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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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粲然連忙接住,轉身替琴太微系上,只道:“珍珠質軟,禁不得磕碰摩擦,不好這麽戴的……況且你皮膚白,這珠子反倒不顯了,不若打個絡子挂在項圈上吧?”
“那樣好看嗎?”琴太微奇道。
“好看的,”文粲然頓了頓,似偷看了林絹絹一眼,又道,“我那裏正有現成的,待會兒取一個給你。”
林絹絹亦沒有再說什麽,只用小銀勺子碾着冰碗裏的果子,一勺一勺往嘴裏送。旁邊一個貼身宮人卻頗有些焦急,低聲道:“娘娘,不好吃冷的……”
這話卻被文粲然聽見了,猜想她大約身上不暢快,遂笑道:“是我疏忽了,你們還不快撤了去。”
琴太微原本就沒有動勺子,聽見這話,立刻默默地放下了冰碗。
“不妨事!”林絹絹忽笑道,“凍不死我的!”
竟把半盞冰鎮的龍眼肉盡數吃了。冰碗雖凍不死她,場面卻着實冷了下來。文粲然想起昨晚楊楝是去她那裏的,心中有些狐疑,然也不能問什麽,便起身看了看天,道:“月落了。”
其時已近中夜,夜色深沉如水,蟬聲都寂靜了下來。湖上瑟瑟水光,樓中幾行宮燈,草中星點流螢,皆不敵漫天瓊英碎玉,一痕河漢滔滔。看了一回雙星,有內官捧了剔彩大盤過來,內陳一排五彩絲線,又有九尾針數枚,這是要穿針乞巧了。
林絹絹拈了一枚針在手中打量着,忽展顏一笑,笑容頗為促狹,卻是問琴太微:“你來不來?”
戴學士一味熱情,硬是将楊楝留過了晚飯才送出家門。彼時天色已晚,楊楝趁着暮色悄悄回宮,一路上琢磨着這一天的收獲,雖然還未問出什麽,但戴綸已經承諾在離京之前将他所記得的萬安末年舊事一一梳理寫下。而那兩位傳教士的言論,亦令他心中萌起了一些不太清晰的冀望。
所以,當他回到寝殿更衣梳洗之後,竟頗有興致地繞到雲水榭的岸邊瞄了瞄。閣中兩位美人正在把酒閑談,另一人倒不在其中,他正要擡腳離開,倒被林絹絹一眼看見了,笑吟吟地趕上前來,生拉到了水閣裏坐着。
楊楝絕少肯陪姬妾們玩樂,是以兩位夫人都有些喜出望外,一個立刻揀了纏絲瑪瑙小酒盅兒,斟了甜酒遞到唇邊,一個卻忙着說殿下不善飲,吃些果子罷了,一個又說不妨事,殿下若肯飲了,我便說一件好事給殿下聽聽。楊楝見她們如此,倒也不好十分擺架子,遂接了酒,一邊又命人将戴夫人送的蓮子糕端過來,請兩位夫人分食。
“這不像尋常市買的蓮子糕。”林絹絹拈了一塊糕,“這般精致花樣,都叫人舍不得吃呢——殿下哪裏尋來的?”
楊楝聽她追問心中就有些不悅,面上卻笑道:“畫院尋來的。”
林絹絹嗔道:“我好意奉承,倒被殿下打趣了。難道畫院人家是該給人打花樣的嗎?”
楊楝沒接她的話,轉問文夫人味道如何,文粲然謹慎地稱贊了兩句。
“是嗎?”楊楝悵然道,“我倒是覺得太甜了些,蓋過蓮子香氣了。”
幼時嗜甜,有回藥碗端到書堂裏,他見乳母不在身邊,就賴着不肯喝那酸苦的藥汁。戴先生在一旁看不過去,叫人尋了幾枚糖蓮子來才把他擺平了,卻沒想到從此以後,每進書堂授課都得帶着糖蓮子來。直到太子聽說此事,罰他在至聖先師前跪了半日,方才絕了惡習。略大一些懂事了,這事兒還被師父們當作笑話來講,連琴靈憲都聽說過。
想來戴夫人至今記得這一出,着意在糕裏加了許多石蜜,卻不知他早就轉了性了。後來鄭半山亦教導他,飲食嗜好,均需竭力克制。不鹹不淡,不偏不倚,中正調和,是為養生永年之道。不過他的理解是,若是一時酸苦就要依賴極甜來敷衍,那麽內心的空乏與黯淡,又能用什麽去抵禦呢,還不是只有忍着吧……
想到此處,一仰脖子喝掉了杯中物。文夫人忙遞上一碟剝好的桂圓和荔枝,他皺着眉頭嘗了一口,便推身上困乏要告辭了。
文林二人站在水廊上,瞧着他飄然消失在蕉林後面,一時默默無語。文粲然忽問道:“你不是還有什麽……事要說嗎?”
