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
倏忽冬去春來。正月十九皇帝于奉天門聽政。沒想到新年的第一次臨朝,就鬧得不可開交。先是有言官彈劾忠靖王徐功業剿賊不力,濫邀功賞,被皇帝壓下了;又有兵部提請重建東南水師,協助徐家軍肅清海疆;再有西南各省連月大雪致冰災,一時凍殍遍地,乞赈災減賦,總之還是缺錢;最後又是老話重提,請太後放徵王之藩。
一番争論沒有什麽結果,罷朝之後,皇帝忽然起意,去給徐太後請安,順手卻捎上了去歲張延年送來的市舶司賬目。
徐太後是忠靖王徐功業的姑母,當朝皇後亦是徐家人。忠靖王府為開國勳臣,手握兵權,德望極高。萬安初年海寇橫行,多賴忠靖王父子浴血征戰,才守護住東南一方黎民的安寧,然而徐姓功勞雖高,勢力亦因此坐大,對朝廷影響極深,在軍中的勢力更是盤根錯節,明裏暗裏結成了一個“徐黨”,同宮中太後遙相呼應。
說起來皇帝楊治當年還是在忠靖王府和徐太後的支持下登位的。神錫初年,政務上的事情太後對皇帝多有指點。但是這幾年,皇帝卻不大去清寧宮了。究其原因,還是皇帝對外戚擅權的不滿。
翻完船稅賬目,徐太後默默順着貓兒的毛,等着皇帝先說話。
皇帝恬然道:“兒子不大相信這個賬目,想派人去查一查。”
徐太後輕輕冷笑一聲。
這其中卻有一個緣故,萬安年間潦海戰起,戶部因一時籌不出軍費,将當年市舶司收上的船稅直接分給了忠靖王。此例一開便因循多年。忠靖王府把守港口關卡、商路要道。市舶司一介內官衙門也無力與之抗衡。坊間有言,能漏給朝廷多少錢,全看忠靖王徐功業的心情。甚至有人說,海商們給朝廷上船稅,還不如直接貢了忠靖王。據張延年暗中查訪計算,忠靖王府以軍費為名每年分去的船稅,幾乎是朝廷所得的三四倍之巨。
“查一查也好,”徐太後拖長聲道,“徐功業這幾年只忙着打仗,手下人若有不周全的地方,皇上該給他提個醒。若是沒有,也知我忠靖府果然清白,堵了悠悠衆口。”
這并不是真肯退讓的意思,皇帝笑道:“去年潦海一場大戰,軍費開銷極大,市舶司這裏自然剩不下多少了,兒子也是知道的。”
徐太後鎖起眉頭,忽然嘆道:“軍費開銷多少我不知道,只是聽娘家人說起,這一兩年是委實艱難。旁的不說,連安湧的喪事都辦得十分簡慢。可嘆徐功業只剩這一個嫡子,到頭來還是草草葬送了。”
去年忠靖王世子徐安湧為國捐軀,朝廷是有旌表的。皇帝心知這是太後在敲打自己不可忘了徐家的功勞。
“敢問皇帝可想好了派誰去查賬?”太後問,“內官還是大臣?”
“必定是大臣。”皇帝笑道,“尚未廷推,朕也想不出什麽人合适,願意聽聽母後的意思。”
“皇帝還是和朝臣們好好商量吧,本宮不能幹涉朝政,怕壞了祖宗規矩。”徐太後冷笑着,忽調轉話頭,“皇帝是不是覺得,去年潦海戰敗,對琴宗憲的處罰太重了?”
皇帝悚然。去年抄沒琴氏一族,并非皇帝的本意,而是忠靖王徐功業堅持之下的結果。當日皇帝便曾暗示朝中清流對抗徐黨,為琴宗憲盡力開脫,可惜并未如願。
“哪有,”皇帝呵呵笑道,“他吃了那麽大的敗仗,不問罪是不行的。忠靖王堅持重責琴宗憲,是有他的道理,否則軍心不穩。”
然則有此一例,更有何人敢出頭去查忠靖府的賬目?太後意味深長的笑容,大約就是暗示這個。皇帝沉思片刻,卻提起了另一樁事:“今日又有人問朕,阿楝何時回杭州去?”
