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2)
人卻不肯動:“殿下恕罪,只是奴婢們還要回去向太後複命呢。”
太後還是不信,她從來沒有相信過他,楊楝心想。他聽說過庶民百姓中,有在婚床上鋪設白布以驗新婦貞潔的做法。但哪怕是讀書官宦人家也不屑此舉,何況皇族。真是虧她想得出來!那兩個老女官高捧着匣子,一本正經地等着,明明是暧昧勾當,偏要做得冠冕堂皇。兩張老臉的溝壑間填滿了厚厚的脂粉,看不出一星半點不端莊、不體面的神情——其實她們心中正等着看他的笑話吧?楊楝心中嫌惡到了極處。
他趕蚊子似的揮了揮手,示意她們下去準備,自己立在房中發了一會兒呆,掌心裏居然全是冷汗。躊躇了半天,終于還是自己過去了。沿路似乎聽見有人朝他連聲賀喜,又有人殷勤地替他拉開房門,亮出一室紅燭如血。
那女孩已經換好寝衣,半散着頭發,端坐在床邊。兩個老宮人應該都和她講清楚了。
楊楝想起去年歲暮在皇史宬看見的那個琴太微。冬日空氣冰冷,日光如瀑,她像是懸于屋檐下的一段冰淩,周身折射着脆弱晶瑩的微光,似乎輕輕一碰就會冰消雪融化為烏有。那時候他恨不能一手拗斷了她以解胸中危厄。可是冰淩緊握于手中,亦會帶來切膚刺骨之痛。
床中鮮明刺目,那一塵不染的白色正在肆無忌憚地嘲弄着無辜的新人。他忽然冒出一個念頭來:如果她不願意……他要怎麽打發走那兩個老宮人,難道再回去和太後鬥上一場?若她肯像那些姬妾一樣曲意逢迎,大約一閉眼也就完事了。但她不動如松,只是瞪大了一雙秀美的眼睛,目光像盲人一樣散漫卻深不見底。
他俯身捧起她的雙手查看,手心被戒尺打過,腫得像個桃子,手腕手指卻還能動,并未傷及筋骨,不至于真廢掉。他又随手拉開她的衣帶,剝去中衣,解開貼身的主腰,看見雪白柔嫩的肩背上有一道道藤條留下的紅痕,不深,卻也觸目驚心,似乎輕輕一碰就會流出血來。
他的手指觸碰到她身體時,她終于控制不住地躲閃起來。
“實在不願意,”他停下來嘆道,“我也不勉強你。”
她茫然地看着他。
“你想回宮裏去?”
她猛烈搖起頭來,抽噎道:“不去,不回去……”
他略覺意外,又問:“那怎麽辦?”
她呆了呆,還是搖了搖頭。彼此沉默了一回,她終于擡起蒙蒙淚眼,勉強看了看身邊的男子,只覺無地自容,抖着嘴唇道:“我就留在殿下這裏……”
他暗暗松了一口氣,謹慎地将這具傷痕累累的身軀攬至懷中,盡量溫柔地撫慰着。她的肌膚瑩白如玉,胸前隐隐透出細弱的淡青色脈管,被親吻時會綻開嫣紅的花朵,又似有惑人的幽香從其間漾出。
琴太微仰倒在白绫上,默默任他施為,目光竭力回避身邊男子的面容身軀,亦刻意忽略肌膚貼緊時的陌生溫熱。她腦中盤旋起了無數畫面,就是不敢去想眼前發生的事情。身體碎裂的一刻終究降臨,她将聲音死死壓抑在喉間,兩行淚水卻從灼紅的腮邊驟然滑下。
覺出她身體深處強烈的戰栗,楊楝遲疑了一下:“很疼?”
她在枕上搖了搖頭。分明痛楚至極,嘴唇都咬破了,迸出幾粒珊瑚般的血珠子來。楊楝看得出神,忽然俯下頭去嘗那血珠的味道。她一時猝不及防,便已唇舌交纏,濃稠甜腥的滋味一直沖到胸臆。這深吻中竟有意想不到的甘美,令他難以抑制地着力起來,幾欲穿透她菲薄的軀體。無所不至的羞恥感令她再也無法忍受,她忽然迸出一聲號啕。
毫無征兆的哭聲把楊楝驚醒,令他自雲端上一腳踩了個空。一俟他退出,她立刻合攏雙腿鑽到被子裏躲起來。喘息猶未平定,哭了幾聲又發出一串猛烈的嗆咳。似乎有人拍了拍背,她把被子攥得更緊,不漏一點光亮,恨不得當場窒息在這片濃黑裏。
楊楝頭暈目眩,坐在一邊等了會兒,才漸漸平靜下來,心中悵然空乏。見她哭得無邊無際,又不肯聽一點哄勸,自家亦覺無趣,種種煩悶懊惱重新湧起。扯過白绫察看,其上果然濺了幾滴芙蓉紅淚,見證她剛剛失去的純真。
“是真的嗎?”
