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
陽臺山在翠微山以北一脈群山之間,因林泉秀雅,山形地勢極好,被成祖皇帝選為皇家道場,修建了朝天宮等觀宇,歷百餘年經營規模壯大。山間亦遍布京中皇族宗室、達官顯貴的別業山房。先帝耽于煉丹修道,萬安年間道教聲勢昌隆,陽臺山愈發香火興旺,宮車往來如流水。今上即位之後,在徐太後的支持之下清算道教,殺了一批“妖言惑主”的道士,将正一道教主趕回了江西龍虎山,朝天宮的住持更換了人選,又貶谪了一批依附道士的官員。陽臺山這才漸漸冷落下來,如今宮中只有徐皇後還會眷顧一下這邊。
楊楝只攜了一名親信侍衛,自翠微山墓廬出發,兩騎快馬不過半個時辰就到了陽臺山的後山。他将侍衛和馬匹留在半山處,獨自去登西高峰。這原是他從小就走慣的一條路,縱使閉上眼也不會行錯。陽臺山并不算太高,小時候他步行到西高峰峰頂的眠雪山房,需要一個多時辰。那時只嫌路長,嫌身邊随侍走得慢,恨不能插翅飛上去。他九歲上才求得父親的許可,每月初十可以入山探望谪居的太子妃。從萬安三十一年到萬安三十四年,堪堪見過三十九回——若不算嬰孩時的模糊記憶,他和生母的緣分也僅僅這麽三十九次而已。後來父母俱亡,人去樓空,他自己亦被拘在太後身邊不得随意出宮,再往後便去了杭州。直到前年返京才重上陽臺山,他發現眠雪山房竟然保持了太子妃居住時的原樣。原來是朝天宮的盧道長得了徐皇後指示,着人打掃看護了整整六年。
五月十七夤夜,淑妃産子,宮中一片忙亂。皇帝想到的頭樁事情,便是去天壽山掃祭皇陵,祭告先祖。欽天監一查,次日正是吉日。只是倉促間不好準備聖駕,于是掃祭的重任便交給了京中地位最高的宗室徵王。祭掃完畢回京複旨,立刻又領了新任務——翠微山的莊敬太子墓年久失修,上命內官監善加修葺,徵王親自結廬監守。
楊楝知道這是為什麽。因為琴太微的官司,謝迤逦意外早産,皇帝怒而不能言,自是恨不得把他遠遠支開了的好。三皇子的誕生使得宮中的局勢愈發微妙,朝局的變動只在眼前。作為一個身份尴尬的宗室,他躲開也好,何況他也不想面對那位新納的侍妾。
只是那位馮狀元,卻也沒有忘掉六月初十的約定。楊楝在太子墓旁結廬不久,便有田知惠托了心腹內官送信過來。楊楝整日對着一群內官,甚覺沉悶無聊。每日例行祭拜之外,無非讀讀書,散散步,把墓廬邊上草木都琢磨了個遍。此時有個年輕文官送上門來和他聊天,倒也令人快慰。于是仍約定在六月初十陽臺山上見面。
時辰尚早,山中晨岚還未退卻,涼風如水灌入袍袖之間,驟然清涼無汗。楊楝在路邊的茶亭裏少坐了一會兒,看着日影在對面的山坡上緩緩移動,初夏的萬頃茂林靜如無邊深海。
“殿下喝杯茶吧。”
他回頭一看,登時滿面欣喜:“鄭先生!”
鄭半山把手中的蒲包放在桌上,取出紫銅茶壺,水還是溫的,說:“總是連個伺候的人都不帶。”
楊楝搖搖頭,微笑着捧過茶水慢慢喝完,心思已經轉了幾道:“未知先生是否已經見過馮覺非了?”
鄭半山道:“還未見過。他托同春藥局帶話,說是老餘的意思,請我陪殿下一道來。”
楊楝皺眉道:“是有大事?”
