下手了?”沈均眉峰微皺:“你闖的禍看來不小?”
謝臨嘴角輕勾,低聲道:“表哥被我使出手段救出來了。”
陰謀和血淚,在這得意的笑臉前,倒像是無足輕重的惡作劇。
沈均倒吸口涼氣勉強道:“你可真行!”他嘆口氣又悄聲問:“那殿下在哪兒?”
謝臨壓低聲音,三言兩語講了與顧同歸的謀面和深柳堂的過往。
沈均皺眉:“所以……你一直被陸有矜照顧,那你怎去的深柳堂?”
謝臨大致講了講事情的始末,沒曾想沈均冷笑道:“也就你信他!這人說不定就是章沉安插在你身邊的,想通過你聯系上太子。”
謝臨自信道:“剛開始我也偶爾這樣想。不過,他現在從頭到尾都是我的人!”
一擡眼已走至巷陌深處,門扉半遮半掩。謝臨興沖沖地跑上前道:“有矜已經回家了!”
陸有矜見兩人一同進來,疑惑地看看沈均道:“這是?”
“是沈均。”
沈均打量陸有矜一眼,和南人細弱的面貌不同,這人身量很高,肩背寬厚。
他以往接觸的邊境男子,都多少有些粗犷,但這人眉目卻疏朗溫和。
沈均收起敵意,誠懇道:“你們的事兒阿臨都對我說了,多謝你當日出手搭救。”說完便要一揖到底。
身子還沒彎下去,臂彎就被一只強健有力的手托住了:“沈兄客氣,我可受不得你這一禮,你是阿臨的朋友。”陸有矜瞧瞧謝臨,眉間旖旎的神色一閃而過:“我無任何立場讓你道謝。說起來,我還要謝你在我之前陪阿臨吃了那麽多館子。”
“我們晚上去喝酒吧!沈均……你想去哪兒?”
“啊……”沈均沒轉過神:“便聽陸兄安排。”
“那讓阿臨定。”陸有矜笑看謝臨一眼:“他找館子很準。”
謝臨點點頭:“吃炙牛肉吧,城西的那家。”
這頓飯,吃得沈均心裏挺不是滋味。
去吃飯的路上,謝臨始終和他說說笑笑,并不如何照拂陸有矜。
但二人之間總有些細微的舉手擡足讓他別扭——有次謝臨對陸有矜做了個鬼臉,之後就看見陸一巴掌輕輕落在謝臨的腰臀。謝臨呢,反而笑嘻嘻的把整個身子貼到陸有矜身上!
沈均心頭湧起的失落比分離那日更甚!
再看二人裝扮,陸有矜穿了件湖綢的月白便衣,謝臨穿了淡青色的回字紋布袍,但兩人腰間的暗青束帶卻一模一樣!沈均左看右看,心裏猛然有種說不出的奇異感覺。
炙牛肉館,黑漆大門的廊檐下挂着一溜兒紅燈籠,人群絡繹不絕。烤肉的香味隔着一條街都往鼻子裏竄。
“二樓,二樓還有雅座!”小二擺出一張笑臉,把三位引到樓上。
始終跟随他們的兩個侍衛對視一眼,迅速進門落座。
陸有矜翻看菜單道:“牛肉來五份,羊排來半個……”
菜陸陸續續地擺上桌,小二還上了一罐釀了五年的竹葉青。
“我成親了。”沈均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兒子也有了。”
“當爹啦!”謝臨拍拍他的肩膀,出言卻帶三分戲谑:“我要去看看,希望像娘親多點啊。”
“話都說不清楚,笨死了。”沈均臉上有淺淡的笑意:“你小時候肯定也這麽笨,學個話都不清不楚的。”
“好像你從小就會說話一樣!”
“當然,我爹說不記得我學說話,六歲一張嘴就能直接背出千字文。”
“……那是師傅在你六歲之前沒見過你吧!”
“滾!很多人都誇過的!”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插科打诨,陸有矜除了偶爾笑幾聲,就一言不發。
但只要有這個人在,沈均就如坐針氈——明明一肚子話要問,卻因為忌憚只能耐下心寒暄。
等陸有矜終于起身去叫小二加菜,沈均猛地放下筷子,直盯謝臨問道:“你們住在一起?”
謝臨明顯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意态悠然地夾了一筷子小菜,慢悠悠咽下去,擡起頭清清嗓子,剛要開口,陸有矜就踱着步伐上來了。
沈均悻悻然換了個問題:“你的腿怎樣?讓郎中瞧了?”
