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1)

展眼即是中秋佳節,宮中以互贈節禮為俗。楊楝是個坐冷板凳的親王,沒有人借此機會奉承溜須,只有一些故舊親信孝敬些應時的瓜果、月餅之類。他略略掃了一眼,依次記下,先将田知惠送來的一盒月餅挑出來攜至書房中,掰到第五個,餅子裏才掉出一個油紙包兒,拆開封蠟,裏面露出薄薄一張繭紙,字跡淡若煙岚。

因朱寶良一行人在東南的大動作,餘無聞一夥人便遠遠地躲開了國朝的海疆,最近只在東瀛與南洋諸島之間做了幾筆買賣,居然獲利頗豐,從紅彜手裏斬獲了一大船上好的龍涎香。等東南稍平定,運到南都繁華之地賣個高價,裝備四十門大炮的寶船便有着落了。又雲獲悉太孫——指的便是楊楝——與琴督師的愛女喜結連理,不妨問問琴氏那裏有沒有督師留下的寶船樣式圖、海輿手卷等,以備将來不時之需。

楊楝心中煩躁起來,把繭紙撕成一縷一縷擲入爐中。紙條被火舌一抿,忽閃幾下便化灰化煙,然而他的秘密卻燒不掉、化不開、剪不斷、斫不去,一想起就覺抑郁難耐,偏偏這世間無一人可與言說。

如噩夢。如頑疾。如一枚沙礫含在柔軟的蚌肉裏,年深日久裹上層層珠淚,明明難受至極,卻永無吐出的那一日。

一時,文夫人捧着盒子進來問安,展開一件簇新的金縷紅羅圓領袍,胸背各綴一片應節的缂絲彩雲圓月玉兔補子。楊楝由她服侍着試穿了一回,端的是流光溢彩,華美非凡。楊楝笑着謝過,又從桌上挑了一只青玉子母螭鎮紙賞還給她。

文夫人謝過恩,忽又從漆盒裏揀出一件香囊來,道:“這是琴娘子獻給殿下的節禮。”

“自己不來,竟支使起你了?”楊楝皺眉道。

“她說,眼下還走不得路,不能親自來給殿下磕頭,請殿下恕罪。”文夫人賠笑道。

那只香囊是六棱粽子狀的,碧綠素緞裹成,腰上繡了一行細如米珠的紫花,花瓣潦草得如同小孩兒塗鴉。楊楝定睛瞧了一會兒,道:“這麽難看。”

文夫人道:“原是琴娘子的手還未好,在我那兒做針線練練指爪。這香囊還是上月繡起的,頗費了她一頓功夫。因要過節才又打了個盤龍縧子,央我連綴整齊了一并帶過來。這是她一番心意,殿下別嫌簡陋。”

“天下哪有這樣送禮的,人不來不說,東西還要別人幫着收拾。”楊楝将香囊擲到抽屜裏,冷笑道,“我只領你的情,不記得收了她的粽子。”

文夫人淡淡一笑,也不接他的話,卻問起節前是否要擺一次家宴。楊楝一貫獨來獨往,不過偶逢節慶才設一家宴,陪幾位側室坐一坐,自從陳煙蘿走後,連這都要廢弛了。文粲然想着中秋是個大節,林絹絹新有了喜信,琴太微又一直借口棒傷躲在島上不敢出頭,或者楊楝有意把衆人都邀來一聚也未可知。不料他一擰眉毛,卻道:“一個傷還沒好,一個又挪動不得,還多這個事做什麽?只你我二人對坐飲酒,豈不是無趣得緊?”

文夫人知道他不喜飲酒,這不過是句玩笑話,然則聽在耳朵裏仍不免臉上一白,猶自強笑道:“既然殿下圖清淨,妾就樂得偷懶了。”

楊楝亦覺出不妥,心下略有愧意,遂環轉道:“上次琴娘子出事,多虧你聞風報信,我想來想去,倒不知怎麽謝你才好。”

文夫人揣摩這話的意思,是真想要答謝她要她開口讨賞,還是說雖有謝意卻無以為謝呢?這若是換了林絹絹,一定嬌笑着要新鮮衣裙,要金珠首飾,甚至直言要陪她一晚。他明知自己不是林絹絹才會這麽說,可那雙墨描漆點的一雙鳳目竟是誠摯又溫和。文夫人遂笑道:“殿下将家事托付于我,妾自當擔起責任,不敢領什麽謝賞。琴娘子年幼,是妾沒有照看好她。殿下不問責,妾已是萬幸了。”

他顯見得是對這個回答很滿意,文夫人心中無聲地嘆了一下,又道:“林夫人那裏,殿下可還有什麽吩咐?”