“想必是。”鄭半山垂目道。
馮覺非亦是獨自前來,剛一露面便連聲道歉,稱不慣登山,路途生疏,不料竟讓殿下與大人久等,實在罪該萬死雲雲。他口才極好,寒暄起來亦是妙語連珠,楊楝竟然插不上幾句話。冷眼打量此人,只覺他英姿勃發,爽朗豪闊,十分讨人喜歡,只是那些神采變幻之間,連一個确定的表情也捉不住。大約與琴靈憲并不是一類人,楊楝這樣想着。
因為彼此未着公服,便免去了大禮,只團團揖過一遍。馮覺非請徵王坐定,忽又道:“今歲是殿下弱冠之年。下官此來,就是為了給殿下獻上一份薄禮。”說着便又跪下,從袖中摸出一只精巧的西洋琺琅盒子,雙手呈上。楊楝虛扶了他一下,便接過盒子打開,裏面有一塊芙蓉石透雕的龍牌。
別說楊楝的生辰還在半年之後,就算是明天做壽,他也不相信馮覺非費了這麽大力氣請他和鄭半山出來,只是為了送一塊芙蓉石。他一邊稱謝,一邊就看見鄭半山慢慢變了臉色。
“敢問馮大人,這是餘無聞的意思嗎?”鄭半山道。
馮覺非笑道:“确實是餘先生親自挑的禮物。下官亦知送得不是時候,只是餘先生曾對下官交代過,不必等正日子,越早送到越好。只是下官辦事不力,到底落在了徐安照進京之後。”
鄭半山聞言點點頭:“他與我想到了一處。”
“鄭先生可否解釋一下?”楊楝道。
鄭半山振振袖子,斂容道:“幾年前,我和餘無聞私下約定過一件事情……”他忽然停了下來,看了看馮覺非。
馮覺非立刻道:“東西送到,下官的任務就完成了。下官暫且告退。”
楊楝與鄭半山換了一個眼色,遂出言挽留:“馮大人遠來辛苦,何妨喝杯茶再走?”
馮覺非回頭看定楊楝,目色忽然清空起來。他剛才說了個謊,其實他并未晚來,只是躲在一旁暗自觀察。楊楝的容貌恰如與餘無聞形容的并無二致,不知他一個不足雙十的少年人,何以修煉成這種氣度——究竟是韬光養晦還是心灰意冷,一點也分辨不出來。以後他還會見到楊楝,也會見到鄭半山,但同時與這兩人見面的機會卻再難得。他略略一笑,忽道:“下官忘了一件事情,應先向殿下道喜。”
聽見這話,楊楝臉色驟然一變——親王納側室只是宮中小事一樁,外面一個七品編修如何知道的?就算知道,這是他可以問的話嗎?他欲怒目而視,卻發現對方神色從容,卻是一點真要“道喜”的意思都沒有,不覺心生狐疑:莫非這馮狀元竟然知道琴靈憲……
“是下官唐突了,”馮覺非亦覺出他神情變幻,忙補充道,“忠靖王世子這次入京……”
他說的不是琴太微,是徐三小姐。楊楝悄悄地松了一口氣,不免自覺好笑,遂淡淡道:“這是三年前忠靖王與我的口頭約定。婚姻大事上有太後主持、皇帝下旨,卻不是我能自作主張的。”
馮覺非心中暗暗微笑,卻仍擺出一臉憂思地說:“殿下應當争取早日完婚。”
“為何?”
“朝中無非兩姓,楊家和徐家,殿下站在哪邊?”
