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
七月初的帝京,天氣愈發燥熱。過了晌午,人人都躲在家中乘涼,巷陌街衢間便不大有人。槐樹,遠處似聞得輕雷隐隐。
錦衣衛的服色過于惹眼,高芝庭換了一件輕簡的細葛道袍,扣上一頂方笠便出了門,騎馬繞過半個皇城,在鼓樓邊的一家老字號酒樓門前停下。早有相熟的堂倌兒上來接着,一面喚着高千戶,一面麻利兒地将他引到樓上僻靜的雅座裏。客人已經先他一步到了,正立在窗下貪看帝京風景。兩人拱手見禮,分賓主坐下,高芝庭三下五除二吩咐了點心酒水,便命堂倌兒放下簾子,半只蒼蠅都不許放進來打擾。
那青年黝黑沉黯,唇角眉間隐隐有風霜之色,一雙眼睛卻靈秀無匹,帶着些湖水似的清透,教人一時看不出他的年紀來。高芝庭一邊咕嘟咕嘟喝着涼茶,一邊悄悄掂量對方,嘴上卻寒暄說:“小陸将軍這是有十多年沒回來了吧,覺得帝京景物比舊時如何?”
聽了這話,陸文瑾從容道:“高大人有所不知,當年我在帝京只停留了半天,就往北邊去了,哪裏還記得什麽舊時景物呢?這趟奉旨調任入京,才領略到皇都氣象,教我這邊塞野民大開眼界。”
高芝庭呵呵地笑了幾聲:“小陸将軍何時上任?”
“剛回來,有幾天假。”陸文瑾道,“上峰交代七月十五日之前去神機營報道。”
高芝庭笑着替他斟上酒:“如此說來,小陸将軍的逍遙日子可不算多了。說了半天,竟忘了先敬你一杯,小陸将軍多年疆場殺敵、勞苦功高,高某敬服得緊。”
陸文瑾亦含笑回敬了一杯。到了京營,可沒有那麽容易出來會見官員了。若非高芝庭本身就是錦衣衛的不大不小一個官兒,像陸文瑾這樣的剛剛從邊塞回來的武将,豈有不被盯梢的。高芝庭一邊勸酒,一邊向他讨教了一些北地的風土人情,又道:“這次換防,陸老公爺把将軍轉薦到了神機營。人人都知道陸家軍兵強将勇,老公爺最倚重的臂膀就是尊兄和将軍。可惜去年尊兄在北海受了傷,今後是不能再上沙場了,現在将軍又留在京中。敢問難道老公爺是真打算再度出山,親自去北海嗎?”
“正是,還要帶着家兄的長子去。”陸文瑾道,“父親和家兄都以為,舍侄年歲既長,須得帶出去歷練歷練。”
“原來是帶着世孫去。”高芝庭問道,“如此說來,北海尚且太平?”
陸文瑾點了點頭,淡淡道:“是可以太平幾天了。”
其實帝京這些養尊處優的官僚權貴,哪裏想得到北疆年年征戰之苦,若不是一代代戍邊将士在北海上築起的白骨之牆,眼前這繁華溫柔鄉怕是早就被蒙古的鐵蹄踩平了。國朝與蒙古訂有和約,開放邊貿,茶馬互市。但蠻夷少講信用,和約也只在水草豐美的夏季才有效。一到寒冬,風雪席卷北疆,蒙古各部斷了糧草,便踏着北海封凍地冰面直沖入肥沃的烏蘇河流域,非得掠夠了一冬的食物才肯撤退,關外百姓不堪其苦,而國朝的北軍亦不得不年年與兇殘的蒙古鐵騎抵死拼殺。去年冬天的大雪來得特別早,北海的戰事也就異常慘烈。陸文瑾的兄長,名将陸文瑜亦身負重傷,斷了一條腿。
“去年雖險勝蒙古,實則軍中士氣已頓挫。今年略有風吹草動,便傳出了蒙古十萬大軍南下的謠言。據我看來,其中一半是蒙古虛張聲勢——他們內鬥嚴重,哪裏還聚得攏十萬鐵騎?一半是家兄受傷,我軍人心浮動。這等狀況下,換防也是當務之急。”陸文瑾道。
“有陸老公爺出馬,自然軍心穩定。”高芝庭道,“那麽,将軍以後便離開陸家軍了嗎?”