“哪有什麽好事,”林絹絹淡淡道,“一出笑話罷了。”
文粲然心中狐疑,卻見她滿面的嬌笑早已消弭無蹤,眼神涼得像冰。
楊楝晃悠悠地回到清馥殿,總覺得心中有事未了,看見案上那卷新得的羊皮書才想起來,立刻叫人打了燈籠往蓬萊山去。
初秋夜裏,島上愈見清寂,深林中湧出清涼的草木芬芳。燈影照見石徑,槐樹的落花細如金沙。忽有松鼠從枝頭落下,轉瞬又踏着泥鳅脊跑掉了。迎面看見古碑體書寫的牌匾,想起“虛室生白,吉祥止止”之語,心中油然生出淡淡的歡喜。
院中火燭泰半熄滅,只有卧房的窗紙上映着一圈黃暈。兩個小宮人合力擡着一盆洗妝殘水,叽叽喳喳地往外走,一頭撞見徵王,吓得說不出話來。楊楝揮了揮手讓她們走開,随手将羊皮書擱在了正廳的條案上。
他早望見月亮罩裏背坐着的人影,披了中單斜倚在妝臺前,似是在寫什麽。一聽見外面動靜,連忙團了紙往裏面藏。楊楝手快,搶過來就瞧,卻是紅筆寫了半個“僊”字(僊:仙的繁體),再看她手裏還捏着一管小羊毫筆,笑道:“你不出去穿針乞巧,卻躲在這裏畫符?”
琴太微原本驚得臉色發白,聽見他這話裏并無責備之意,方才漸漸緩過神思,一時又桃花泛面,啞了半晌終于冷冷擠出一句:“我是活該被你們取笑的。”
楊楝在她對面坐下,低聲問:“是不是被她們欺負了?”
琴太微不是自怨自艾的人,雖然被太後打壞了手,從不曾在人前抱怨傷感,傷好之後寫字大致無礙,只做起針線來卻禁不住手抖。只是今晚林絹絹故意叫她穿針,當着一衆宮人內官的面揭了她的短。若非文粲然幫着圓場,當真要難堪了。若說她心中毫不郁結,那是不可能的。
“沒有誰欺負我。”她低聲道。
“那你怎麽早早就溜了?”
“又不早了。”琴太微随口道,“我多飲了兩杯,頭疼。”
楊楝知她不屑說,只得笑笑過去了。卻見紙上紅字色澤清透,似非尋常胭脂,又見妝臺上一副白瓷杵臼,裏面半盞稠稠的深紅汁液,不認得是何物事。
“這是什麽顏色?”他拈起瓷杵撥了一下。
“是鳳仙花,搗碎了染指甲。”
“怎麽染?把手指頭伸進去浸一下嗎?”