楊楝默然。
“殿下姓楊,卻只能站在徐氏一邊。我朝第二任皇帝本來并非成祖,而是太祖皇帝之嫡孫,成祖以兄終弟及而登大寶,那位皇太孫的下落至今都沒有人知道。而殿下您,卻能夠養尊處優,加封親王,留居京城。這是因為徐太後的保全,亦是因為當年殿下曾與徐氏聯姻。所以殿下只能站在徐氏一邊。有太後在便有殿下在。太後百年之後,則是有徐姓王妃在,便有殿下在。下官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來,還請殿下恕下官死罪。”馮覺非道。
楊楝既然并未如馮覺非所猜測的那樣被激怒,只是靜靜地等他往下說,可見這些話早在他心裏盤旋了很多遍。他不是一個被人說穿心事就會失了方寸的人,馮覺非看在眼中,心裏又多了幾分把握:“殿下快要二十歲了,這些事情不可再猶豫了。”
“這些話,是餘先生讓你說的嗎?”楊楝問道。
“也有下官自己的想法。”
楊楝笑了笑:“馮大人頗有見地。目今徐世子入京,皇上又提拔了兵部員外郎朱寶良去南邊巡查邊務,整頓海防,兵部尚書趙崇勳倒被擱在了一邊。不知你怎麽看?”
“兵部諸公以趙崇勳為首,多是忠靖王的私人,唯獨這個朱寶良跟那一幹徐黨有些不合。他是琴督師帶出來的人,和沈弘讓那群清流的關系也不差,故而他在兵部這幾年,一直被趙崇勳壓得翻不了身。皇上忽然用起他來,算是給徐黨敲了一個大大的警鐘。”
楊楝若有所思道:“細論起淵源來,琴督師也算是徐黨。”
“殿下明察。”馮覺非笑道,“琴督師當年以一介書生而統攝海防,有萬夫莫敵之神勇,其實也都老忠靖王親手調教出來的。只他後來自成氣候,又與徐功業意見不合,互別苗頭,故而疏遠了忠靖府,反而向先太子靠攏。徐功業父子對他,想必久已不滿。去年琴宗憲折了水軍,徐家趁機下狠手端了琴家,才算出了這口氣。好在琴督師威名猶在,皇上又有心回護,徐家亦不能做得太過,所以像朱寶良這樣的人并不曾受琴宗憲株連。”
“之前皇上重用琴宗憲,便有為難忠靖府的意思。可惜琴宗憲志大才疏,實在是辜負了聖心。”楊楝淡淡道,“未知這個朱寶良才幹如何?”
馮覺非道:“下官聽聞戴先生提起此人,言其豁朗通達,娴熟邊務。想來琴督師看重的人,總是不差的吧。聽聞他出京之前,私下跟人提過,此番巡查邊務,是為了借機清理市舶司的賬目,清完了賬目,還要修改船稅制度。”
楊楝臉色略變。清查市舶司的賬目,意味着清查忠靖府的老底,不再讓徐家染指船稅。皇帝想做的,竟是當初太子沒能做完的事情。
“皇上頗有雄心。”馮覺非徐徐道,“當年莊敬太子暴亡,先帝纏綿病榻,本該立殿下為皇太孫以備承繼大統。太後卻以國賴長君為名,宣慶王入京加封太子,為何?因為莊敬太子監國多年,在朝中人脈極廣。殿下的那幾位師父,個個都是人中英傑。就算殿下年幼登基,依然不是徐黨能夠擺布的,所以還不如扶持一個娶了徐姓王妃的藩王來做皇帝。到如今七年過去,皇上根基已穩,豈肯長久受制于外戚,去年折了琴宗憲,今年又提拔朱寶良,調了徐世子入京,聽聞還要提拔威國公世子。如果朱寶良此行順利,到今年年底,朝局将大有不同。殿下可想好如何應對?”
“依馮大人看,我該如何應對?”楊楝反問道,“馮大人方才問我,是站在楊家那一邊,還是徐家那一邊,我心中尚不能決斷,還望馮大人指教。”
“呵呵,”馮覺非道,“殿下若圖安穩,自然還是順從太後的安排續娶徐家小姐,回杭州依附忠靖府度日。”
“馮大人也說了,”楊楝打斷他道,“皇上打算向徐家動手了。”
兩人不覺相視而微笑。
“殿下是否……”馮覺非停頓了一下,慎重選擇了一個詞,“是否對皇帝心存芥蒂?”
