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2)
上胡粉、胭脂、露花油等物。便有梳頭的宮人上來,将她的頭發擦幹上油,在頭頂绾結成髻,罩上又高又尖的棕髻,四周略插上幾件頭面。琴太微從鏡中看去,微覺吃驚,她入宮前還未及笄,只知婦人才戴狄髻,莫不是宮中裝束皆如此?那梳頭的宮人見她好奇張望,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莞爾笑道:“這孩子的頭發真好,又黑又密,戴髻子倒顯得多餘了。”
這句話不免令琴太微有些羞愧,但方才一番沉悶不安亦由此打破。
“內人生得白淨,不擦粉也罷。”雖是如此說,那女官仍舊為她薄施了一層淺白輕紅的珍珠粉,抹了一個淺淺的桃花妝,畫了一雙清清的遠山眉,又用簪子頭在胭脂膏上蘸了一下,點染在她的嘴唇上,頃刻便有清甜如蜜的花香在唇齒間散開。女官将她細細地端詳了一番,笑道:“還差點東西。”又在妝奁中挑揀了半天,選了一枚極小極亮的翠钿,呵開了膠,粘在她的眉間。
如此梳妝一番,琴太微往鏡中看了看,只覺滿面嬌慵鮮妍,與自己的本來面目大不相類。她又瞧了瞧身邊的這幾個年長內人,似乎并未如自己這般盛妝修飾,登時狐疑起來。
從偏殿出來,只見夜色深湛,漫天星鬥如簇簇銀釘撒在碧海之間。乾清宮正殿如一頭黝黑巨獸伏在白玉高臺之上。大殿內燃着兩樹通臂巨蠟,通明如白晝,宮人将琴太微引到一處耳房,道:“琴內人在此間少待一會兒。陛下看完了奏疏,還要傳你問話。”
琴太微選了一個牆角,斂衽靜立,兩只眼睛卻悄悄地打量着這天下第一的宮闕,外間傳言,乾清宮一共有二十七張床。先帝當年患病時,一度多疑怕鬼,防範森嚴,每晚在這二十七張床鋪之中任意搬遷,居無定所。後來索性撇了乾清宮,搬到西苑去住了。琴太微小時候聽父親說起這個掌故,十分想不明白,一間房子裏如何放得下二十七張床呢?
今日卻真是親見了,乾清宮殿宇十分高敞,面闊九間,後暖殿恰隔出九個暖閣,每個暖閣分散又以天梯相通,極盡玲珑巧妙之工,遠遠望去如仙山樓臺。只是今上大約沒有随意遷居的癖好,只擇了西邊一處暖閣。那邊燈火明亮,人影憧憧,隔着一道道垂地遮天的帷幛、一重重镂玉雕金的屏風,依然散出的淡淡暖意來。
琴太微瞧着那溫暖的燈火,心裏忽然突地猛跳了一下——她來這裏做什麽的?
“琴內人久等了吧。”乾清宮管事李彥忽然出現在她面前。
宮人們靜悄悄地打起帷幕,拉開隔扇,讓李彥領着她一直走到宮殿的深處。越往裏走,燈光越明亮,她的心情卻越來越暗淡下去。她用餘光悄悄打量這間屋子,發現此地無大案、書格等物,并不是皇帝看奏疏的地方。她看見了一只巨大的青花雲龍紋盤,盤中飄着一只镏金香鴨,它身軀柔軟頸脖蜷曲,喉間吐出酽酽的奇香,香氣與水霧糅合一處,似落花拂面般溫軟迷離——那是天家才能使用的龍涎香。她被這香氣擾得視線迷離,透過輕白薄紫的袅袅香煙,看見一張鋪着黃色繡褥的巨大龍床。
琴太微吃了一驚,這是皇帝的卧房。
皇帝換掉了白日裏穿的錦繡龍袍,只披了一件家常道袍,立在床前不知做什麽。聽見李彥說琴內人來了,偏過臉來看了看她,然後對李彥說:“你們先出去。”
宮人和內官們依次退了出去,李彥跟在最後。琴太微心慌意亂,也想跟着出去。有人悄悄伸手攔下了她,遞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她僵在原地不動,瞪着皇帝。皇帝仍然立在床前,背對着她,羅袍如流水一般從背脊淌下,刺得她滿眼辛酸。她忽然想起謝遷來,去年他說過的話分明還在耳邊:“琴妹妹,我等你回來。”