“虧你想得出……”琴太微撲哧笑了,卻左手拾起原先那管小羊毫,在花汁裏蘸了蘸,“是用一種小刷子。我一時找不到,只好用毛筆了。我們南省的習俗,七夕用鳳仙花汁塗染紅指甲,若能一直養到年尾,來年便能平安順遂。去年的紅指甲就沒能留住,在浣衣局洗了幾天衣裳,顏色全洗掉了。”
右手五枚指甲已經塗作圓圓的一串珊瑚珠,左手卻還空着沒畫,他從她手中拿過畫筆,道:“我來試試。”
他握定她的左手的五根指頭,将毛筆蘸飽了花汁,一筆一筆地描畫,如工筆畫般細致小心。她一時怔住了,只覺時間忽然被筆鋒牽住,變得無比緩慢。他一心沉溺于為美人勾畫妝容的樂趣之中,唇間笑意全無一絲雜念,鼻息平靜而輕柔。鸾鏡中折現燈影曈曈,柔光籠住了小小的一方妝臺,将他的額角與長眉皆映得分外清明。她一向知道他生得極好,只是那樣好的容顏從來自成一統,就如同畫裏的古人、雲間的白鶴或空中的圓月一般高邈離塵,與旁人扯不上半分關系。以至于此時此刻,他的臉距她不過半尺,眉眼低垂,氣息相近,她竟至于惶然不解起來。
他忽然擡起眼睛,正與她四目相撞。琴太微吓得一縮手,最後一筆畫到了他手心裏。他卻也呆住了,半天才放下筆擦手,一時皆默然無語。
“殿下這時候來做什麽?”琴太微忽然道。
楊楝聽她這樣問,反不知該怎麽說,只好笑道:“我多飲了兩杯,頭疼。想找你讨碗茶吃。”
琴太微覺得他又在嘲笑自己,嘟着嘴起身去拿茶筒茶杯,指甲上還沾着花汁,只得翹着十個指頭去尋諄諄。侍兒們見王爺進了內室,哪敢打擾,早就躲出去了。楊楝拖了她坐下,笑道:“我自己來。”
茶葉普通,全賴蓮花一點似有若無的幽香。琴太微幼時在筆記中讀到一位前朝畫家制蓮花茶,于日出之前将茶葉藏入将開未開的白蓮花花蕊之間,一夕之後連花摘下,将茶葉傾出焙幹而得蓮花茶。西湖夏日蓮花最多,琴宅後園亦圈入一片僻靜蓮塘,她便興興頭頭地如法炮制起來。制茶是假,借這個名目坐船游湖是真,琴靈憲樂得有茶喝,也不戳破女兒這點小把戲。事隔數年,今見太液池亦有蓮花盛開,與西湖參差可比,她便借了小船下湖,又做了一回蓮花茶。楊楝嘗過贊不絕口,又說荷香遇熱亦散,不妨用井中新汲的涼水浸開。一試果然更好,因又知道他是貪涼怕熱的。
涼水浸茶頗費些辰光。琴太微歪在椅子裏懶懶道:“上次做的就剩了這麽些。待要再弄一些,今年的蓮花又要開盡了,何況這茶存不長久,左右不過一個月香味就散盡了,如今吃得一盞是一盞吧。”
說者無心,楊楝心中卻隐隐起了些流水落花悵然之意。推窗望去,蓮葉亭亭如蓋,其中零散點綴着幾朵半垂的紅白荷花,比六月裏接天映日的情景已是寥落許多。他忽然道:“此間雖有荷香,眼界卻不開闊。我帶你去樓上看看。”
虛白室的後院連着一帶粉牆青瓦的蘇樣長廊,延到水中連着一座四角攢尖棋亭,忽又轉回岸邊竹林,依山勢徐徐上攀,一直連到天籁閣的後披檐下。他們提了一盞角燈,只叫了一個小內官在後面遠遠跟着,沿着爬山廊拾級而上。此時月落西天,卻有零散星光從樹杪間漏下,照見衣擺飄飄浮浮。暗中走了一會兒,眼裏反而清明,漸漸地山石草木都看得清楚了。
西苑一帶原是前朝禁城之所在,主要宮殿多集于蓬萊山上。多少雕梁畫棟、華宮廣廈,改朝換代之後盡皆廢棄了,國朝風習尚儉,諸帝亦不大經營此山。琴太微在皇史宬翻看地圖,記得山中原有一處極恢宏的廣寒宮,宮室鱗次栉比,峨峨森嚴;又聽年長宮人說,那山中最高處,還有一座梳妝臺,是前朝一位冤死的皇後攬鏡簪花之處。曾有個看守宮室的小內官夤夜起身,聽見梳妝臺上有清亮的琵琶聲。此時夜色深沉,登高望去,莽莽林木之間,似隐隐能看見那傳說中廢宮的十字脊歇山頂,正中還有一座殘塔,塔身倒了半截,剩下一個黑黝黝的剎座,如有人抱膝蹲在殿頂上。琴太微不禁駐足看了片刻。
“我告訴你,”楊楝輕聲道,“沿着這條路上來,繞過天籁閣,有一條小徑直通廣寒殿的平臺。你要是不怕,可以白天上來逛逛,那間大殿沒有上鎖,裏面頗有些好玩的東西。記着多叫幾個內官跟着,別只帶着諄諄一個小丫頭。”