楊楝微微點頭,表示同意。
馮覺非道:“殿下不必擔憂。眼前皇帝要對付徐家,務必借重清流,起用太子舊黨。殿下占着先帝嫡孫的名分,皇上又是一向以孝悌立身,他是決計不能明着動你的。忠靖王府百年基業,根深蒂固,想必一時半會兒也清理不完——這亂局之中,才是殿下的大好機會。”
機會二字,令楊楝渾身一顫。他鎮定了一下,卻笑道:“馮大人說笑了,我一介閑散藩王,如何能夠插手朝中事務?”
“朝中事自不必殿下插手。但宮中事殿下可多加留意。”馮覺非道。
楊楝心中一凜,不覺問道:“馮大人所指為何?”
“若說宮中,眼下第一樁事,還是立儲。”馮覺非輕聲道,“本朝是有嫡立嫡,無嫡立長,皇帝的嫡長子就是那樣了,按理說當立二皇子為儲,只皇上遲遲發話,顯然并不中意他。如今三皇子降生,皇上的心願自不必說,但他未必繞得開長幼之序。明年二皇子年滿十五歲,是封王之藩,還是備位東宮,就要有個了斷。”
想起楊樗每日裏仰着一張圓鼓鼓的臉,追着他叫他堂兄,問他書課,楊楝忽然有些失神。
留意到楊楝的神情,馮覺非道:“聽聞二皇子在争取與忠靖王府聯姻,以博徐黨支持,須知他的母舅是徐家僚屬,尤其和徐安照十分親近。設若今年二皇子立儲,可見之将來,必定仍舊是忠靖王的半壁天下,殿下……有太後看顧,殿下或者也能偏安一方繼續閑散吧。”
已經是第三次用這話來刺激他了,楊楝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設若不是他,”馮覺非微微笑道,“那麽,諸事還可徐徐圖之。”
他這話說得極婉轉,細思卻極兇險,楊楝不由得打斷他:“你的意思是?”
“只是提醒殿下留心,沒有別的意思。”馮覺非笑道,“到底是親兒子,皇上即使存着廢長立幼之心,也未必真下得了手,還得看宮中變數。”
楊楝不覺望向鄭半山,卻見他微微颔首。他心中便明白了:“我自當留意。”
馮覺非說了半天,亦覺唇角舌燥,喝了一口涼茶,又道:“殿下可知戴先生的近況?”
楊楝略知一二,卻并未走動過。
馮覺非嘆道:“殿下固是守禮,不敢結交官員。不過戴先生終歸也是殿下的授業師父……”
“馮大人見教的對。這個确是我疏忽了。”楊楝點點頭,忽然問:“馮大人貴庚?”
馮覺非愣了一下,笑道:“二十五。”
“馮大人年輕有為,前途無量。”楊楝微笑道。
馮覺非盯着楊楝看了一會兒,這少年生得過于秀美,未免令人擔心他犯了物忌,難免薄命。只是他們誰又是信命的?他肆無忌憚地挑撥他的野心,指給他一條窮山惡水的險途,卻也算不準他心中是否早有丘壑,倒是誰在挑撥誰?馮覺非并不回答楊楝的問題,卻說:“下官還有一句話,是餘先生帶給殿下的。”
“請講。”
“餘先生說,無論殿下做什麽樣的選擇,他都一力支持。殿下小時候就很向往遨游海上,登蓬萊、攬瀛洲,若到了那一日……若将來有機會,餘先生會備下木蘭巨舟以待殿下。”馮覺非笑道,“下官家中,也有幾條小船,亦願為殿下驅馳。”
話已說到這份上,馮覺非心滿意足,便稱告辭。楊楝與鄭半山俱含笑起身,将他送至亭外,望着他步履輕捷地消失于莽林之間。
楊楝慢慢收起臉上的笑容,從袖中摸出那只琺琅盒子,朝鄭半山亮了一下。
鄭半山道:“是有一件事情,當年我和餘無聞曾約定,要等殿下年滿二十歲時,才能鄭重地告訴你。如今形勢有變,餘兄是等不及了。好在殿下已經足夠大了。”
楊楝低頭笑了一下,餘無聞和鄭半山都是亦師亦友的長輩,性情卻大不相類。鄭半山久居深宮,一貫隐忍沖和,雖位高聲重卻若隐匿無形;餘無聞叱咤潦海,長年雷厲風行,雖遠隔千裏卻聲猶在耳——他漂泊海島不能登陸,還要派一個弟子到京城來守着,生怕自己久居帝都,耽于安樂,便迷了本性。
“鄭先生要說的事情,”他緩緩道,“和先父有關吧?”