“奴婢們就守在外面,應當是真的。”
“阿楝……怎麽說?”
當時槅扇嘩啦啦一聲拉開,她們還未及道喜,眼前忽的一片雪光。是楊楝把白绫狠狠摔到她們臉上,疾步離去,連個眼神都沒有留下。
兩個宮人猶豫着回道:“殿下……并沒有說什麽。只是琴娘子像是哭昏過去了。”
天水碧色的軟煙羅帳子撥開一角,露出半張如霜雪般凝白的臉。太後似乎想要看看,老宮人連忙靠前,呈上那段揉皺的白绫。似乎瞥見了一點淡紅,像是鳳仙花瓣被指甲碾出的汁液。太後只覺不堪入目,便迅速撂下帳子,嘆聲道:“去吧。把這個……燒了。”
兩個老宮人躬身退下,剛到門口,忽聽見太後又說:“你們先拿着這個去宮正司,一一交代清楚,該記檔的都記下。今日皇後做主将尚儀局宮人琴氏指與徵王為侍姬,在此之前絕無茍且事。若有人再敢胡言亂語,格殺勿論。”
夜涼如水,重帷深下,安息香的氤氲漸漸冷淡下來。李司飾點起一盞小燈,撥了撥鎏金博山爐中的冷灰,添了銀炭,又續上一塊內造香餅,候着那非青非紫的溫煦煙氣漸次升起,重新纏繞在雕梁畫棟之間。她長久不敢睡下,聽見帳中的呼吸一直都是淩亂。太後不曾睡着。這一日連串的驚詫、動怒、失望和遺憾,心情大約很難平複,太後畢竟年事已高。雖然終是勉強了局,但某些東西已經悄然破碎,再不能彌縫——或者說其實早已破碎,直至今日終是血淋淋地扯開了真相。
“什麽時候了?”帳中人忽然問道。
“三更了。”李司飾輕聲回道。不知西苑那邊是何等哀涼情形。好在這一日終将要結束了吧?
然而這一日竟未結束。
徐皇後自清寧宮出來,先回坤寧宮哄了楊檀睡下,又叫了曹典籍和沈夜過來仔細交代了一番話。更衣喝茶小憩,看看時辰已晚,方搖搖擺駕往乾清宮來。皇帝果然還未就寝。他其實早已得了消息,聽完皇後的回話,強捺住心中不快,劈面問道:“為何要将琴太微指給徵王?”
皇後訝然道:“事已至此,這難道不是最好的辦法嗎?”
“為何會有‘事已至此’?”皇帝道,“事情首尾可曾查清?”
“尚未查明。請陛下放心,臣妾一定暗中詳查,不會讓幕後之人逃脫。不過母後既說今晚要做個了局,臣妾就想索性成全了他們吧。”
“成全?”
皇後冷笑道:“琴娘子出身高貴,與徵王年貌相當,才情堪配,臣妾瞧着竟是一雙璧人。不知陛下以為如何?”
“你将她配了誰也不該送給徵王做妾室!”皇帝咬牙道,“她是熙寧姑母的外孫女,朕将她留在宮中,是要當郡主來擡舉的……”
“陛下何苦自欺欺人!”皇後忽然打斷了他,“若只是如此,何必将她和謝家公子生生拆散?”
皇帝豁然揚起了手,卻遲遲不能落下。皇後毫不躲避,雙目直視皇帝,瞧着他臉上紅白青紫不停變幻。皇後心中只覺暢快無比,不由得輕輕一笑,又道:“陛下可知,是阿楝自己開口問我要人的。”
“這又是為什麽?”皇帝不覺問道。
“好色而慕少艾,人之常情麽。他說他喜歡琴太微。”她臉上挂着叵測的笑容,故意将“喜歡”兩個字重重地強調出來,“既然他有這話,我就不能不給了。不然,母後會也擔心……陛下是想叫人說,你搶了侄兒一個意中人不夠,還要搶第二個?”