徐太後豈不明白皇帝是在讨價還價,卻緩緩道:“去年楊楝加封了親王,他在杭州的王府,還是臨安郡邸,一直沒增制。讓他怎麽回去呢?”
擴建王府确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尤其內官監經辦國家營建,內中貪墨不少。蓋一個藩邸總需帑銀四五萬,多半要被卷入大珰私囊。眼下幾件大事,件件要等着戶部拿銀子,似乎都比讓徵王之藩更重要些。皇帝也是明白的。
“上元節時,阿楝自己倒和我說了,情願暫住郡邸。”徐太後又道,“不過皇帝啊,你哥哥走得早,就留下了這麽一個孩子,我是舍不得他受委屈的,你也別怨我偏心。”
聽到莊敬太子被提及,皇帝不覺臉色發白,勉強笑道:“兒子也是這麽跟那些大臣說的,以親王之尊而居郡王邸,有名無實,于國體不合。”
“修好了王府,再給他續娶了王妃,我就送他回去。”徐太後半含譏諷地望了皇帝一眼,“皇帝休要擔心。”
連敗兩陣,皇帝微覺尴尬,忽又想起一件事,問:“年前徐功業上了一道奏疏,為他的庶子徐安照請封世子。想來母後已知道了?”
徐太後長嘆一聲,道:“徐家幾個嫡子,早年間就戰死沙場,只剩下一個安湧,去年也沒了。如今唯有在庶子中選擇年長得力者襲爵。”
“忠靖王春秋正盛,将來未必不會再有嫡子出生,何必急在一時?”皇帝道。
徐太後道:“徐安照雖是庶出,在軍中倒也出類拔萃,聽聞他去年潦海大戰中,曾護其父于亂軍中突圍,一人一騎殺敵數百,又出奇謀将海寇魁首誘入漁港,圍而殲之,一舉挽回琴宗憲水師留下的敗局——怎麽,皇帝覺得他不好嗎?”
“既是個少年英雄,選他自無不妥。異姓王冊封世子,只要不違祖制,着宗人府議過就是。然則忠靖王與別家不同,既是國朝砥柱,又是我家姻親,選世子自不能潦草了。”皇帝笑道,“兒子的意思是,令徐安照進京來,兒子要親眼看看這個人。想必母後也想見見侄孫吧?”
徐太後目光一斂,皇帝的用意,莫不是要留世子在京中為質?待要推托,一時也想不出話來,勉強道:“看看也好。皇帝打算幾時召他進京?”
皇帝笑道:“等忙過春闱吧。”
二月初九、十二、十五日,貢院連開三場考試。杏榜放出,禮部右侍郎謝鳳閣之子國子監舉監謝遷,亦名列其中,但僅在榜尾。考前都中風傳,以謝遷之才,必是要連中三元的,不料會試表現不佳。謝遷将卷子默了出來,謝鳳閣自己看過,又請幾位相熟的詞臣掌眼,俱搖頭嘆息。不知謝公子的文章心思都去了哪裏。謝鳳閣心中有數,只好以犬子身體欠佳之詞搪塞。
不過數日便到了清明。熙寧公主府舉家往翠微山腳下掃墓。本朝歷代帝後陵寝皆在天壽山,而皇妃和早殇的太子、親王、公主等則多葬于離帝都較近的翠微山。京中世宦名族等,如謝氏之族墓,亦多有在翠微山一帶的。每年清明時節,謝氏皆舉家前往翠微山,掃墓之外,亦随俗游春、禮佛。今年因大長公主卧病,本不拟出行,公主卻見謝遷郁郁不樂,催着謝鳳閣帶他出去散散心。于是全家草草出門,只留一個老成姨娘看家。一早出了德勝門往西,沿水望山迤逦而去。到得謝驸馬墳頭,除過雜草,奠過祖先,合家哭祭一回,又看了看公主的陰宅,直挨到正午方下山來,一行人都腿軟肚饑。因謝遠遙說起山下有所大覺禪院,原是每年游春必訪之處,可問方丈讨杯茶水,謝鳳閣遂往這邊趕來。