陸文瑾微微一笑,他知道高芝庭想要問什麽。“我自然還是陸家人,不過父親交代了些別的話。”他壓低了聲音,道,“要我先留在京中,神機營錦衣衛各處都歷練歷練,這是皇上的意思。将來或許會調往潦海。”
高芝庭眼中一亮:“重建水師嗎?”
陸文瑾不置可否:“一時還談不到那個吧。”
“皇上不願東南只有徐家軍,再建水師是早晚的事!”高芝庭肯定道,“沒想到皇上相中的人居然就是你。”
陸文瑾淡然一笑:“軍中除卻徐黨,不也只有我陸家了?”
高芝庭深然其言,又聽陸文瑾道:“重建水師,也沒有那麽容易。朱寶良整頓海防,才剛是第一步,再往下就要打硬仗了。到底還要過了忠靖王這一關,才談得到後面的事。”
聽聞“忠靖王”三個字,高芝庭似不經意地和他對了一眼,望見那原本清明的眼底似燃起了一簇火苗。高芝庭心中了然,也就不再深談,斟酒笑道:“如此說來,這幾年你就都在京中了。這也挺好,大家多多切磋!”
兩人又碰了一杯。陸文瑾忽道:“我入京幾日,已聽到一些不利的傳言……他如今可安好?”
“你放心。”高芝庭笑道,“有機會時,他會想法子出來見你。”
陸文瑾從懷中摸出一個魚皮袋子,裏面滑出來一把珍珠,大的有如鴿蛋,小的亦有豌豆大小,光華璀璨,絕不是尋常鋪面中那些俗品可以比拟的。高芝庭一時看得眼睛都直了。
“這是東珠。京中視為罕物,在北海那邊倒不算難得。”陸文瑾解釋道,“四年前他給我寫過一封信來,說夜間難以入眠。”
高芝庭心想居然還曾通信,真是不要命了。
陸文瑾似看出了他的想法,淡然道:“十多年也就寫過一封信,不曾讓人察覺。我幼時聽人說,珍珠可以安神助眠,遂攢了這些下來。高大人是見得着他的,煩你帶去送給他吧。”
高芝庭應了一聲,小心收了。又見陸文瑾偏着頭,似朝着門口說:“我還有一樁心願,要請高大人助力。”
“別客氣,請講。”
“當年我的性命……是琴督師救下的。”說到這個名字,他的語聲忽然變得柔軟起來,“我在軍中十多年,總想着要報答救命恩人。可惜,琴家已經完了。聽說琴督師留下的那位千金,如今在掖庭之中?”
高芝庭愣住了。這話要怎麽講呢?
“呵呵,據說是如此。”他打着哈哈道,“但我一個錦衣衛,也不知道其中底裏。”
“哦。”陸文瑾似乎冷笑了一下,高芝庭忽然發現,他的眼睛一直沒有看自己,卻盯着對面的一張門簾。高芝庭忽然悟了過來。
送走了陸文瑾,高芝庭悄悄回到原來的包廂,只見白發的老內官端坐如鐘,笑吟吟地瞧着他。高芝庭一邊摸出魚皮袋子呈上,一邊苦笑道:“好個精細人兒,公公你定是被他發覺了。”
鄭半山道:“精細還不好嗎?”
高芝庭道:“公公既與他有舊,方才何不出來相見呢?”
鄭半山搖了搖頭。他其實并未想好如何與陸文瑾面對,十多年來他自己并沒改變多少,而當年的文弱不堪的孤兒已經脫胎換骨,人皆稱其剛勇決斷、心機深沉。依照他的脾氣,還是躲起來先看清楚了再說。
高芝庭試探道:“鄭公公,小陸将軍問的最後那件事情,該怎麽說?”