桌上正攤開一幅長卷,是林絹絹花了許多功夫精心塗染的一幅仿董源的潇湘圖卷,原先說是要留到十月裏給楊楝祝壽的,卻提前當作中秋節禮送來了。楊楝輕敲着畫紙,緩緩道:“她養着胎,後院的事務便都交給你了,你多辛苦些,有事與程寧商量着辦。”這話原是早就說過的,他想了一下又鄭重道:“林絹絹身子不穩便,教她不要再亂走動了。添幾個老成可靠的內侍和宮女到她房裏去幫忙,別教她跨出房門半步,也別讓閑雜人等擾了她。”

文夫人聽了這話,長久以來心中隐隐的猜測似乎落到了實處。

“先把孩子好好地生下來。”他皺着眉頭輕聲說。

看看暮色将臨,楊楝換上文夫人縫制的新衣,加冠束帶出門去。趕到太液池北岸的太素殿,徐太後在殿中坐着由幾位太妃陪着說話,早有花團錦簇的一衆兒孫晚輩過來磕頭獻禮,歡歡喜喜領了賞去。徐太後遠遠瞧見楊楝,立刻招手喚他跟前來,笑眯眯地道:“聽說林絹絹有了喜信,我高興得很。你且說說要什麽樣的賞賜?”

楊楝笑道:“祖母心中高興就好,等生下來再賞也不遲。”

徐太後笑着搖頭道:“這是我第一個曾孫,雖不是嫡出,到底也與別人不同。按例的賞賜自不用說。我想清馥殿終歸狹小了些,是否不方便?再者,我這裏還有兩個醫婆,都是極老練穩妥的,先撥給你們使用。早晚貼身伺候着,也免得臨時忙亂。”

聽見醫婆一說,楊楝不免心中一緊,臉上卻笑道:“孫兒自己就會瞧病,不必勞煩旁人。”

徐太後嗤笑道:“你瞧瞧頭痛腦熱的也就罷了,難道還會婦人千金科?”

“孫兒實說了吧,”楊楝道,“祖母身邊得用的人自然極尊貴,縱然是我的王妃,也不敢勞動她們屈尊伺候。林絹絹一個小妾,我只怕她受用不起,反折了福氣便不美了。”

這推三阻四也太過明顯,徐太後沉下了臉。正要再說什麽,外面人聲鼎沸,卻是銮駕到了。帝後二人拜過太後,又依次升座受禮,一家親眷團團見過,才有司膳內官請衆人入席。

筵席擺在殿外的三層白玉丹墀之上,高臺四角懸挂琉璃宮燈,滿地團團地擺滿盆花,皆是嫣紅的秋海棠、銀白的玉簪花。山珍海錯、玉液瓊漿雜列其中,應節的各色花餅、如意餅、金銀茶食和馓子壘成座座小山,山頂插着金銀五色剪花,盤中新摘的瑪瑙葡萄與翡翠蜜瓜各自甜香缭繞,酒未開樽已有三分醉意。

一時雲破月出,水天澄澈,清風徐來,滿池碎金。水上花影浮泛,閣中笙歌相和,嘉親美眷,語笑嫣然。三杯“長春露”下肚,皇帝滿心暢意,索了紙筆過來,一氣寫下三首絕句,又命随侍內官朗聲念出,博得滿座喝彩。他自幼雅好藝文,琴棋書畫樣樣拿得出手,詠月三章寫下,連太後亦真心稱贊了幾句。皇帝猶覺不足,又命座中諸位妃嫔步己韻和詩一首。