禪院門口已有一行車馬,問之卻是翰林院侍講學士沈弘讓一家。謝鳳閣喜不自勝。原來沈夫人的娘家,與沈弘讓乃是同宗且支脈不遠,俱出自山陰沈氏。謝鳳閣與沈弘讓又是同年的進士,一向投契,兩家有通家之好。大公子沈顯卿長謝遷四歲,亦是科甲出身的才子,去歲選了禮科給事中。
兩家人彼此厮見一回,同入禪院中拜過菩薩,便有方丈前來禮見,引了兩家官眷往後院禪房中喝茶去。
廂房間的廊道狹窄,不免摩肩接踵。謝遷忽見沈顯卿身畔有一個婷婷袅袅的女子,正疑心他何時娶了新婦,自己竟未聽說過。又掠了一眼,卻是沈家的次女沈端居。沈端居少時亦常來謝家走動,與謝氏兄妹一同讀書習字,并無猜嫌,年歲稍長時便不再與謝家男子對面,是以謝遷有一兩年不曾見過她。即使是這等場合下相見了,她亦側過臉躲在父兄身後,只隐隐現出一抹蟬鬓雲鬟,半幅款款軟軟的柳綠羅裙,煙籠水隔似的看不真切。
謝遷正望着沈端居的背影出神,一旁謝遠遙閃了出來,拽着端居自往女眷房中去了。
謝遠遙只說要和沈家姐姐說幾句私房話兒,将丫鬟仆婦們全都趕了出去。沈端居掩了房門,聽聽外面沒有人聲兒了,便拉了謝遠遙問:“琴妹妹有消息了嗎?”關于琴太微在皇城中失蹤一事,沈夫人亦跟沈家人隐隐提過。沈端居與琴太微極為友善,聞之十分挂心。
“姐姐不問我,倒只記得她。”謝遠遙雖是嗔怨,亦皺眉道,“她還是一點消息也沒有呢。”
沈端居怔了一會兒,道:“年下我爹爹捎回來那張紙……原來還是我們想多了?”
謝遠遙忙道:“我正要問你呢。正月十四那天,只見你娘和我娘兩個關在屋子裏叽叽咕咕,我也沒聽分明,是怎麽回事呢?”
沈端居道:“去年我爹爹在司禮監內書堂,給一群小內官上課。年前收上來幾篇時文,其中有一篇文辭清妙,不像小內官所為,而且起首四句竟是藏頭的。幾個首字連起來,是‘太微史宬’。爹爹知道琴家妹妹的閨名是‘太微’兩個字,就起了疑心。太、微、史倒也罷了,這個宬字嵌得奇怪,不像巧合。所以爹爹囑咐我娘跟你們家說一聲,莫非琴妹妹的下落,竟然在皇史宬?”
謝遠遙道:“你見過那個卷子沒有,是不是她的筆跡呢?”
“是不是她的筆跡倒不好說,像又不太像。她原本極擅模仿旁人筆跡,要存心隐藏時誰也看不出。”沈端居道,“再者她寫了底稿,小內官重抄一遍也未可知。正月以來,你娘也帶着你進過兩回宮了吧,可有問過淑妃娘娘?”
“沒有。”謝遠遙道。
“為何?琴妹妹已是半年沒有音訊……”沈端居訝然。
謝遠遙道:“聽我娘的口氣,仿佛是不太相信。再者……如今大姐姐的身子最最要緊,不能為了旁人的事情驚擾了她。”
沈端居聽見這話,不由得沉默了,一會兒又說:“你也不曾跟娘娘……暗示一下?”