“無妨。”謝臨舉筷接過陸有矜烤好的肉:“不仔細看誰會發現。”
“你要用心治。”沈均擲地有聲,擺出長輩臉故意道:“不說別的,你還沒有成親呢。”
謝臨飛快地偷觑陸有矜。陸有矜面色不改,用筷尖挑了塊兒烤至恰好的牛肉夾到謝臨盤子裏:“治是要治的,成親嘛,倒不急。”
“怎不急!”沈均饒有意味地看着陸有矜:“我認識個好姑娘,她家和我臨街。阿臨你什麽時候來我家看兒子,我替你安排。”
謝臨還沒來得及說話,陸有矜已接口道:“謝謝你好意,但婚姻大事,不能兒戲,還是要找個自己喜歡的。”
沈均輕松地轉轉酒杯,訝異笑道:“不見面怎知喜歡不喜歡?”
謝臨低聲道:“沈均,幾年不見,你怎麽還多了個愛好——看你那躍躍欲試的模樣,你是來說媒嗎?”
沈均看一眼謝臨,又瞅瞅陸有矜。很有自知之明的閉口不言,只專心吃肉。
一輪明月高懸,小巷染上了清麗的月色,平添了白日沒有的婆娑旖旎,兩人一前一後走着,相距不過半尺。
謝臨搖搖晃晃地走在前頭,倏然停下抱怨:“你今日對沈均過于冷淡了!”
“他給你說親,我還要笑臉相迎不成?”
謝臨默默垂頭走了幾步,忽然停住腳步,趁醉往陸有矜肩膀上拍一掌:“你走吧,別跟着我啦。”
陸有矜在原地垂頭站了會兒,作勢轉身。
即使在醉中,心也似被攥緊,謝臨跌跌撞撞地朝陸有矜跑過去:別走,別走……”
說罷擡起微醺的臉輕蹭陸有矜寬闊的肩頭。
陸有矜看見他孩子氣的模樣,心中竟是一酸:“不讓我走,是不是想聽我念書了?”
他能念什麽好書,還不是上次那不堪入耳的。
謝臨半阖雙目,重重地點了一下頭。
陸有矜心下暗笑,摸摸他的臉:“那接着上次的讀?”
上次的書,正讀到最熱火的時候。
謝臨暈暈乎乎,如同雞啄米般點頭。
這幅濃醉的樣子讓陸有矜的欲望澎湃而出。他伸出雙臂擁住眼前的人,從容而娴熟地探到了唇,先是深深地一個長吻,之後就噙住他的下唇輕柔厮磨,彼此的氣息裹在月色裏,讓人心神蕩漾,意亂情迷。
等綿長悠久地吻一結束,謝臨就被陸有矜扛在肩上,他垂着的手随着陸有矜回家的步伐輕輕擺動,慫得像剛被獵人逮捕的小獸。
兩個侍衛始終屏息趴在高處檐廊上,目睹如此熱火的場面,登時瞠目結舌,身子一動,檐廊上的瓦片墜地,清脆劃破夜色。
再一擡頭,遠處的身影已隐沒在小巷深處。
第二日,兩個侍衛雙雙站在章召面前回報:“我們一路跟随沈均,還真找到了人——現已知道他住在哪條巷子了!”
“這次總算找到人了!”章召心頭一陣顫栗——他日漸失寵,最怕橫生枝節,謝臨的下落是他的心病,若是謝臨被其他人找到,吐露幾句自己當時的所作所為,那無異于直接送他入地府。
他搓搓手,沉吟道:“也別等了!這種事必須快些下手,他沒練過身手,還是你們兩個去,要做得幹淨些。”
“不過,屬下這次倒是看見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兩名侍衛對視一眼:“陸參領和他們在一處吃了飯。”
章召登時從椅上站起身,滿臉詫異:“陸有矜?”
“是……他們二人大概住在一處。”
“真是奇事!”章召頭腦發懵,喃喃自語:“這兩個八杆子打不着的人怎麽會湊到一處?”
正百思不得其解,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定是有人派陸有矜跟随監視!”
那兩侍衛面面相觑地對視一眼:“這……陸參領和那人舉止親密,不像是……不像是監視。”
章召怔住,反問道:“怎麽舉止親密?”
“屬下看到……”這人臉色倏然漲紅,尴尬道:“看到他們對了個嘴兒,陸參領還抱他回家了……”
“什麽!”章召臉上紅白交錯,聯想起那場大火,恍然大悟的自言自語道:“好你個陸有矜,放一把火擾亂視聽——之後就來個金屋藏嬌,你算盤打得可真好啊!”
又冷笑着沉聲吩咐道:“那也無妨,你們再多找兩個人,動作利索點!”
作者有話要說:
老陸啊,阿臨也在等着你扒衣服呢,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