琴太微面上發紅,只慶幸天黑他瞧不見。她閑來無事,早就自己偷着上來過,卻是走到天籁閣找不到路了。
楊楝命小內官開了天籁閣,一時燭光鋪地。閣樓不大,裏面不過一案,一椅,一榻外加一壁圖書而已,收拾得極為精潔。琴太微一眼瞥見長案上放着一株光華燦爛的珊瑚樹,頓時湊了過去:“從前父親也有一個,是一位番僧送的。”
楊楝心中掠過一陣陰霾。他不欲再提琴靈憲,便拉着琴太微徑直走到外面的月臺上。
入秋後的中夜透徹清涼。湖風挾着淡淡荷香與水濕氣,令人神思清遠。蓮花散落于暗森森的半湖蓮葉之間,如水中浮出一縷縷游魂,随着黝黑的湖水起伏不定。白玉闌幹的絲絲涼意,透過菲薄的紗衫緩緩浸入肌骨深處。
琴太微忽然道:“自入帝京以來,從未見過這麽清亮的天河。”
楊楝順着她的話擡頭看去,果然碧空如水,迢迢銀漢橫過天穹,雲濤翻卷濺起漫天星子,河中瓊英碎玉光華盛極,隐約可聞千帆搖曳之聲,一時看得人都癡了。
兩人默默望了一回,楊楝忽問道:“總聽你們說牛郎織女。這麽多星星,究竟是哪兩個呢?”
“殿下不認得嗎?”琴太微吃驚道。
“不認得。”
鵲橋雙星是閨中女兒們話題,他自幼離母,大約真沒人講給他聽過吧。她觀望了一回,将河鼓、須女一一指點給他看,順便又指了一回牛宿女宿諸星。
“你認得天上星宿?”
“爹爹從前跟着一個欽天監博士研習天文星象,我跟着他們看過星圖。”
楊楝頗好奇地問:“那你可會占星?”
“這個卻是不會。他們沒有提過占星術。”
“既不占星,弄這個做什麽?”
“爹爹說,海上行船,不辨東南西北,要靠天上經星的方位來确定航向,有時也要靠觀星來預測風向和天氣。長年行走海上商路的那些老船工,個個通曉天文,有許多經驗可以借鑒。只是他們西洋通行的星圖與我國不同,經星緯宿的劃分皆不一樣。爹爹是想把将兩者對照起來研習,将西洋星圖裏新提到的一些經星補充進來。”
“是這樣。”楊楝點了點頭,意味複雜地說,“令尊為了水師真是殚精竭慮。”
一時間她的話都到了嘴邊,卻仍舊咽了回去,只道:“我聽說,無風之夜,乘木蘭巨舟出海,水中天上星輝相映,如身處天河之中,情境更為壯麗。”
少年時偷讀易安居士詞,見“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而神往不已,苦求着父親帶她去大船上看看,可是父親總說要等海上太平了才行,所以這個心願從來沒有實現過。她望了望楊楝,只見他的側臉一半明如白玉,一半隐沒于黑暗中,網巾圈上的貓睛石在星光裏一閃一閃,秘而不語。
楊楝忽道:“你既認得星宿,一定念過《步天歌》,背來我聽聽?”
琴太微颦眉道:“那個也忒長了。”
楊楝扯着她的袖子道:“那就先揀要緊的念給我聽聽。藝文志上說,這《步天歌》裏包含了天上所有星辰共一千四百多,每枚星子都有官職,與人間的格局一一對應。是怎麽對應法兒,我好奇得緊。你就念給我聽聽吧。”
琴太微無法,只得從頭慢慢背起來:“中元北極紫微宮,北極五星在其中。大帝之作第二珠,第三之星庶子居。第一號曰為太子,四為後宮五天樞。左右四星是四輔,天一太一當門戶,左樞右樞夾南門,兩面營衛一十五……”
或是因為需要一句一句地想,她念得很慢,聲音清稚甜美,如滴滴甘露墜在水晶盤上。碧天如水,遠山橫黛,皇城殿庑牆垣都陷入了長夢中,天地間唯有清音入耳。不知哪裏來的一縷幽香忽然撩動了人的神思,似桂花的清甜,又有沉水的幽寂,他心想此間并無桂樹,何況到桂花時節還早些,遂又疑心是她抹的頭油,見她頭發半散着,便繞到背後,揀起一縷青絲聞了聞,卻又不是。
“做什麽呀。”琴太微停了下來,有些氣惱地扯回頭發,“我辛苦背了,你又不聽。”
楊楝笑道:“誰說我沒聽,不是‘更有三公相西偏,即是天戈一星圓’嗎?”