謝遠遙道:“我倒是想呢。可是回回進宮,我不過是在旁邊傻站着聽她們說話,聽也聽不太懂,哪裏有我插嘴的份兒。你說,要不我們倆自己找機會去一趟。那個皇史宬,聽說也就是個藏書樓罷了。”
沈端居搖頭道:“你不知道,那個藏書樓是司禮監經管的,只有宮中內官才進得去。別說我們,連我們的爹爹都去不了呢。”想了想,又說:“你家的娘娘固是要緊。琴妹妹的事,還是讓我爹爹再找那個小內官,悄悄打聽下吧。且等爹爹忙過了殿試,我去慢慢磨他。”
“司禮監的人,不好打交道吧……”謝遠遙皺眉道。
正惆悵時,忽聽見外面有人催着請小姐們起身。兩個女孩兒忙往外走。謝遠遙先跨出門,忽然低聲“呀”了一聲。
“怎麽了?”沈端居問。
“我怎麽看見有人從廊下閃過去了……”謝遠遙顫聲道。
兩人腦中是轟然一響,待要追查偷聽之人,卻見沈夫人遠遠地在大門口望着,只得各自匆匆散開。
兩家人各自登車,剛馳到官道上,迎面來了一隊宮車。謝鳳閣與沈弘讓忙吩咐自家車馬避讓,遠遠認出那是徵王的儀仗,想必是來祭掃莊敬太子墓的。
謝鳳閣和沈弘讓兩人急忙下車欲拜,只聽有人說:“雨中泥濘,二位大人不必行禮。”
徵王竟未坐車,卻披了件琥珀衫騎在馬上。青油綢雨笠遮掩下看不見神情,只覺他朝二人微微颔首,旋即引缰而去。
沈夫人在轎簾後瞧了半天,轉頭低聲問:“聽娘娘說,太後近來似有意擡舉二皇子。那她是不是打算放徵王回杭州去?”
謝鳳閣搖搖頭:“二皇子你見過的,比徵王如何?”
“草雞比鳳凰。”沈夫人不覺笑道,轉而又嘆了一聲,“鳳凰雖是鳳凰,可惜梧桐樹已經倒了。”
謝鳳閣亦然其辭,又想起自家女兒腹中的龍胎。若淑妃生得三皇子,其中局面必更複雜,而淑妃母子會成為衆矢之的。思及此,他竟不免在這早春的熏風軟雨中打了一個寒戰。遙望前川,煙雨迷茫,不辨方向,宮車白馬漸漸遠去,有如一痕淡墨溶化在渺渺湖水之中。
三月十五日殿試,奉天殿前的丹墀上擺下考場,貢士們一排排坐在試桌前奮筆疾書。皇帝本不必親自主持考試,這日亦饒有興趣地走到考場中轉悠了幾圈,偷看貢士們都寫了什麽樣的答卷,又将這些未來朝臣們的相貌舉止都品度了一番。次日退朝之後,禦駕起赴文華殿升座閱卷。翰林院的幾名詞臣充任讀卷官,輪番跪于禦座之下,展開答卷朗讀,讀畢再呈給皇帝浏覽。百來份卷子,從早上一直讀到下午才讀完,君臣幾人又商量了一回,定出了三甲來。
拆開卷子一看,第一甲第三名是福建省顧有容,第一甲第二名是浙江省馮覺非,第一甲第一名的卷子拆出來,衆人不覺笑了:“果是謝家小郎。”
皇帝忙拿過卷子來又看一遍,确是自己方才特意嘉許的那一卷。各位讀卷官皆知謝遷乃是皇帝的小舅子,不免又交口稱贊一番,都道謝遷少具奇才,名滿京華,這狀元郎做得人人心服。
司禮監太監捧過黃榜來,請禦筆填榜。皇帝拈起筆來,剛要在榜首寫下謝遷的名字,忽然停下了:“那個叫顧有容的,是不是年紀老大,五短身材,還生了一張麻臉的?”