徐太後笑道:“放着這麽些兄弟子侄在眼前,卻叫內眷寫詩,這是皇上糊塗了。”

皇帝一想确有不妥,遂環視一周,教楊樗和幾位庶弟、驸馬各自寫了詩來,因見楊楝遠遠地坐在一邊,特意取了自己案上的紙筆教人遞過去。

詠月原是爛熟的題材,楊楝略想了想湊出四句,偷眼看見旁人都還在搜腸刮肚,遂放下筆慢慢走開,兩眼瞪着湖上粼粼波光只作沉思狀。

湖心燈火熒熒,內官們在蓬萊山上搭了一個巨大的燈架,幾百只五色燈籠組成“太平萬歲”四個大字。楊楝望着黑沉沉的山影,忽又想起虛白室中那個推病不出的人,這時一定帶着侍兒溜出來看燈了。

席上壘着拳頭大小的一盤螃蟹,據稱是陽澄湖所産,一路漕船運送,皆用成箱的湖水養着,今早剛到通州碼頭,便快馬送入清寧宮小廚房,專供太後設宴所用,只只色若胭脂、肥滿噴香,又比平日貢上的更好。徐太後特好此味,年年要擺上幾回螃蟹宴,帶着宮中上下皆尚食蟹。然而好蟹産自南省,每年單是運輸一項即靡費不少,這也就說不得了。

今日這螃蟹挂着忠靖王府孝敬太後節禮的名目,暗地裏卻是杭州巡撫一手操辦的。楊楝只吃了一殼子蟹黃就放下了。這時出神想事,不知怎的又記起少年時被琴靈憲悄悄帶去海上看水師的寶船,正逢餘無聞從扶桑做了一筆生意回來,船後拖着的漁網裏有車輪大小的雪蟹,長腿巨螯,色若胭脂。用船上的大鍋略蒸一下,匕首砍開,膏脂流了一桌,連腳殼尖子裏都是滿滿的瑩白如雪的肉。連琴靈憲也放下了斯文架子,卷起袖子掰下一只碩大蟹鉗,笑呵呵地捧給他,蟹肉甘甜如荔枝,猶帶着海風的清新。

要是跟琴太微說這個,大約她又要瞪眼了。又是一連幾日都沒有看見她,連中秋節都不曾露面,如此想着,他伸手又取了一個螃蟹。忽然聽見上面催詩,只得回到條案邊,匆匆寫下先前想好的四句,轉見陳驸馬剛交了卷一臉得色,又低頭把自家的一句塗了,重寫了一句。

皇帝這幾個庶妹的驸馬,皆依國朝祖例而廣選自民間,以品貌德行為先,并非個個都是文章才子,其中要數仙居長公主的陳驸馬讀的書多,果然這回又拿了魁首,皇帝特命人折了一支丹桂賞賜他簪在帽上,屏風後女席中的仙居長公主亦是雙目放光。皇帝又品度一番,選出一兩篇贊過賞過,忽然掉過頭瞧着楊楝笑道:“徵王這篇,不比陳驸馬的差,然朕卻以為該罰。”

楊楝驚得幾乎将茶杯跌在地上,立刻疾趨至禦前跪下稱罪。

席間一時鴉雀無聲,徐太後不由得盯了皇帝一眼。皇帝仍是笑盈盈的,望了望皇後,道:“朕看你平日裏為你嬸娘寫的青詞,篇篇都是佳作,怎麽朕叫你作詩,卻不肯好好作來?”

楊楝心中稍定,微笑道:“臣無能,平日裏自己在家慢慢琢磨,尚可敷衍一二。值此良宵盛景,龍威赫赫,心中已是誠惶誠恐,又有陛下的三首珠玉在先,極盡絕妙好詞,臣更不知如何下筆。古人雲‘眼前有景題不得,崔颢題詩在上頭’,臣今日可是領教了。”

雖是忍不住冷笑了一下,皇帝心中終歸是受用的,遂道:“我見你先前塗改過一句,删去的是什麽?”

楊楝才知他一直盯着自己,不覺暗暗叫苦,只得道:“是‘蓮舟載月歸’。”

“好句,為何不用?”