鄭半山不以為然道:“這有什麽?下次再見面,你将實情告訴他就是。”
鄭半山大致猜得出陸文瑾何以有此一問。想到琴家那些瑣碎舊事,鄭半山不由得嘆了一口氣,将東珠收起來,施施然起身。
“鄭公公這就回宮嗎?”高芝庭殷勤道。
“不,我還有點事情。”鄭半山含笑欠身,算是跟他道別。
所謂事情,便是回宮的路上繞道同春藥堂一回。老藥師與鄭半山是老交情,他将一把東珠撚在手裏,對着放大鏡看了半天,确定無毒無害,果是難得好物。“這樣上好的珠子,都是夫人小姐們用來鑲首飾的,誰舍得磨成粉吃了啊?你們宮裏人也太闊氣了。”
鄭半山笑道:“若是好藥材,當然是治病救人要緊,首飾物件又算得什麽呢?”
楊楝少年時經歷過幾番變故,落下一些小病,時而五內失調,尤其不易安眠。他常年服藥熏香,莫不是為了這個緣故。珍珠固然是安神的好藥,但鄭半山心裏卻覺得,陸文瑾存下的這一斛明珠似乎并不是為了這個。
這日早起下了一場大雨,太液池上煙水茫茫,白浪翻天。立秋将至,約莫下了一個時辰,看看雨勢漸收,楊楝便叫人備馬,自己卻撐了油傘拖着木屐過玉帶橋那邊去了。
虛白室內清寂無聲,支摘窗半撐了起來,斜風卷入絲絲細雨。素屏上訂着一頁頁稿紙,被風吹得簌簌作響,如一行白鶴齊舉羽翼。楊楝捉下了一頁稿紙,看出來是青詞,讀了幾行覺得頗有些眼熟,才想起這原是他自己寫的。又随手翻了幾篇,無一不是前幾個月他塗抹了來應付坤寧宮的詩作。看來他叫琴太微照貓畫虎,她就把貓兒全都描出來做花樣子了。莫非每次填詞,她都是對着屏風左抄一詞右截一句地湊數嗎?他瞧着屏風上隽秀如花的行行小字,心中無聲地笑了半天。
琴太微沒有品秩,身邊伺候起居的只有兩個小宮人,此時都不知躲到哪裏去了。楊楝輕輕踱進卧房裏找人。因貪吹涼氣,兩幅羅帳皆高高挂起,只見那女孩兒蜷着身子,面朝床裏睡得正酣。單紗裏衣裹了半邊雪白身子,一卷青絲一雙纖腿都胡亂撂在芙蓉簟上,粉團團的足趾如貓爪上的肉墊,剛剛被他碰了一下,就猛地縮了回去。
琴太微頗不耐煩地翻身坐起,呆呆地與他對視了一會兒,忽然抓過床頭的衫子把自己蓋住。
楊楝退了一步,随口道:“你也太懶了,已經巳初了,還不肯起床嗎?”
琴太微背過身一邊結着衣帶,一邊慢吞吞道:“昨天那篇青詞,弄到四更才寫完,連夜送了過去。這才将将睡了兩個時辰而已,殿下還要嫌我懶。”
楊楝聽她語中帶怨,便想起昨晚程寧提起的事:“我還要問你呢,到底什麽題目這麽難寫?”