立刻有人翻了名冊,回道:“顧有容,福建晉江人士,五十三了。”
皇帝皺眉不語。欽點“探花郎”,一向都以俊秀少年為上選,方當得起“探花”二字。就算才貌不能雙全,總要體面過得去,将來跨馬游街,簪花過市,也教百姓們看了歡喜。這五十麻翁簪杏花,到底磕碜了些。幾位讀卷官亦有此想法,沈弘讓便提議:“臣記得,第二名這位馮覺非尚且年輕,也生得一表人才。”
皇帝點了點頭,竟在黃榜的第一行,寫下了馮覺非三個字。衆人訝然不敢言語,只見皇帝又唰唰唰地在第二行寫下顧有容,到第三行方寫入謝遷之名。填畢黃榜,卻道:“論文章,這三位都是上上之選。馮覺非之策對尤其鴻筆麗藻、警策周正,宜點狀元。衆卿以為如何?”
詞臣們心想,你寫都寫好了,還能說什麽,俱點頭稱是。三榜填畢,蓋上玉玺,交翰林院官員捧出。一時鼓樂四起,鞭聲齊鳴,執事官員領了衆位貢士跪在奉天殿外,聽傳制官放榜,三榜各賜進士及第、進士出身、同進士出身。又宣第一甲第一名馮覺非,第二名顧有容,第三名謝遷。
放榜之後第二日,按例由狀元率領新科進士上表謝恩,一衆青衿皆聚在華蓋殿等候皇帝一一接見。輪到了謝遷上來,衆位官員對這帝京才子早已熟悉,此時亦不免多看幾眼。謝遷新穿了禦賜的大紅蟒袍,烏紗上簪了一支顫巍巍的紅杏,愈發襯得面白唇紅,目若明星,如潘郎再世為人。皇帝為防言官說自己縱容外戚,平白奪了小舅子的狀元,已有幾分虧欠之心,這時不再考校他,随口贊許了幾句,又笑問他可要什麽恩賜。
謝遷想也不想,立刻道:“臣聞皇史宬集天下經籍圖書于一室,又藏有太宗朝編撰的《慶熹大典》一部。臣自幼向往不已,請陛下恩準臣前去觀覽一番。”
皇史宬自建成之後,因收藏皇族的玉牒及歷代皇帝的實錄,按例不對外臣開放,僅內閣輔臣或資深翰林詞臣可向皇帝請旨入內。皇帝雖有些意外,但天子一言既出,沒有反悔的道理,笑道:“既不求名,亦不求官,唯好經史。卿小小年紀,大有涑水先生之風。既然想看,就去看看好了——明日讓呂義親自帶你去。不過那裏面有你動不得的東西。朕只能給你半天時間,去看幾眼《慶熹大典》吧。”
恩榮宴畢出來,鳴鑼放鞭,新科進士們俱跨白馬披紅袍,從午門下出來,一路打馬過市。游街之後,馮覺非牽頭,領着青年進士們聚在天仙樓飲酒作歌,一直鬧到晚間才散。謝遷長到十八歲,除幾次應考之外,從來都是在自己家中過夜。今日奓着膽子他對皇帝提出那個請求,消息一定早就傳到了家中。回家不免又要聽父母哭泣埋怨一番,明日攔着不讓去亦未可知。于是他索性留宿于馮覺非下處。
謝鳳閣夫婦聽得消息,急得一夜未眠,只得捉住謝遠遙,狠狠責備了一番。
次日一早退朝,謝遷前往文華殿,等候司禮監掌印太監呂義同往皇史宬。等了許久不見人,卻見一個小內官過來說:“探花郎少待,皇上用完早膳就要過來了。”
原來昨天皇帝回去,細想此事,覺得放一個新科進士進入皇史宬,終究是有違祖制。只是話說出口了收不回來,皇帝便決定自己親自跑一趟,視察一下書目編撰的進展,使謝遷能以伴駕之名進入書庫。
不一會兒銮駕搖搖而至,謝遷跪謝天子之後,跟在肩輿右側步行。出了東華門,往南進入東苑,經重華宮,過飛虹橋,至皇史宬門前。早有皇史宬管事太監鄭半山領了一隊小內官跪候。君臣一行進入石樓,查看了新編書目,皇帝深感滿意,将鄭半山褒獎了一番,又帶着謝遷進入書庫,查看《慶熹大典》。