“只因陛下有‘林下美人’之句,豔冠群芳,侄兒的采蓮女自慚貌陋,故不敢争妍。”

聽他說得有趣,皇帝亦不免呵呵笑了起來,當場将三篇禦筆詩稿賞給了楊楝。徐太後亦跟着笑道:“原來皇帝是這樣罰人的,似此将來人人都要讨你的罰了。”

“‘蓮舟’一句清麗,亦可将功抵過了,朕不是那般小氣之人。”說着回味起梅花美人與采蓮女之比,未及細想,卻見楊樗捧着詩稿搖搖擺擺地上來了。

皇帝一見便皺起眉頭:“我只道你不肯寫了。”

楊樗不敢答話。皇帝将四行詩略略掃了一眼,便轉遞給身邊的楊楝:“你來品評一下。”

楊楝一心想着今晚不可出風頭,不料皇帝給他來了這一出,才只讀了一句,驟然覺得心跳都加快了。他曾與楊樗一同讀書,深知其最懼這類筆墨游戲。這首詩辭藻優雅,用典娴熟,水準還在皇帝之上,定是有人暗中捉刀。楊楝躊躇起來……準備了許久的事,臨了忽給他這麽一個機會,要不要借此揭穿呢?

他定了定神,收住了自己的妄想。皇帝雖從不關心楊樗,未必就看不出其中有問題。他心中冷笑幾聲,只道:“文辭稍欠雅馴。”

皇帝不覺挑起了眉毛。

“然少年豪氣,渾然天成……”楊楝繼續道,“文筆雖樸卻已顯出天家氣度,福王殿下愈發長進了。”

明知他一派胡言,皇帝卻也不好再說什麽,草草點了頭,也不命人誦讀給大家聽,就揮手叫都退下了。楊樗不由得滿臉糾結地望了楊楝一眼。徐太後頓生疑窦,對身邊的李司飾使了個眼色交代了一下。

一衆妃嫔都坐在屏風後面聽着,賢妃只道皇帝偏心不肯誇楊樗,心中窩着的那口氣不覺就漫到了臉上。淑妃與她同席,冷眼瞧見心中暗暗好笑,卻又聽太後開言道:“既然阿楝都說好,可見是果然大有長進。阿樗也是立刻就要納妃的人了,出宮之後更要好生讀書求學,庶不負你父皇和母後的一片厚望。”

賢妃的臉色随着太後的話陰轉晴明,聽到“父皇母後”四個字,驟然又烏雲罩頂。衆人瞧着好笑,便有孫麗嫔忍不住道:“今日徐三小姐不曾赴宴,杜娘娘可知是為什麽?”

徐安沅抵死不肯嫁給福王,已是鬧得阖宮上下無不議論紛紛,故而徐太後并不讓她出門。孫麗嫔固是不懷好意,賢妃一時也找不出話來,只推說道:“徐三小姐如今快要出閣,當然不宜抛頭露面。”

孫麗嫔卻道:“徐三小姐曾對我說她愛聽戲,這是随了老娘娘的喜好。今晚又與平日不同,據說從宮外請了一個南戲的班子,這南音雖不比北戲熱鬧大氣,卻另有一番清新細致。可惜她沒有這個耳福了。”

“沒有耳福倒未必,隔着水聲遠遠地聽更清雅。”有人笑道,“只是沒有眼福吧。”

賢妃聽她們你一句我一句地議論徐三小姐,心知有異卻一句話也插不上,卻聽孫麗嫔道:“這樣的眼福不要也好,免得才看罷《銅雀歌》,又唱上《詠絮詩》了。”

座中妃嫔多有熟知辭章典故者,聞言俱會意,卻又不敢像有女兒的孫麗嫔那樣公然嘲弄,一個個忍笑忍得十分辛苦。偏生有個年小的李選侍茫然不解:“這是兩出新戲嗎?我怎麽沒聽過?”

孫麗嫔只是掩口葫蘆,搖頭不語。李選侍被她們笑得發毛,遂纏上了淑妃:“姐姐書讀得多,講來給我聽。”

謝迤逦只得道:“銅雀臺的故事,是說江東有一對姐妹大喬小喬,俱嫁得當世英雄。”

“這個我知道,是三國故事。”李選侍忽然悟了過來,“那麽《詠絮詩》是說才女謝道韞吧?我想起來,書堂的女史講過‘未若柳絮因風起’——她也嫁得當世英雄嗎?”