“是太後老娘娘的事兒。”她溜下床走到書案,把青詞的草稿翻了出來。
“你又不是第一次應付太後。”楊楝一邊笑着,一邊拿過稿子細看。看着看着,臉上的輕快笑意漸漸收了起來。
琴太微也不多話,自家閃到妝臺前坐下,支起一面西洋小玻璃鏡,慢慢梳着長發。諄諄自屏風後面探了探腦袋,見兩人這般光景便不好打擾,琴太微悄悄比了個手勢,她踮着腳進來,放下一盆清水就跑了。
昨日皇後遞過來的題目,卻是太後有意命二皇子楊樗聘娶徐三小姐,教皇後問問兇吉。
琴太微挪了挪身子,雖是背對着楊楝,卻恰好能從鏡中窺見他的神情。皇後隔三岔五地往清馥殿送青詞題目,有意無意地洩露出內廷的第一手消息。他們嬸侄之間想是有某種默契。琴太微心知肚明,但凡送來的題目有些異樣,她便立刻抄一份再送到楊楝那裏——可是,昨晚她卻沒這麽做。
對這樁事,琴太微心中存了小小一點幸災樂禍之意。雖然當初是楊楝自己拒婚的,只怕他這時仍會不快。鏡中偷眼瞧去,他倒也沒有露出意外或生氣的模樣,只微微抿着嘴唇不知在盤算些什麽,最後卻朝鏡子這邊掃了一眼,沖她道:“你的字越發秀逸了。”
琴太微心虛地垂下眼簾,問:“殿下覺着措辭可還得體?”
“都寫好送走了,就是不得體也來不及了。”
琴太微咬住了嘴唇。
昨晚題目送來已是戌末,坤寧宮那邊催着天明前就要交出稿子,許是趁夜傳遞消息不欲令旁人知曉。清馥殿的小內官卻沒長心眼兒,仍把題目直接送到了虛白室。琴太微看了題目有些作難,便提了燈去清馥殿請楊楝示下,不想撲了個空。內官們說王爺去了林夫人那裏,琴太微先還不解其意。見內官們似不肯去通報,她才悟了過來,登時紅了臉。
楊楝從不在姬妾房中過夜,無論多晚都要回來安歇。彼時已近三更,程寧估着那邊也快完了,遂把琴太微引到書房中坐着等候。琴太微喝了半盞茶,心神不寧地坐了一回,忽然聽見窗外隐隐有人聲浮動。她只覺必是楊楝回來了,心中不知哪來的一股血氣上湧,想也不想起身便走。程寧攔着詫問,她只說已打好腹稿,就不打攪殿下了。趁黑溜過玉帶橋,回頭只見對面水岸上幾盞珠燈遠遠地浮動,她竟暗暗舒了一口氣。
如今他這樣說,想是怪罪她不肯耐心等候。琴太微心中不服,遂道:“既這樣,将來還教他們先把題目呈給殿下就是了。”
楊楝似乎嗤笑了一聲:“你是說,教他們把題目送到清馥殿的書房,然後我再喚你去那邊去寫?”
琴太微頓住了,左思右想接不了招,只得讪讪道:“那又何必呢。”她一向是寧肯縮在虛白室裏再不出去的,何況有了昨日那一遭。她狐疑地看了看楊楝,見他微笑如常,并無問罪之意卻有作弄之心——莫非……
“殿下早就知道徐三小姐的事情?”她忽問。
楊楝微微點了點頭。
她心裏微微空了一下,卻是白緊張了一回。也是,清寧宮當然有他的人——譬如鄭先生,未必消息都要從坤寧宮來。
一時通了頭發,琴太微想喚諄諄進來幫她梳髻。楊楝袖手默坐,盯着她往死裏看。琴太微目光不慎觸到了那深不見底的眼神,心中頓時長了一層毛,只得硬生生問道:“殿下特意過來,就是因為這青詞嗎?”
“那倒不是,”楊楝道,“今日要出門,前幾天你說起的那本書,我一時記不起書名了。過來問問你。”
琴太微瞧着他怔住了。
前幾日,因為父親的筆記她想起舊時看過的一本書,只是随口和他提了一句,不想他居然還記得。她放下梳子,低了頭走到書案邊,傾了幾滴水把昨夜剩在硯底的一點殘墨化開,蘸着淡墨在一張素箋上細細地畫出了書名。
楊楝偏過頭看她卷着袖子俯身寫字。
不知何時雲收雨散,天光半開,湖上風平浪靜,檐下猶有殘雨打着鐵馬叮咚作響。樹杪間漏出的星星日光透進窗紙,映得女孩兒玉雪的面頰微微透明。幾绺軟軟的碎發在胸前晃來晃去,偏是不肯停下來。
“這書怕不怎麽好找呢,”琴太微喃喃道,“當初還是一個西番和尚借給我爹爹的,市面上再沒見過。殿下費心了。”
“別人找不到,我是有辦法的。”楊楝将紙箋對折起來放在袖中,又含笑道:“還有什麽想要的沒有?”