謝遷本不是來看書的,卻沒想到皇帝會跟着過來,只得打點精神小心應對。他的眼光從皇史宬的內官們臉上一一掃過,卻一直沒有發現琴太微的蹤跡,心中漸漸焦灼起來。人是垂手侍立一旁,一顆心早就飛到了皇城上空不停地打轉兒。皇帝是愛書之人,一部《慶熹大典》茫茫六十卷,翻起來就全神貫注不理旁人,不知不覺便日過偏午。李彥悄聲請皇帝回宮用膳,皇帝支吾了幾聲,又翻了幾個冊子,方才叫起駕回宮。謝遷聽見“回宮”兩個字,胸中一涼。心知機會溜走了,卻又無計可施。
其實昨天下午,謝探花奏請探訪之事,便已傳知皇史宬。鄭半山略一思索,便知其中原委。他心中自然氣惱,又不忍責怪琴太微,便只作不知,照舊吩咐手下們灑掃準備。到今天上午,卻一把鎖将琴太微鎖在了小院子裏,又叫了一個心腹小內官看守好了,決不能放她出來,只待挨過了這一日再做理會。
銮駕回宮,謝遷遠遠地跟在隊伍的後面,猶自回頭朝石樓的門首看了一眼,只見白發如雪的鄭太監侍立門邊,目光平靜有如冬日湖水,看不出半點異樣。
這日春光正好,晴空一碧,天風凜冽,桃花未綻,垂柳枝條在風中翻卷,不停拍打着高厚的宮牆,太監們的皂靴落在青石路面上,發出齊整的蹀踏聲。這只是禁苑中尋常一個靜谧的下午。
走到皇史宬門口,忽然一陣風劈過,空中飛來一件不知什麽物什,正正打落了謝遷頭上的烏紗帽。
謝遷心中一驚,猛然回頭,只見皇史宬的閣樓上,有一個小小的身影在不停地跳躍,拼着一點力氣努力要讓他看見。他張了張嘴,差點喊出了那個在胸中盤旋了千遍的名字。
可是看見那人的,不止謝遷。随風飛落的東西乃是一頂內官的青平巾,只聽皇帝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李彥立刻喝道:“是什麽人,平巾也不戴好了,驚了聖駕,該當何罪!”幾個禦前內官得令,立刻沖上樓去捉人。
皇帝起了好奇心,命人掀起車簾,冷眼瞧着。人帶下來了,跌跌撞撞地被拉到禦前。雖是內官服色,頭上卻沒有男子的網巾,衆位大珰一見,俱是冷笑。鄭半山一時也沒了主意,只得勉強保持着面上的平靜,快步走過來跪着。
她的臉從長發下露出來時,皇帝略微吃了一驚——這少女姿容不俗,驀然一眼看去竟有些面熟。他不由得問了一句:“你叫什麽名字?”
“琴太微。”
皇帝想了想,印象中似并未見過什麽姓秦的美貌宮人,遂道:“你們和宮正司商量着發落吧。”內官們見皇帝并不再問,便把琴太微拖到一邊兒。琴太微被他們拽得兩腳離地,看見銮駕将離,只是慌張四顧,猶自在人群中尋找謝遷的背影。
謝探花随着隊列裏,默默地朝皇史宬大門走去。走着走着,他忽然加急了幾步,追到車旁一頭跪倒:“請陛下恕罪。”
肩輿停下來了,內官上前打起簾子,皇帝瞧着謝遷,滿心不解:“你說。”
謝遷不敢擡頭,他跪在地上,手腳冰涼無知,似乎連舌頭也不是長在身上的了,因為舌尖吐出的每一個字,分明都像言不由衷,卻分明都在把自己推向萬劫不複的深淵:“請陛下恕罪。這名宮人……是熙寧大長公主的外孫女。長主如今病勢沉重,臣鬥膽……臣為了祖母,鬥膽向陛下求情,求陛下饒恕這位宮人驚駕之罪。”
皇帝聞言愕然,忽然起身下車來。旁人都以為他大概是想親自攙扶謝探花,但皇帝一動不動,只是望着琴太微那邊發愣。內官們見狀,忙把琴太微拉回來,重在聖駕前跪定。