淑妃笑着搖搖頭,卻不肯說什麽,急得李選侍直扯她的袖子。謝迤逦一向隐忍得苦,這時也有心順勢刻薄賢妃一下,遂道:“謝夫人說起她的夫君,‘一門叔父,則有阿大中郎;群從兄弟,則有封胡遏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

一時衆人皆忍俊不禁,有端杯掩口的,有側聲低語的。謝道韞這句話,大意是抱怨王家子侄個個出衆,偏偏她自己嫁的夫君卻是個驽鈍不成器的,天何生此材也。文詞古奧了些,賢妃仍未聽懂,只知是吃虧了,遂板着臉道:“說得這樣好聽,敢情是謝娘娘家的舊事啊!”

舉座嘩然,李選侍笑得蹲在了地上,便是謝迤逦也忍不住将臉埋在了袖子裏,忽又想起了什麽,終是笑不出來。

這邊鬧得大聲,徐太後不免望了過來。早有心腹女官聽了首尾,大致向太後陳說一番。徐太後本就被楊楝弄得心情極壞,此時隔着屏風看去,不覺狠狠地盯了賢妃一眼,又将淑妃、孫麗嫔暗自一一打量過,忽然轉頭對着皇後說:“康王妃的人選,可曾定下了?”

徐皇後未曾留意妃嫔們的笑話,忽聽見太後提起這個來,忙道:“回母後話,尚未選定。”聽見徐太後似乎冷笑了一下,又補充道:“司禮監薦上來的幾名待嫁女子,臣妾看過,皆不甚如意。臣妾料想這推薦未必靠得住,只得自己一家一家相看,慢慢尋出合适的人來,一時間且急不得。”

太後曼聲道:“那天我聽崇山侯夫人說,你把她招到宮裏,問她家有幾個待嫁的女兒,還想都招來看一看,吓得那家的女孩兒一個個尋死覓活。結果呢,崇山侯夫人求到了我跟前,哭得一塌糊塗,說崇山府必然送一個女兒出來,只求不要一一相看。”

太後夾起一塊雪白鉗子肉,浸在橙齑裏裹了裹,又拎起來。徐皇後的臉青一陣白一陣,只覺得太後面前的那一碟橙齑都滲進了自己眼睛裏,酸涼難忍,卻只得硬挺着腰杆不敢讓臉上的笑容淡下去。

徐太後慢條斯理道:“我心想,她必是十分舍不得自家親女,只怕想找個旁宗偏支的來,或者尋一個不打緊的庶女——雖說只要樣貌端莊、品性賢良,不必過于挑揀出身,可人家選剩了來,豈有好的?——我索性和她說,你并不是想從她家選康王妃,”徐太後說着,忽然促狹地瞧了一眼楊楝,又道,“而是想給徵王尋一個繼妃來着。既然崇山府不願應選,那便就此作罷。我倒要看看,這回崇山府那些女孩兒是不是又要悔得上吊了。”

雖然是打趣的腔調,皇後卻更覺下不來臺,僵在那裏不知說什麽好。楊楝亦感尴尬,苦笑道:“祖母這樣和人家說,叫我如何自處?”

徐太後飛了他一眼,呵呵笑道:“她家的女孩兒固然薄有美名,但若拿到宮裏來也算不得十分出色,只怕你還看不上呢——你不用可惜,将來替你選個頂美的王妃。”

徐皇後吐了一口氣,忙揪住這個話題,接口道:“待諸事忙過,确是該為阿楝選妃。可憐他家室空虛三四年,終是我們做長輩的未曾照顧周全。”

“阿楝的婚事也拖得太久了,”徐太後忽道,“妾室都要生下元子了,家中主母卻還沒進門,這成何體統?一樁事情沒辦好,就壓住了另一樁事情,拖來拖去樣樣都耽擱了。依我看,康王妃的人選還是要早些定下。”