她聽見這話竟有些恍惚,一時間卻也想不起要什麽東西,只好搖了搖頭。他似有些遺憾,順手去攏她耳邊那幾根散碎頭發。琴太微略低了一下頭,想躲又不敢躲,到底被他的手指撫在臉上。
“都睡出印子來了。”
手指沿着芙蓉簟印下的淺淡花痕輕輕畫了下去。她從臉到頸脖霎時間漲起了一片血色,連退了幾步。
楊楝瞧着有趣,想要再逗她一下,卻見她沉下了臉似乎真有些不太高興,便收了手朝外面走去。琴太微松了一口氣,送他出了門,回屋擰了帕子洗臉。
才洗到一半,卻見聽他折了回來,隔着窗戶說:“昨天林絹絹跟我說,今日七夕,想請你晚間過去和她們兩個一起過節。我已答應了她。你休要忘記了。”
琴太微猛然一驚,帕子掉到了水裏。她胡亂抹了抹臉上的水痕,只覺得心裏堵得慌,待要分辯兩句,推窗一看,他又不知去向了。
父親留下的那卷手書,是他在杭州水師十年間的劄記。其間涉及時政評議、官場應酬、人物臧否、番邦風習、天象水文、精算推演……林林總總不一而足,後面還附有大段的西番文字的草稿——故而琴太微需要一部辭書以便讀懂父親的文字。
她本來希望父親的筆記中會多提到自己幼年情狀,卻沒想到自己的出場次數寥寥可數,倒是臨安郡王三天兩頭地出現在父親筆下。雖然用語極為隐晦,也能看出他們的關系非同一般。
只是楊楝絕少對她提起往事,偶爾談話中涉及父親,态度也像是不甚熟識。也許是因為顧忌——藩王結交手握軍權的外臣,往大處說就是謀逆。
她心中不是不疑惑的。有好多回,她幾乎就要向他問起來,卻又生生忍了回去。劄記寫得極其零碎又語焉不詳,她在心中梳理了幾遍,發現父親不僅教過他經義,還約他密會過軍師武将、地方名士、海上船主乃至外方傳教士,甚至還帶他去海上看過水師的大船隊,她簡直有些嫉妒……可是,這真不是謀逆嗎?
從西華門出來,沿着皇城根兒繞了一圈,先教馬車停在了海日閣門口。因為下雨,書鋪這時才剛剛開門。頂着東坡巾的矮胖掌櫃正在叫人打掃門前積水,一眼瞥見來客,不免唬了一跳,連忙支開夥計,親自把人往後面引。
“沒有什麽,”楊楝微笑道,“就是問你這裏有沒有這個。”
曹渠眯着眼看了看他手中的便箋,不覺訝異:“殿下也對這個感興趣了?”
“是一個朋友要找的。”
便箋上寫的是西番文字,曹渠認了半天:“這是早年間一個澳門船長霍若望編纂的辭典,書名的意思是‘西字奇跡’,在葡萄牙海商之間通行過一陣子。都是手抄本,從未付梓。殿下定要這一本的話,小的就托人去南方尋去。”
楊楝聽着便皺起了眉頭:“那有沒有類似的書?”
曹渠嘿嘿一笑,轉身從架子上摸出一個抄本:“巧了,前幾天剛得了一本。有個剛進京的番僧來我這裏逛,留了個抄本,說是他們一群番僧自己編的辭典,問我有沒有辦法在帝京刊印出來——倒像是在這兒等着殿下似的。”
手抄本的封面是柔軟的新羊皮,裝訂極為精美,想來作者頗下了些心思,封皮上還記了一個書名“西儒耳目資”。楊楝大略翻了翻漢字的內容,問:“你打算替他刊印?”