“你竟是……琴靈憲的女兒?”皇帝皺眉道。
“是。”
“你怎麽會在這裏?你……你把頭擡起來。”
她微微擡起臉,看見了赭黃色龍袍上的織金繡彩的江牙海水紋,那奪目的華美反倒刺得她冷靜了下來,暗暗深吸了一口氣,面上不留一點懼色。
皇帝看了看琴太微,看了看謝遷,又看了看跪在稍遠處的鄭太監,不由得冷笑道:“鄭半山,你倒是給朕演了一出程嬰救孤啊……”
鄭半山磕着頭,從容答道:“奴婢死罪。琴內人入宮後身患重病。奴婢不一時不忍,罔顧了宮中規矩,私自将她收在此處調養。此事奴婢願擔當全部罪過,懇請陛下責罰。”
皇帝沒有說話。他微微地仰起頭,将目光從這幾個人臉上移開,皇史宬的石壁平坦如鏡,天光樹影沿着一排排窗孔緩緩移動,似早春天空裏的一團團不散的陰雲。無數姓名和面目在他的思緒中游移旋轉。她怎麽會在這裏?這個問題的答案似乎不難追索。但皇帝的心思迅速飛遠了,忽有個陌生的念頭驟然滋長起來。一時間他尚不能肯定這小苗頭會長成什麽,但那鮮嫩欲滴的綠色撩撥了他的情緒。皇帝那顆因憤懑、疑忌的心,忽然因為這個新念頭而變得興致勃勃。
周圍人則連大氣兒都不敢出,各自在心中猜想皇帝會以什麽樣的方式處理鄭半山、琴太微乃至那個貿然求情的新科探花郎。但是當皇帝低下頭重新打量他們時,臉上卻換了一副十分輕松的表情。
“先将琴內人放開吧。”皇帝悠悠然說,“是朕一時失察,不知琴督師的遺孤,竟被籍沒掖庭,殊為可嘆。只是鄭半山,你膽子也忒大了點。你在宮中當差多年,內官窩藏宮人是什麽樣罪過,你心裏很清楚吧?”
鄭半山道:“臣願領死罪。”
他忽然自稱“臣”而非“奴婢”,令皇帝不免一哂,嘴上卻說:“你知道就好。既然犯了事兒,皇史宬不能再讓你管了。你先回司禮監交割去吧。”
“謝陛下不殺之恩。”
內官私蓄宮人,按例是要杖斃的。但皇帝的意思,竟只是免了鄭半山的職務而已。旁邊幾位司禮監大珰聽着便不像,心道:“事涉淑妃的娘家人,皇帝竟肯如此開恩。”
皇帝微微笑道:“今日這件事,誰也不許往外說。如果朕看到了言官的奏疏,呂義——我拿你是問。”
這場戲分明砸得一塌糊塗,卻被皇帝主動掩蓋了過去。呂義、李彥等人皆猜測,皇帝是對這女孩兒動了心思。
皇帝轉頭看看琴太微,語聲如春風細雨:“琴內人,你随朕回宮去。”
琴太微勉強往前挪了一步,忍不住回頭看看謝遷,謝遷垂手跪在一旁,一眼都不曾朝她這邊看過來。
此時她離他不過一步之遙。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她就能扯住他的衣角,懇求他搭救她,帶她回家。從來她求他做什麽事情,無有不能如願的。可是這一次,他連多看她一眼都不敢。她費盡心思傳出的條子,終究到了他手裏。千回百轉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就這樣算了嗎?如果她再往皇帝那邊走一步,是不是永遠不能回頭了?
謝遷忽然膝行一步,再次叩首:“陛下,臣還有話要說。”
“探花郎平身吧。”皇帝打斷了他。
因為跪得略久,站起身時只覺雙膝酸軟,他忽然萌出了一絲冷意——其實剛才,皇帝已經放過他一回。現在他又能跟皇帝說什麽?