兜兜轉轉的依舊催了回來,徐皇後一時無言以對,不由得望向皇帝。為康王選妃是皇帝下的命令,目的只是拖延福王的婚事。徐皇後左右選不到人,多少也是消極配合着皇帝。這時太後催到了鼻子上,皇帝卻一直不吭聲,只把桌上的蟹腳擺來擺去。

徐皇後咬了咬唇,只道:“臣妾一定盡快操辦。只是從戚裏勳貴家中挑選……固有些艱難。若從京畿各縣民戶中廣選淑女,又怕擾動民怨,給皇上添麻煩。臣妾實是沒有辦法。檀兒亦是母後的親孫,他的婚事還請母後做主。”

“仙鸾啊,”徐太後笑道,“你固是菩薩心腸,生怕委屈了別人。強娶不可,選秀又不可,我替你出個主意,就從宮裏選吧。”

徐皇後微詫。

“宮人都是我家奴婢。選做王妃是莫大的恩典,由不得她們願不願意。何況其中頗有良材……”徐太後似靈光一現,忽道,“譬如琴靈憲的女兒不是在你那裏嗎?這孩子生得可人,年紀也正好,倒叫阿楝手快搶了去。你比着這樣的,再選一人。”

皇後心中不悅,卻不能露出來,轉頭瞧見皇帝穩坐泰山,不言不語,唇間竟微微有冷嘲意,她胸中怒火上揚,忍不住笑道:“陛下以為如何?”

“母後說得極是,就這麽辦吧。”皇帝飛快地應了,卻道:“我吃了螃蟹,覺得悶得很,拿些酒來。”

即刻有內官捧來熱熱的一壺太禧白,斟在金卷荷杯裏,皇帝皺着眉頭一口喝盡,把一陣寒惡略略壓了下去。

徐太後目不轉睛地看着皇帝,心中倒有些憂慮,遂将面前的一盅滾熱的姜湯指了過去。“壓一壓寒氣。你最近忙碌得很,身子也不大暢快,今日倒不該吃寒邪克胃的東西。是我疏忽了,且都撤了吧。”

“哪裏,”皇帝飲了一口熱湯,猶覺腹中陣陣寒逆,苦笑道,“兒子難得一回領母後賜宴,卻無福消受,慚愧的是兒子。”

徐太後聽到“難得”兩個字,心中不覺火氣,忽見皇帝果然面色發黃,譏諷的話溜到唇邊終究還是咽了下去。

內侍們魚貫上前,須臾間各桌上壘成小山的彤彤蒸蟹就撤了個幹淨,又捧上菊花豆面來請衆人淨手。楊樗正啃得十指腥香,見螃蟹走了忍不住“哎”了一聲,偏叫太後聽見了,遂道:“回頭擡一籠熱的給福王送去,小孩兒家怕是沒吃飽。”見皇後在側,又道,“給康王也送一籠,教人好生服侍着,莫要傷着他。”

徐太後實是好意,只這話在皇後聽來猶覺刺耳,才是勉強笑着謝了恩,卻聽那邊皇帝又不知動了什麽心思,說道:“今日我教淑妃帶了三哥兒出來,這時大約醒了,抱出來請母後看看吧?”

“很好。”徐太後點頭微笑,又道:“原是我這做祖母的偏心了,淑妃那裏也該送一籠螃蟹。三哥兒吃不得,教她和宮人們分了吧,迤逦甚是不易。”

皇帝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淑妃一直豎着耳朵,聽見這話連忙出來跪地謝恩,一時就見珠秾抱着裹成粽子的三哥兒出來了,徐太後将奶娃子放在膝上逗弄了一會兒,奇道:“這孩子竟是一聲也不哭。”

老宮人便湊趣道:“這是在嫡親祖母跟前,旁人想還想不來的福分呢,怎會哭鬧?”