“住嘴!”皇帝惱羞成怒的聲音如同驚雷一般在乾清宮上方響起,“你是我的皇後,怎麽能說這樣的話……”
皇後憤然仰起頭,張嘴正要說什麽,忽然聽見皇宮深處傳來一聲孩童的啼哭,隐隐如游絲。她面上一滞,心神頓時渙散,萬言千語一時都落了空。
不對,這裏是乾清宮,楊檀的哭聲傳不到這裏來。莫非是貓叫?太後宮裏的貓,有些是很不安分的。但是皇帝似乎也聽見了什麽,面上病态的血紅色漸漸退去,他盯着眼前的女人,忽然覺陌生而又哀涼。她竟然這麽恨他。
娶她為妻并非皇帝的初衷,但當年那位美若谪仙的徐家長女盛裝華服,翩翩初嫁,他亦曾發自內心地豔羨和歡喜。徐仙鸾娴靜溫雅,頗知書禮,在慶州就藩的最初幾年,他們亦曾有過描眉點翠、賭書潑茶之樂。直到第一個孩子降生,卻成了一場始料不及的災難。他至今尚不理解,為什麽上天會讓一個癡兒降生在他家,是前生注定不得圓滿,是懲罰他對權力的觊觎,還是僅僅因為,他在她懷胎時竟與陪嫁侍女偷歡,使她動了胎氣?
他是皇帝,他可以用各種借口漸漸躲到一旁,尋找別的女人,養育別的孩子,而她卻逃不開,避不掉,只能獨自承受這終生不絕的磨難,還要裝作忽略了他的背叛。把皇後的寶座送給她,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嗎?她原來這麽恨他。
“仙鸾,別恨我。我也是不得已。”說出這句話後,他覺得渾身都抽空了。
皇後幽幽地嘆了一下。夕殿螢飛,涼意徹骨,她的嘆息聲哀婉如泣。皇帝的內心忽然湧出一股久違的溫柔,他一時激動,捉住她的手将她牽入懷中:“仙鸾……我們再生一個孩子吧。”
不意皇後別了臉,輕輕将他甩開,聲音清澈而平靜:“臣妾才不會做這樣的傻事呢。”
皇帝的手臂僵在半空。
“檀兒不能成為太子,陛下也就不必處心積慮地廢嫡,還可以多容臣妾幾年。古來太子多薄命,近在眼前就有你的皇兄為例證。傻是檀兒的福氣,亦是臣妾的福氣。”皇後是笑着說這番話的,笑容中的悲涼卻深冷刺骨,“再生一個嫡子,萬一他聰明穎悟堪當大任,陛下可怎麽辦呢?檀兒和臣妾又該怎麽辦?”
皇帝啞然,一時竟想不出回應的話語,卻見皇後驀然退後,低眉斂衽,儀态萬方地行了個大禮:“夜已深了,臣妾告退。陛下也早點安歇吧。”
數着更鼓敲三下時,珠秾微微醒了一下,聽見淑妃的床裏仍是輾轉反側。她下床踮着腳走到床邊,果然聽見帳中吩咐拿茶來。
爐中的茶水是剛剛溫熱的,淑妃咽了一口,卻又撂下了。珠秾笑道:“娘娘這是怎麽了?白日裏也沒睡一會兒。眼看就要生了,能多睡一時是一時。”
謝迤逦搖搖頭:“我不困。”
珠秾道:“要不我陪娘娘說一會兒話?”
謝迤逦忽然翻身坐起,愣愣地盯着她的眼睛:“那你告訴我,琴妹妹怎麽了?一個字都不要瞞着我。你們什麽事都瞞着我,還怪我睡不着!”
珠秾一時慌亂,不知她是如何聽到風聲的,此時也不及多想連忙勸慰道:“娘娘別多心了。我晚上聽見清寧宮的消息,說原是一場誤會,如今沒事了。”
“清寧宮放過她了?”淑妃疑疑惑惑地問道。
“對,對,放過了。”珠秾道,“而且壞事倒變成了好事,皇後将琴娘子指給徵王了。”
謝迤逦一時耳目皆空,頭暈目眩,只是茫然地點頭:“是啊,是好事。”
珠秾猶自喋喋道:“玉稠姐姐還說,過幾日咱們還應該給琴娘子送點賀禮去呢,倒不知送什麽合适。”
“是啊,送什麽好呢……”謝迤逦喃喃重複着她的話,掙着坐起來,伸着一只哆哆嗦嗦的手,往床頭的格子裏面摸東西。珠秾連忙扶着她的背,忽覺她腰身一軟,整個人癱倒了下來,把珠秾壓了個倒仰。珠秾驚駭着爬起來,只見她半躺在床沿上,牙關緊閉,面色青白,珠秾顫抖着摸她身下,竟是大片溫熱猩紅……
“來人哪——”
皇城夜空的寧谧,終于又被凄厲的尖叫聲劃破。
神錫七年的五月十日晨,淑妃謝氏誕育皇子,母子平安,普天同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