“确是太子的事。”鄭半山道,“殿下,想聽嗎?”
楊楝沉默了。
“餘先生是怕我再次和徐氏聯姻,一生依附忠靖府。他真是多慮了。”他說,“不論是為什麽,我都不會再做徐家女婿,他大可放心。所以,如果鄭先生覺得還可以等等,那就不用急着告訴我。”
鄭半山遂不再說下去。從十四歲之後,楊楝的心思變得深不可測,遠超他和餘無聞的預料。他或者早就聽到過什麽,畢竟誰也不知流言會從宮闱的那個角落裏沉渣泛起。或者他僅憑借猜測,就已經能夠了解全部真相。此時他既然不想談這個事情,何妨再緩緩,畢竟并不是一件能夠輕松說起的往事。
鄭半山想了想,轉而道:“照如今這情形,徐家的婚事确實阻礙重重。且不說別的——皇後将琴小姐賜給殿下的那天晚上,據說徐三小姐發了脾氣。殿下……”
提起那晚的事情,楊楝迅速側過臉看着亭子外面,似乎有些尴尬。鄭半山見狀嘆道:“殿下向皇後索要琴小姐,莫非正是打的這個主意?”
楊楝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
“必定要如此嗎?”鄭半山皺眉道。
“總算把她捏在手裏,不用再懸心了。”楊楝彎着眼睛笑道,“如此大好機會,我豈能放過?”
“殿下有沒有想過……”鄭半山忽然停住了——這算不算有違倫常呢?只是現在說什麽都晚了。楊楝的笑容并不從容,半明半晦地似有猙獰之意,令他暗暗嘆息:為逞一時意氣做出這樣的事,不知他将來會不會後悔。
“先生不用為她擔心。”楊楝微諷道,“她如今是籠子裏的金絲雀,我何必要跟一只雀兒過不去?”
鄭半山不太習慣這樣的楊楝,不免有些惱怒,便道:“這雀兒生病了,你知道不?”
“知道,程寧派來送書的人和我提過。”楊楝道,“說她偶感風寒,我叫他們好生照料着,想來已經病愈——先生如何得知,去看過她嗎?”
“我是想去看看,卻被你的人攔下了。”鄭半山道。
覺出其中有異,楊楝吃了一驚。
“我還是聽坤寧宮的曹典籍說起的。”鄭半山冷冷道,“因皇後賞賜下一些東西,琴小姐卻稱病不能謝恩,所以幾位女官領了懿旨前去探病。據曹典籍講,琴小姐自那晚之後便一病不起,情形很是不妙。”
總不會是因為……楊楝想起琴太微滿面淚痕的模樣,一時怔忡,咬着嘴唇說不出話。
“我聽說此事,想去看看,你的管家娘子卻說琴小姐病已見好,而且內宅姬妾不宜見人——如此我也無法了。”鄭半山道,“這還是月初的事,如今竟不知如何了。”
“是陳煙蘿?”楊楝思索道。
“不是她還有誰?”鄭半山還想再催促楊楝幾句,卻見他面色僵冷,只是低頭向前走去,一個字也不想再說。
正午的日光穿過林杪,斑斑駁駁地落在楊楝身上,随着衣袂擺動而閃爍不定,如這少年琢磨不透的心思。鄭半山心中再次泛起隐憂。當時他聽說楊楝納了琴太微,只覺匪夷所思。琴靈憲的事情始終是楊楝的心病。如今琴太微到了他跟前,只怕這心病更不能消解,只會愈演愈烈。但他除了觀望,又能若何?