琴太微悟了過來,冷哼一聲再不肯念下去。看了看天河的方位,遂道:“太晚了,這就下山去吧——只怕他們等急了。”
“也罷……”楊楝俯在她耳邊輕聲問,“你只告訴我……太微在哪裏?”
她擡眼見他笑容柔如春水,幾乎要浸透自己,一時間心中全然空了,連忙扭過頭去看天。茫茫銀漢,不辨上下,暈乎乎看了很長的時間,她才找到太微垣的位置,指了出來。
“竟是這麽大一片。”他驚訝道。
“太微垣有五帝座、五諸侯、左垣右垣、太子少微、九卿三公等諸星,”她解釋道,“五帝座排成十字,七月在西——這時不大看得到了。四月裏五帝座正位于天頂。”
“所以你叫太微。”
“嗯……”
她怔了一下,手臂停在了空中。注意到她腕間微微發紅,他便捉過來察看,卻是絲帶勒出的一絲紅痕,遂問:“珠子呢?”
“挂在脖子上了。”先時被人一說,她立刻給那顆大珠換了地方。
他才留意到她的領間半掩着一條紅絲,遂撥開衣襟察看。那顆東珠在頸脖下的雪玉肌膚上面滾了滾,珠光鮮瑩悅目。忽想起當初于枕席間所見的那具身體是何等純潔無辜,豈不比這顆明珠美好百倍?這般回味着,不覺探入她的袖管中,由腕至肘慢慢撫摸上去,手掌所及之處是綿綿不盡的溫馨柔膩。
琴太微只覺自己連指尖發梢都紅透了,搖搖晃晃退了半步,一橫心抽回了手臂。
楊楝見她害羞,索性伸臂圈住她的腰肢,笑道:“咱們別下去了,就在這裏好不好?”
“不好。”琴太微幾乎喊出來,又不敢推拒,急得心都快要跳出腔子來了,兩足卻已懸在了空中。楊楝将她打橫抱起,徑直走入房中,放在榻上。她繃着身子不敢動,一時想起新婚之夜痛得昏死,不由得抱着膝縮起來。
她猛然想起一樁事情來,連忙正色道:“妾身上不便,請殿下恕罪。”
他臉上的笑容凝住了,慢慢放下了她。
她死命低着頭,但那種幸免于難的神情還是一絲不漏地落入他眼裏。他想起前幾天也聽她說起身上不好,那麽總有一句是假話吧……
“是真的呀。”像是猜到了他問不出口的疑問,她居然顫着聲音補充了一句。
“這樣啊,”他忽然覺得自己真是活該,然而卻只是輕輕笑了笑,“那就好生歇着吧,我叫人送你下去。”
琴太微斂衽拜過,逃也似的離開天籁閣。挑着燈籠的小內官反倒追不上,不得不連連叫喊,她這才停下來。樹影間露出月臺的一角,似有人仍在那裏站着——她疑心自己看花了眼。
回到虛白室,諄諄她們早就熬不住睡了,檐下還留着一對紙燈籠,幽幽地照進空洞的廳堂。就着微光她看見條案上有本書,抓在手裏柔軟厚實,順手拿到燈下一看,竟是沒見過的一本《西儒耳目資》。
她這才記起早間和楊楝說過要辭書,沒想到他當真記得。這麽快就找來了。草草翻過書頁,一時心中百轉千回,頹然倚在廊下出神。
她必定要睡不着了。拾起鳳仙花汁寫過字的紙,慢慢走回水亭裏,将那半個“遷”字一點一點撕掉,抛在荷塘中。一夜繁星盡皆墜落,化作蓮葉上的露水清圓。她扶着沉重額頭,呆坐在水邊,想起前事渺渺,眼前茫茫,聽着遠處更鼓長長地敲了五下。長夜易消,長河漸沒,竟不知東方既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