曹渠搖頭:“此事不易,我還在斟酌中。殿下若覺得還入眼,請先拿去吧。”
楊楝笑着稱謝,又道:“原先說的那本書,還要麻煩你留意下。”
“包在小人身上,”曹渠連連應承着,卻又小心提示着,“殿下但有吩咐,只管遣田公公過來說一聲就是。”
“我自有分寸。”楊楝随口應着,袖了羊皮抄本便辭了出去。
別了海日閣,一徑往北又往東,一直到東直門內的北居賢坊,在柏林寺門口下了車,帶着一個親兵入寺。這日是七月七,進香的婦人女子偏是不少,莺莺燕燕人潮湧動。楊楝壓低了大帽,随着人群穿過幾間殿,卻從觀音堂的後門溜出廟去。這一帶遠離皇城,街巷不甚繁華,往來行人寥寥,深槐高柳之間偶爾露出幾個朱門大院,是京中幾戶世家巨族的府邸。
戴學士的兩進小院夾雜這些府邸之間顯得有些寒酸。師生之間揖拜了一番,少敘了一些閑話。楊楝自十四歲離京後,再沒有見過他的師父。當年戴綸居禮部尚書,授文華殿大學士,一度入閣。太子身故之後,朝中官員多有洗換,戴綸因年高德韶,又一向謹慎少言,那些抄家、流徙之刑就沒有落到他頭上,不過遷了個南京欽天監的閑職養老去了。做了一年閑官,戴綸索性告病辭官,回老家松江府閉門著書,去年才以遣嫁獨女為名而重返帝京。戴小姐嫁給了兵部右侍郎葛堅的次子,不久便有喜訊。戴夫人放心不下,暫居京中以便時時看顧女兒。
“還不完的兒女債,”戴綸捋着長胡子笑道,“剛過知命之年,就一心只盼着抱外孫了。”
楊楝以為他說的不全是真心話。按馮覺非的說法,皇帝正在暗暗與太後黨較勁。顧有容受重用之後,緊跟着皇帝又得到了沒有徐家血統的皇三子,朝堂上的風向立刻起了變化。從前的那批太子舊臣不免聞弦歌而知雅意,在蟄伏的凍土中悄然活動起來。戴綸滞留京中,當然是在等待機會。
一時戴夫人遣人傳話,在花廳擺下家宴款待徵王。因是師生小聚,并沒有擺什麽排場,戴夫人親自下廚做了幾樣精致小菜,有筍絲拌雞松、清蒸魚脯、蝦油豆腐、蓬蒿菜……皆是南省風味。因楊楝不喜飲酒,斟了家釀的玫瑰露上來。
布了一回菜,戴綸又稱贊起楊楝不與權奸勾結,毅然拒婚徐氏。朝中那些受徐黨排擠的清流官員,雖不敢公開議論,私下裏對這位長年雲山霧罩的小王爺忽然間刮目相看起來,更有人盛贊他有其父之風。
楊楝也知道,與徐三小姐的婚事橫豎是不成的,太後出面拆解或者他自己拒絕,效果肯定是不同。他聽見“其父之風”幾個字,不免多心了一下。他隐約記得,當年自己的母親被禁足,遷居于陽臺山別院,曾有人提議另立太子妃——那是他人生中面臨的第一場巨大威脅,好在父親堅意保住了母親。莫非當年拒絕的也是一個徐家女?他忍不住問出了這個問題。
戴綸搖了搖頭:“不是,那一回太子拒的是熙寧大長公主的女兒謝氏。”
楊楝慢慢放下筷子,沉聲道:“是後來……琴督師的夫人?”
戴綸見他臉色微微發青,意識到有些不對了,遂道:“謝氏是先帝的外甥女,又深得徐太後寵愛。當年甄選太子妃時,她亦在名單之中。所以後來有此一提,并不奇怪。”
楊楝隐隐聽人說過,這位謝家表姑是個舉世無雙的美人,宮中前後三十年無人可匹敵。按說幼年時應該見過她,如今他想來想去,眼前卻只有琴太微那張怎麽也稱不上絕色的貓兒臉。他默算了一下年月,道:“聽人說謝夫人出嫁極晚,難道是因為這個緣故?”