徵王府衆人只知楊楝回府的日子是六月十三。可是六月十一,楊楝忽然出現在清馥殿廊檐下,上上下下都被鬧了個措手不及。楊楝将衆人掃視一圈,發現琴太微不曾列于其中,心知自己這回馬槍多半是殺對了。等程寧回了幾句話,他便先問起琴太微的狀況來。陳煙蘿遂引了他去後院探看病人。清馥殿僅有兩進院落,楊楝自己住了前院。因王妃位虛,後院的正房便一直空着,幾位側室各分一間廂房居住。
琴太微被安置在東邊一間陰暗的耳房裏。楊楝一見,先自皺起了眉頭。陳煙蘿見狀,只得道:“本來是讓她和林夫人一起住在東廂的。只是她病得太久,怕給旁人過了病氣,所以暫時挪到這裏來了。”
楊楝也不說什麽,撩開帳子,見琴太微埋在一堆揉皺的被褥之間,輕薄淡白有如一縷幽魂,唯有兩顴染着奇異的紅色。她聽見有人來,擡起眼皮茫然地瞧着。似乎過了一會兒,她才想起來他是誰,忽然一咬嘴唇側過臉去。楊楝放下帳子,默了一會兒,扭頭看見醫婆陸氏正跪在旁邊,便索了藥方來查看。
只是些尋常方劑,雖不算高明也無甚大錯,對付小小一樁風寒也盡夠了,怎會拖成病入膏肓?陸氏戰戰兢兢地垂了頭,只說琴娘子先天不足兼之情緒內結故而藥石之效甚微雲雲。楊楝捉過琴太微的手腕,細細摸着她的脈門,試了半天,忽然覺得其中有異。
衆人都知道徵王通曉醫術,府中供奉的醫婆乃至外頭延請的太醫,但有診治不盡心盡力的,很難不被他覺察。陸氏見他提前回來,早就吓破了膽子,一個字也不敢多說。楊楝狐疑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縮在一旁那兩個服侍琴太微的小宮人,心中納罕:“難道她根本沒吃過藥?”
他想起了什麽,心中一涼,立刻扳過了她的臉仔細端詳。她雖然氣若游絲不出一語,盯着他的眼神卻十分警覺,這不像是一心求死的人吧……他用手指理了理她的頭發,轉頭對程寧說:“拿擔架來,把琴娘子擡到虛白室去——此地陰暗潮濕,怎麽能養病?”
虛白室卻在一水對岸蓬萊山上。因清馥殿房舍狹小,庭院鄙陋,太後便在蓬萊山上擇了兩處別致的館閣,供楊楝讀書休憩之用。虛白室是一處臨水的別館,恰在天籁閣下方,兩處有攀山游廊相連,四周林木豐茂,篁竹影動。楊楝愛其清幽,便做了一處小書房,偶爾也過個夜,所以一應床帳陳設都是現成的。這樣的地方讓給一個小妾養病,倒令衆人都暗暗吃驚。不一會兒就有擔架過來,衆人七手八腳将琴太微擡下,用被子裹得密不透風。琴太微只剩一口氣吊着,一通折騰差點暈死。楊楝又密囑陳煙蘿等人一路跟着送到島上,不可有一點閃失。
俟他們都走了,楊楝在床邊坐下,探身尋找,果然從小被子下面摸出一只白瓷小水盂來,裏面尚有殘留的褐色藥汁。原來她當真不肯吃藥,全都悄悄倒在了水盂裏。楊楝仔細聞了一下藥汁,辨出其中并不只有方子上那些藥材,心中大震。他沉思了一會兒,先回書房另寫了一個藥方,囑咐人立刻煎了。又着人喚了程寧回來,交代了一番,命他拘住那個醫婆秘密拷問。然後才來得及坐下喝了一盞茶,又換了衣裳,慢慢往虛白室去。
小小的別館裏站了一地的人。原來琴太微初入徵王府,衆人只道她是犯了忌諱才被勉強納下,洞房時就跟徵王鬧得不歡而散,雖是淑妃表妹,似乎除了坤寧宮也不見有人來探問,倒聽說太後十分不喜。凡此種種緣故,衆人都不願搭理她。如今徵王忽然為她大動幹戈,倒像當真看重似的,一時間誰敢怠慢了。
“她是病人,哪禁得你們這麽多人圍着。”楊楝皺眉道,“除了近身伺候的,旁人都回去吧——煙蘿你把他們都帶走。”
琴太微見楊楝走近,略支起身勉強說了一聲謝恩。楊楝俯在她耳邊,輕聲問:“為何不肯吃藥?”