“他才多大,哪說得上這些。”徐太後道,“你們沒養過兒女。這麽大的奶娃子就是見了天王老子也是照哭不誤的。當初他們哥兒兩個都是我親自抱到一歲多,天天吵得人不得安生。皇帝還乖些,他哥哥簡直是魔星下凡來折磨我的……”

她沒有說下去,衆人亦沉默不言。皇帝望見太後捧着楊桢細細察看,低眉垂首,殊無喜色,覺得她定是在思念早逝的長子,心中便隐隐刺痛起來。不過片刻,太後忽展頤一笑,擡頭對皇帝說:“你這老三是個沉得住氣的,将來有大造化。”

皇帝笑着搖頭,抱過孩子與皇後同看。淑妃心中忐忑,只低着頭退到屏風邊兒上,眼睛盯緊了帝後手中的襁褓,生怕有閃失。不料怕什麽來什麽,珠秾剛從皇後手裏接過襁褓,一擡肘就撂倒了案上的玉壺春瓶,半幅榴紅馬面裙都澆透了。楊桢這時終于被吓着了,哇的一聲號啕大哭起來。

皇帝呵道:“蠢婢子,還不退下!換玉稠上來!”桂選侍未動,早有謝迤逦一步趕上,抱着孩子左右察看,心中如有火燎。皇帝亦急得離了座,連聲問:“不要緊,不要緊吧?”又疊聲叫人将珠秾拖出去杖打。

好在楊桢一回到母親懷裏就漸漸平定下來,換成了小聲抽泣。徐太後遂道:“小孩子哭鬧也是尋常事,何必為這個氣惱。不哭倒是不好了。”謝迤逦亦婉轉求情,珠秾才一身冷汗地被放開了。

這麽一鬧,席間氣氛愈加僵冷。梁毓太妃忽起身走過來,朗朗笑道:“哎喲喲,太後好福分養得這樣乖巧孫兒,不哭時乖得像個貓崽,還當他是少年老成,教人省心。誰知一哭震天響,這陣勢竟是天上月亮都要被他吼下來。這才是天生龍種,了不得的呢。”一邊接過了楊桢抱在懷裏哄着,又招呼仙居公主:“你也過來看看,沾點兒福氣。”

仙居公主立刻湊上對着孩子一通誇贊,又教陳驸馬也過來張了一眼。衆人被他們一帶,跟着紛紛說笑,總算扳回了尴尬的局面。淑妃擔心楊桢再次受驚,又将孩子抱了回來自己護着,衆人亦知分寸,只在她手上略看一眼,将那贊美麟兒的老調再搬弄一番,也就罷了。

一時人人都圍着淑妃,徐皇後總算舒了一口氣,轉頭想問問皇帝可還胸悶,卻見他眯縫了眼望着淑妃母子,身體前傾,滿面餍足,竟連自己喚他也沒聽見。徐皇後怔了怔,忽又想起方才自己被太後責難的情形,想起同為皇子楊檀又是何的處境,千愁萬緒就從心底湧了上來。

她看見憧憧人影之間,那年輕女子霞帔紅衫,春風滿面,抱着萬千寵愛的庶子,被衆人恭維不停,連她唯一孩子的生父亦不肯把眼光挪開半分。而她高坐在這鳳座之中,孤立無援,臉上挂着凝固的微笑,心中翻江倒海。

“阿楝。”

皇後的聲音不大,但謝迤逦聽來竟格外清晰。

“阿楝,過來看看你這個小兄弟。”皇後笑道,“你只怕還沒見過小嬰兒吧?将來林夫人生了……”

謝迤逦頭頂轟然一響,只覺狂風貫耳,大雪撲面,根本聽不清皇後還說了些什麽。

周遭的人群靜了下來,潮水般慢慢退開。她如立于滄海中一隅礁石之上,拼盡全力唯恐墜落。她盼着皇帝能及時開口攔住楊楝。她亦知這時誰也不會幫她。她只能抱着孩子,眼睜睜等着他走過來。

皇後是知道什麽了嗎?不,不可能,若被人知道了一點風聲,她早已灰飛煙滅。還未及想明白是怎麽回事,織金紅羅的袍角便已移到眼前。雖不敢擡頭,亦知是他走過來了。她決然地沉下氣息,在唇角勾出清淡疏遠的笑容,将襁褓遞給了身邊的宮人。