“臣實不知。”內廷秘辛不出宮牆,戴綸一個外臣不過聽了些片言只語,“臣請恕罪,況且——這是太子的家事,臣原不當議論。”
楊楝搖了搖頭:“天子無家事。”
戴綸默了一下,道:“臣只知謝夫人與太後老娘娘淵源極深。這些事情,殿下或者可以擇機問問鄭太監。他侍應清寧宮多年,沒有什麽不知道。”
白日一場急雨,晚來空氣新涼。琴太微睡午覺一直睡到日落時才醒,想起楊楝走時的交代,只得起來梳頭勻臉,披了件涼快的天水碧單紗小衫,系一條白绫挑線裙,提溜着輕羅小扇,搖搖地往清馥殿去。
夜宴設在臨湖的水雲榭,槅扇大開,角燈四懸,涼風挾着幽幽荷香從水上拂來。月臺上擺好了香案,陳列香爐、瓶花、雕瓜和各色巧果,幾只魔合羅笑臉團團。旁有一只高幾單擱了紫銅水盆,盆中清水映着燈影瑟瑟,是白日裏投針驗巧用過的。
文、林二位夫人正倚着美人靠閑話。琴太微自忖是來遲了,遂先拜二位夫人,才行了半禮就被林絹絹一把扶住,強挽了她入席,姐姐妹妹地叫了一遍,又鬧着要罰酒。至酒過三巡,琴太微才得空看清這兩位的容貌。林絹絹果然生得容色鮮妍,意态可人,與皇帝後宮那些拔尖兒的美人們相比也不差什麽,顧盼間竟有幾分淑妃的味道,看得琴太微直發愣。相比之下,文夫人倒是相貌平平,連鮮亮衣裳也沒穿一件,又低聲細語的不大肯多言,唯其眉目間流轉的淡淡書卷氣,卻與林絹絹不太一樣。
琴太微閑來無事,曾聽諄諄将這王府裏的上下人等品評過一番,說這文夫人的來路有些莫名。兩年前徵王剛返京時,皇帝便在接風宴上放出話來要為他聘娶繼妃,還特意提了右佥都禦史文冠倬家的女兒。那時誰都知道徵王與徐家有約定,文冠倬哪裏敢應這門親事?但天子的金口玉言又不能收回,還是徐皇後想了個法子,将文家送入後宮應選女官的一個庶女指給徵王做側室,總算圓過了場面。文氏生性懦弱,嫁進來以後一直泯然無息,楊楝從沒進過她的房門。府中的內官宮人對她便多有輕蔑之意,陳煙蘿亦不甚過問,任由那些人欺淩。後來被楊楝知道了,将起頭的幾個打的打,攆的攆,又責陳煙蘿治家不嚴,禁足了一月,衆人才知這文夫人只有王爺本人可以冷落,旁人是絕對不能不尊重的。而說起林絹絹,卻是太後鄭重其事挑來的良家子,特意賞給徵王的,難道怕徐三小姐太過驕傲,須得有個乖巧圓融的美妾鋪墊一下?
她的父親不曾納妾。舅父謝鳳閣倒有兩個偏房,俱無所出,長年關在後院裏吃齋禮佛。她遠遠地見過幾回,只覺那兩個姨娘都枯槁如活死人一般,看着比舅母還要老上十歲……正胡思亂想着,忽然聽見林絹絹說:“我描的這花樣子姐姐可還滿意?”
文粲然的袖子被林絹絹捉在手中,似在參詳着什麽。琴太微定睛細看,才發現文粲然那件香色雲紗宮袍上繡着雲肩通袖襕,璎珞攢珠八寶團鳳紋極為繁複精巧,卻是用蜜色絲線繡出,燈下隐隐綽綽,須得細看才見其妙處。她心中不覺暗暗贊嘆。
“文姐姐的針線是極好的,繡的飛魚活脫脫能從衣襟上跳起來,可比那針工局的流水活計好上百倍。如今殿下的衣衫鞋襪都是她親手打理。”林絹絹一邊解釋,一邊撺掇,“我平日裏央求她替我繡個香囊,總推沒工夫——你何不向她要個見面禮?”