這話令琴太微一時亂了陣腳,半天才吐出兩個字:“我怕……”
楊楝心中一動。如臨深淵之情,他其實多麽熟悉。
“……怕苦。”她慌不疊地接上。
她不敢說實話,眼神中依然是滿滿的懼戒,宛如籠子裏待宰的小鹿。楊楝無聲地嘆了一下,琢磨着還能從誰嘴裏掏出話來。有人送來了新煎的藥,他轉頭朝她笑道:“這是我給你開的方子,與從前不同。你再嘗嘗苦不苦。”
宮人将琴太微扶起喂藥,她卻側過了臉,只是盯着楊楝。她知道以前的藥有問題,卻猜不透眼前的楊楝是不是也想要她死。楊楝見她一雙秀目灼灼不甘,何嘗不明白是什麽意思。于是接過藥盞仔細察看了一番,又親嘗了一口,才舀了一小勺喂到她唇邊。琴太微躊躇片刻,終于一閉眼吞了。楊楝原沒做過這等服侍人的事,又怕燙着她又怕灑了藥,見她滿面委屈,又疑心這藥是不是真的太苦,好容易才哄得她将一碗藥灌下。又見桌上有剔核澆蔗漿的新鮮櫻桃,便舀了幾只給她送藥:“這個不苦。不過櫻桃性熱,不能多吃。”
櫻桃汁液清甜,琴太微抿了一口,忽然掉下一行眼淚來。楊楝默默看了一時,才替她拭去眼淚,扶回枕上躺好。琴太微望見屋中沒有旁人,便輕輕牽了一下楊楝的袖子,眼神瞟向那個端藥的宮人。
楊楝心領神會,将那個小宮人喚到床前詢問。那小宮人名喚諄諄,卻也是個機靈的,見楊楝拉下臉來,立刻跪了求饒:“奴婢什麽也不知道……”
楊楝道:“之前琴娘子沒有吃過藥,你總知道吧?”
“不……”諄諄道。
楊楝不疾不徐道:“若連這都推不知,你們這些服侍的人是做什麽的?還是送去浣衣局算了。”
諄諄咬牙道:“奴婢知道。”
楊楝冷笑道:“說。”
“有一天,奴婢去……去前面取東西,從陳娘子窗下走過,仿佛聽見有人說……什麽不如下點重藥,快點送走上路。當時……宮裏只有琴娘子在吃藥,奴婢聽了……就十分害怕。”
“那是什麽人?”
“聽聲音不是咱們宮裏的人。”
“你既害怕,想必日子也記得很清楚。”
“是上月十四的事兒。”
楊楝心想,這倒真是個有心的丫頭。卻又冷笑道:“你不過是偷聽了一句話,還不知是說什麽——許是說耗子呢,就敢搬弄口舌,不讓琴娘子吃藥?”