時間極慢,如同魇在了夢中。

他竟長得這麽高了嗎?從前他們并肩齊眉,不用擡頭就能看見那對明若晨星的眼睛。可這時她只能掃到他足下的皂靴、腰間的玉帶、胸前的蟠龍、颌下的護領,他的臉是什麽樣子,她竟已記不清了。她從不知道自己有這般盼望看清他,可是……她絕不可以再擡頭了。

一時間孩子又遞了回來。她猛然一驚,他已經不見了。

原來衆人不曾走開,原來他們一直在說話,一直圍在她身旁叽叽喳喳,仙居公主的笑話沒有講完,梁毓太妃提醒她小孩子打了個呵欠,怕是累了想睡。她像大夢初醒,連忙把孩子緊緊貼在胸前,一時虛脫得想回到屏風後面,又怕被人看出形跡,只得笑着,不停地笑……又恍然想起,夢中她連他的臉都沒看到。這麽久了,還是沒有看到……

皇帝沒有挪開眼睛,他看見謝迤逦一直都低眉垂首,笑容恬靜,舉止若行雲流水,仿佛她從不認識楊楝。他抿了口殘酒,看看空中圓月,水中花影,心中一縷一縷婉轉不覺,盡是無可奈何凄涼意。

楊楝如踩着雲團一般回到座中,只覺目中茫茫,方才謝迤逦一直垂首,滿頭珠翠琳琅,生生晃花了他的眼。

時不時有人過來招呼他,他亦笑着回禮寒暄,手中握着一杯熱茶,卻是一口也沒有喝下去。遠處宮眷如花,語笑嫣然,簇擁着帝後、淑妃還有新生的皇子,都是天家一脈何等熱鬧。可這熱鬧全是旁人的,與他毫不相幹……

倘若沒有萬安三十四年的那場巨變,如今端坐殿上的就該是他自己的親生父母,他會穿着太子的冠服坐在他們近處,他身邊也該有個太子妃,大約連孩子都已經出世了。他的眼睛慢慢移回了謝迤逦身上,王妃的禮服也是霞帔紅衫,翠羽翟冠,與皇妃頗為相似。他忽然迸出一聲短促的冷笑。

此時戲已開鑼。臺子搭在了水邊的五龍亭,正中一亭被彩燈照得通明,如寶光璨然的一只水晶缸,其中生旦淨末行動如走馬燈籠,鮮衣彩袖姿态紛呈。舞伎退去,小旦忽然停下流水步,半掩着桃花粉面咿咿呀呀唱起來:“美女嬌且閑,高門結重關,容華豔朝日,誰不希令顏。佳人慕高義,求賢良獨難……”聲如春莺婉轉,細細聽來卻是《洛神賦》的典故。

“妾身甄後是也,待字十年,傾心七步。無奈中郎将弄其權柄,遂令陳思王失此盟言,嘉偶不諧,真心未泯……”

楊楝聽着聽着,忽然隐隐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他回頭看看座中的太後、太妃、諸位公主皇子,或凝神聽戲,或閑談調笑,或大快朵頤,人人神色如常。只有皇帝……皇帝手裏端着一杯酒,觑眼看着戲中人,良久不發一言。

“他是皇家麒麟鳳凰,華國手,還須天匠。建安詞賦,伊人獨擅場。長瞻仰,歸來旌節雲霄上,悵望關河道路長……”

梁毓太妃正和徐太後說了個笑話,一回頭看見臺上,洛神初見陳思王,正拿着一柄七寶香扇半遮粉面,一脈嬌羞。梁毓太妃不覺道:“那旦角兒手裏的扇子,怎生這般像太後……”

她忽然明白過來,不禁心驚肉跳地望望太後,又望望皇帝。

皇帝面色雪白,眉如刀刻。太妃的話猶如投石入水激起一片漣漪,人人覺出氣氛變了,一時都屏聲靜氣。唯有臺上歌舞不絕,“陳思王”如泣如訴——

“你看那女子,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秾纖得中,修短合度。芳澤無加,鉛華弗禦。踐遠游之文履,曳露绡之輕裙。體迅飛凫,飄忽若神。淩波微步,羅襪生塵。仿佛若輕雲蔽月,飄飄若流風回雪……”

徐太後終于發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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