“琴內人,你過來。”皇帝說。
他聽見她半天沒有動彈,不由得轉過臉來,見她跪在地上,身體蜷成了鵝黃色的一小團,便道:“不必跪着了,過來吧。”
她依舊沒有動彈,只是雙肩不停地顫抖。
“你哭什麽?”皇帝大惑不解。
“奴婢……奴婢……”她想來想去,實在說不出那個詞,只能抽抽噎噎道,“求陛下放過我……”
這句話尚未說完,她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索性號啕大哭起來。
外間守夜的宮人聞聲而入,探看究竟,皇帝揮了揮手,示意她們出去。琴太微跪在地上哭個不停,皇帝無可奈何,索性坐在床邊靜靜地守着,等她的哭聲變小了一點,方開口道:“你在想什麽?朕叫你來,是想給你看一件東西,不是要你侍寝。”
琴太微聽見“不要侍寝”,不覺怔了,忙收聲拭淚。臉上的胭脂妝粉早被淚眼沖得七零八落。皇帝從案上拿了塊帕子遞過去。琴太微謝恩接過,将殘妝擦拭幹淨。她想起剛才失态,羞紅了臉,恨不能就用這方帕子将臉蒙住,再不敢看皇帝一眼。
皇帝瞧見她這副模樣,不覺失笑:“你別擔心,我還不打算納你為嫔禦。寵幸了妹妹,萬一做姐姐的傷心怄氣了呢?”
琴太微聽得此言,倒覺得十分感動,便斂衽正拜:“奴婢謝陛下天恩。”
“謝我什麽?”皇帝笑道,“謝我放過你了?”
琴太微說:“奴婢是為淑妃娘娘感謝陛下。”
皇帝聞言呵呵直笑,振了振袖子站起來,道:“你既然不敢過來,就站在那邊吧,我過去。”
琴太微疑疑惑惑地站起,見皇帝果然走了過來,臂間抱着一件物什。她思忖着,那大概就是要給她看的東西了,卻不知究竟是什麽。
原來那是龍床上拿過來的一只石枕。石枕樣式極簡,端方質樸,毫無雕飾镂花,但所用石材卻頗為奇特,初看時清透如寒冰,頗似水精一類。皇帝将枕頭舉起,指示琴太微對着燭光觀看。只見石枕表面折射出一片片幽藍淺紫的光彩,宛若海上揚碧波,又如月下舞霓裳,更奇的是石枕中裹了一枝血色的珊瑚,豔如海棠綻放。
琴太微不禁贊嘆了一聲,又問:“陛下,這是什麽石頭?”
皇帝道:“這個連我也不知,卻要請教你。”
琴太微搖搖頭:“奴婢亦不認得。”
皇帝嘆了一聲:“這是神錫二年,令尊自杭州府回京述職時,帶給朕的禮物——原來你也沒見過。”
忽然又聽見提起父親,琴太微默默不語。
皇帝将枕頭仍舊抱回床上放好,又說:“叫你來,就是看看這個枕頭。我做慶王時,便十分仰慕令尊大人,只是親王不能結交外臣,故而緣悭一面。直到坐到了這個位置,才終于見到他。相識雖晚,卻傾蓋如故。神錫二年冬天,他上京述職,特意帶了這個來給我,說是一種海上奇石,可以安心神,養天年。神錫三年春天他再去潦海,我原指望他得勝歸來,好為他接風洗塵,封侯拜相……沒想到這個枕頭,是他留給我最後的東西。”
皇帝回憶往事,十分傷感:“若你父親還在,今天這朝中的局面,一定大不相同。我這個皇帝也要好當很多啊。”
琴太微沉默許久,亦不能不動容。只是她隐約覺得,父親不會是那種以進獻寶物來博取帝王的歡心的臣子。但父親究竟是怎樣做官的,其實她并不清楚。
“你先去吧。”皇帝想了想,說,“今晚你到鹹陽宮去,和你表姐見一面。”
李彥引了琴太微去了,皇帝望着她的背影,不覺嘆了一聲。
尚寝女官照例捧了朱冊過來,詢問皇帝召哪一位妃嫔。皇帝一頁一頁地翻看着,似乎琢磨了很久,終于把簽子夾在了最末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