替人索禮就有些不像樣了,琴太微正不知如何回應,卻聽文粲然輕聲道:“我本就有這個心,卻不知琴娘子喜歡什麽花樣,不妨去我那裏照着本子選一選?”
琴太微忙謝過,又聽文粲然說:“女紅乃是閨閣本分,不足誇耀。是林妹妹的畫樣出色,才成全了我的繡品。”
林絹絹聽得桃腮泛紅,輕輕敲了文粲然一下。她生在畫師之家,自己也是個丹青妙手。只是徵王對這個沒興趣,她平日裏亦不好過于擺弄,這點畫技多半卻是替文粲然效勞了。聽見文粲然這話,琴太微心裏似又清明了一些,不禁瞪着那張粉光脂豔的鵝蛋臉兒,越看越覺得有七八分像,心中冒出一股森森涼意……
林絹絹留意到她盯着自己出神,不知其故,遂莞爾一笑:“咱們兩個且別互相擡舉了,羞也不羞?當着這麽一個龍女似的妹妹——”
她牽起琴太微的手上下打量着,不知為何眼色忽然一黯,旋即依舊笑道:“——只把我們幾個都比成爛泥朽木了。難怪殿下一時一刻都放不下。”
琴太微再聽不得這種話的,忍不住別過頭去看文粲然。那一位卻低頭剝着龍眼,恍若未聞。
“竟這麽害羞嗎?”林絹絹卻沒有放過她的意思,繼續打趣道,“昨晚我求殿下開恩,讓我們和你聚一聚,他還千推萬阻的不情願。難道怕我們吃了你嗎?從沒見他這樣護食過。”
琴太微忍不住問道:“那他後來為什麽又肯了?”
“呵呵。”林絹絹用團扇半遮粉面,偏是不肯回答,兩只璎珞流蘇墜子在耳邊金晃晃地打着秋千。
姐姐取笑我,姐姐最壞了——琴太微無端端想起從前,她多少次跺着腳咬着牙對沈端居大聲抱怨,捂着耳朵不肯聽謝遷的名字。可是,這個人不是那個人,這個地方不是自己家裏,流年偷換,連她自己都不是從前的那一個,這樣嬌嗔的話怎可能還說得出口。
文粲然推過來兩只鬥彩小碗,碗中冰塊上頂着一小簇晶瑩的龍眼肉。林絹絹并不與她客氣,琴太微卻只好又起來拜謝。
“文姐姐的镯子是新打的花樣嗎?可否讓我瞧瞧。”林絹絹忽然道。
“舊镯子罷了。”文粲然将一只嵌松石錾蓮花紋銀镯遞了過去,頗覺怪異。
林絹絹随口稱贊了幾句,又索琴太微的镯子看。琴太微嫌金钏沉重不堪佩戴,只在右腕上套了一根端午打的紅絲帶子,少不得褪了下來遞給她瞧。林絹絹兩根指頭掂起那根帶子,高高地舉到文粲然面前,勾着嘴角笑道:“這可是了不得的好東西。”
絲帶上穿着一枚珍珠,足有鴿蛋大小,渾圓剔透,英華內蘊,夜色下如手中一捧小小的圓月,确是罕見的寶物。林絹絹忽道:“拿我頭上這支七寶鑲十二層的樓閣挑心,跟你換這珠子,好不好?”雖是依然在谑笑,眼神卻有些尖銳了。
琴太微再怎麽愚鈍,這時也明白了。前幾天鄭半山上島,攜來一兜上好珍珠。楊楝因見她在跟前,挑了一個最大最圓的給她玩,她順手就穿在了腕帶上。林絹絹如此不滿,莫非她的珠子不如這個大?
“簪子貴重,想必是夫人的心愛之物。妾不敢掠美。”她微笑道。
“原來你這麽小氣。”林絹絹嗤笑着,手指一松,珍珠落在了文粲然的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