“奴婢沒有搬弄是非,奴婢不敢……”諄諄急得說不出什麽話來,連連磕頭。
琴太微掙起來,喘着氣道:“是我自己聽見她和另一個丫頭說起來……”
楊楝立刻明白了,必是這諄諄想提醒自家娘子,又怕擔是非,故意說出來讓她聽見,不知這算有心計還是有良心。“既聽見了,就該上報,不找陳娘子,也還有程管事。”楊楝悠悠道,“如你這樣遮遮掩掩背後議論,還不叫搬弄是非嗎?娘子的病,便是被你耽誤的。再不治你的罪,這府中更沒有王法了。”
府中人皆知楊楝是個面和心不慈的,他說了要懲治誰,那必是往死裏收拾。諄諄聽見這話,眼淚驟然掉了下來,搗蒜般磕頭求饒。楊楝冷眼看她哭着,卻悄悄握了一下琴太微的手。琴太微心中一動,又說:“殿下饒過她吧……一個月來多虧她服侍,她若走了……”
楊楝緘默了一會兒方道:“既然娘子替你求饒,這樁事就先記着。”
諄諄忙抹淚謝恩,連聲謝恩,又道:“奴婢一定好生服侍娘子,将功折罪。”
楊楝不免皺了皺眉頭,他暗教琴太微示恩倒被一語戳破,這丫頭未免太機靈了些。他站起來踱了幾步,想着下一步怎麽辦,卻見程寧候在簾子外面。
程寧低聲道:“那醫婆招了,說是陳娘子教她在琴娘子的藥裏面添上一味雷公藤。”楊楝微微點頭,他确實在水盂中聞出了雷公藤的味道。這藥解熱鎮痛有良效,卻也是一劑虎狼藥,長吃下去要出人命的。慢刀子殺人,确是好主意。只是……“居然這麽快就招了?”他狐疑道。
程寧道:“奴婢用了點兒刑,如今人就跪在外面等殿下發落。”
楊楝遠遠瞧見廊下跪着一個婆子,十根指頭血淋淋的,忽覺一陣惡心,卻吩咐程寧把幾房姬妾都喚到這邊來,他要訓話。
徵王府中現有四房姬妾。當年因王妃徐安瀾體弱多病,徐家特意陪送了兩個美貌能幹的侍女,一為陳氏,一為孟氏,皆由王妃做主收了房。王妃過世後,孟氏因思念主母憂傷成疾,小産而殁,唯有陳煙蘿跟着楊楝來到帝京。入京之後加封親王,皇帝又親自将一名出身清流的女官文粲然指為側室夫人,太後亦賜下了畫院待诏林良的女兒林絹絹。如此琴太微算第五位妾室。雖文、林二位皆有夫人名位,但因陳煙蘿入府最久,所以內宅瑣事仍由她料理。
楊楝踱到虛白室的正堂內,揀了一張太師椅舒舒服服地坐下喝茶。一盞茶未完,幾房娘子盡數趕到,皆垂手屏息,怕觸了他的怒氣。楊楝也不教她們坐下,卻先傳了那個醫婆進來,劈頭問道:“陸嬷嬷在宮裏服侍了幾年了?”
“回殿下的話,十三年。”陸氏灰着一張臉道。
“醫者貴在經驗,十三年不算短了,卻連小小一個風寒都看不好嗎?”
陸氏驚疑不定,她明明已經招認投毒,徵王這話卻是什麽意思,她只得順着說下去:“奴婢才疏學淺,一時看走了眼,何況琴娘子……”
楊楝把茶杯“啪”的一聲蹾在桌上:“你既看不好病,從此就不要看了。我這裏不養閑人,立刻趕出去了事。”
陸氏大吃一驚,本想以投毒大事,自己這條性命必是折在裏面了,沒想到只是如此輕輕發落,慌忙磕頭謝恩。
“只是你在這裏待的年頭也久,”楊楝道,“宮闱之事豈足為外人道……”
“天家貴人,奴婢怎敢渾說,自當老實本分不吐一個字,”陸氏瞥見楊楝陰恻恻的面容,心中愈覺恐懼,一橫心叩頭道,“奴婢情願将舌頭壓在這裏……”
“好啊。”楊楝瞥了一眼程寧。
立刻有幾個內官上來,架住了陸氏便要動刀割舌。陸氏此時又悔了連連求饒,楊楝便教停住,又問:“你還有什麽話要說?此時不講,以後就講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