皇帝豈能不知他要說什麽,他一切都看得分明,悠然笑道:“謝探花,你今日回家去,可告知朕的姑母:她的外孫女兒,朕會好好照顧的。請姑母安心養病,朕盼着姑母早日康複。”
謝遷複拜一回,木然道:“陛下天恩高厚,臣舉家感戴不盡。”拜畢退到一邊垂手而立。
琴太微怔怔地瞧着這場戲,似還未悟過來。李彥見琴太微意态躊躇,尖着嗓子催促了一句:“琴內人不知謝恩嗎?”
她口稱“謝恩”,并斂衽行禮如儀。皇帝心滿意足。
一聲“起駕”,香塵滾滾,翠華搖搖,銮駕朝着東華門迤逦而去。
謝遷滞在皇史宬的紅牆下。青磚路面被辂車碾起一陣淡淡的煙塵,她的背影混在錦衣隊列之中,亦變得模糊不清。禁城的高牆危如山巒,一時朱門洞開,華蓋龍幡魚貫而入,肅然無聲。待最後一人跨入那尺高的朱檻之後,宮門即關閉如儀,只剩一行門監豎在牆下,如人偶般一動不動。
他待了一會兒,回頭卻看見那個白發的鄭姓內官徐徐走來,表情中有一絲不解,更多是落敗的無奈。他迎了幾步上去,想和鄭太監說點什麽。鄭半山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振了振袖子,飄然離去。
銮駕入東華門,又過金水河,經文華殿、文淵閣至左順門外,沿着外朝東壁的夾道一直往北,向內廷方向行去。除夕那晚,琴太微算過皇史宬到乾清宮的距離,大約是五百丈,實際走起來,這條路卻無比漫長。
穿過景運門,來到乾清門前的空地上,只見謹身殿的白石後陛,峨峨高聳如玉山将傾。乾清門面闊五間,描金繪彩,門前兩側各一尊镏金銅獅子,背後八字琉璃影壁。這裏是內廷的正門,入門即是後宮。皇帝忽然回頭看見琴太微混在随從中,一臉茫然地瞧着自己,便微笑着朝她點了點頭。琴太微自是瞧見了,忙低頭跟上。
步入乾清門,只見碧空之下金庑重檐,長長的甬道直通乾清宮前的丹墀。甬道為白玉砌成,高一丈,寬三丈,兩側皆是,步于其上,竟可遠遠望見帝都最遠處的城牆垛頭,即使是最淡薄謙卑的人,若有幸步于其上,心中亦會生出漫步雲端而俯瞰蒼生之感。琴太微忽然起了個念頭,不知父親是否曾經到過這裏。
“琴內人?”李彥的尖細聲音又一次響起。她一擡頭,見皇帝正瞧着她,只得趨向跪下,聽候發落。
皇帝正想說什麽,看見她走路走得披頭散發,面帶薄汗,身上卻仍穿着綠油油的內官袍子,瞧着頗感好笑,便顧左右道:“這像什麽樣子,帶她下去梳洗一下,換身衣裳再過來。”
即刻便有兩名老成宮人上來,引了琴太微到東庑的一處偏殿裏。帷幕挽起,蒸騰的水汽頓時将眼耳口鼻盡皆蒙住。過了一會兒,才看清裏面有一個丈寬的巨大木桶。牆上有一個洞,洞中穿出一根銅管,将隔壁竈間的熱水引到木桶裏。香氛。早有兩個宮人上來,依次為她除去衣衫,又遞過一匣木樨鵝油胰。琴太微接了東西,戰戰兢兢地爬進木桶裏縮到一邊。有人拿了梳子、篦子及皂角漿合的香藥丸過來,蹲在木桶旁為她梳洗頭發。琴太微從小由人服侍慣了的,卻也沒經過這般排場,不由得暗暗驚嘆。
那身內官的衣裳自然是扔掉了。時值初春,宮人俱換羅衣,給琴太微備下的是一件桃紅素羅短襖,一條玉色水緯羅馬面長裙。短襖穿上卻肥大了些,起首的女官命人換來一件鵝黃色小襖兒來,換上恰好合身,又選了一雙沙綠緞羊皮金滾口高底鞋命她穿上。
一邊又有人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