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1)
宮中密使來時,已是更深露重,只說皇帝驟然病篤,急召徵王入乾清宮侍奉。
楊楝問密使索要中旨。來人摘下乾清宮的腰牌朝他晃了晃,催促道:“皇上生着病,哪裏有工夫寫字?只給奴婢們下了一道口谕。還請殿下速速起身,再耽擱下去就是抗旨了。”
“連中旨都沒有,”楊楝道,“我又怎麽算是抗旨了?”
那內官被他繞了進去,立時漲紅了臉,提高聲音道:“這時不肯走,耽擱了大事,将來皇上問罪下來,殿下怕是擔待不起。”
楊楝遂稱先回清馥殿更換衣裳,反問那內官是該穿補服還是罩甲,偏那內官又不耐道:“事情急切,殿下便裝入宮也不打緊。”
越是如此,楊楝越發狐疑不定,道:“公公可是糊塗了?無旨而入乾清宮已是權宜之計,倘若連衣裳也不換,更不是人臣所為。将來若有人問罪,我将如何自辯?”
那內官只得順着他的話,道:“殿下換個公服吧。”
等着程寧遣人去清馥殿拿衣服,一時各人都靜着想心思。楊楝細細打量來人,确是乾清宮見過的,約莫是李彥的心腹手下。這人生了一張團團白面,看着倒也溫厚,十月初的寒冷天氣,額頭上竟然細細一層汗珠子。
楊楝回顧左右,見徐未遲也在,遂輕笑道:“還不給公公打個手巾來?”徐未遲應聲而上,硬拽了那內官出去。
等那內官惶惶然擦了臉回來,見楊楝已換好了大衣服,正讓琴太微給他戴翼善冠。那內官正自舒了一口氣,卻聽楊楝似不經意地低聲向琴太微耳旁道:“清寧宮那邊……”
那內官登時白了臉色:“殿下,此事不可驚動清寧宮……”
楊楝詫道:“皇上病篤,你們竟敢瞞着太後,是何居心!”
那內官頓了一下,正色道:“聖心純孝,不敢以小恙驚動太後的休養。到了天明自然會有人去禀報。”
楊楝一點要走的意思都沒了,卻慢慢坐回圈椅中,盯着那內官,冷笑道:“無憑無據,我如何信你?”
內官還要反駁,又聽他道:“公公點了二十個人來,對吧?”
說起這個愈發氣惱,那內官自以為布置周詳,帶着人堵了清馥殿的前後門,只悄悄帶走徵王一個,不教走漏半點風聲。想不到楊楝深更半夜還躲在天籁閣中,島上的宮室道路卻不像清馥殿那般規整易守,又是來回取衣服拖延時間,他的布置怕是早被徵王手下的人摸清楚了,這會兒還不知誰堵着誰呢。惹了徵王事小,這差事要是辦砸了,皇帝那邊須是擔待不起。一時急得他又是一臉汗。
楊楝見他面色松動,忽然低聲道:“公公要是為難……不妨給我交個底?”
徐未遲等人立刻裹着乾清宮來的從人退了出去,程寧親自把住了門口,竟是嚴陣以待的架勢。那內官憋了良久,終是不由得苦笑:“殿下太過小心了,并不是什麽大事。明日是福王殿下之藩上路的日子,皇上許了送他出城,殿下應是知道的。今晚福王前來請安,又說起年來蒙徵王殿下看顧,臨行前還想再見殿下一面。皇上恐寒了福王的心,也一口應承了。就請殿下明日随同聖駕一起出城,送一送福王,以全手足之誼。”
楊楝點頭:“原來是這樣,何不早說,我讓他們從速準備儀仗,天明之前一定出發,決不耽誤行程。”
那內官急忙又道:“殿下不用費這個心。”
楊楝頗玩味地看着他。
那內官硬着頭皮說了真話:“皇上吩咐過,恐西苑這邊倉促間難以準備齊全,請殿下直接使用乾清宮的儀仗就是,都是現成的。”
便是程寧這樣的忠厚長者,聽見此話,亦不免大驚失色。琴太微亦死死瞪着楊楝,只恨自己臉上沒長出“不要去”三個字來。
“公公言之差矣,”楊楝盯着道,“那是天子之禮,我豈能僭越。”
“這是萬歲爺爺親口吩咐下的,殿下不必過慮。”那內官咽了口唾沫,壓低聲音快速道,“奴婢懇請殿下為君父分憂。”
“我要是不去呢?”他低聲問。
那內官盯了他一眼,并沒有回答——既然話都說開了,他反倒鎮定了些,只看徵王自己怎麽辦。
“好吧……”他輕聲說着,似乎又是在嘲笑自己,“為君父分憂,自不能辭。”
琴太微眼看着他起身,忍不住喚了一聲,及至“小心”兩個字到了嘴邊,卻又覺得既不敢說,也不必說。楊楝在門口站住,回頭看看她,忽然說:“明天是寒衣節,我本想去朝天宮為父母燒香的,東西都備下了——那就你替我去吧。文夫人若走得動路,你就帶着她一道去。”
她一時未及細想這話的意思,只是木然應下,又見他朝自己走了幾步,伸手探入她領邊:“你的珠子呢?”
“沒有戴。”
“記得戴着。”他眼中難掩不忍之意,手指在她腮邊輕輕劃了一下,冰涼似鐵。
楊楝跟那內官去後,府中自是人人無眠。聖旨來得實在蹊跷,不免教人猜測皇帝帶楊楝出城,還不肯教外人知道,究竟是何用意。好在乾清宮的人唯恐走漏風聲,不敢太過擾動內苑,及至天色将明便悄悄地撤了去。琴太微立刻教徐未遲去找鄭半山報信,自家尋出了那枚大珠子,看來看去神魂不定。程寧這邊備好了車馬禮儀,只等送她出宮去翠微山,連文夫人亦忍着未愈的傷痛勉強起身,扶了侍兒出門來。
琴太微只道徐未遲還沒回來,執意要再等一等信兒。程寧苦笑着低聲道:“殿下此去兇多吉少,這是讓你們借着燒香,去朝天宮避一避風頭。”
琴太微奇道:“去朝天宮就能躲得掉嗎?我們是殿下的人,他若有事,我們躲到哪裏去也會被抓回來的。若只是為了躲一躲,我看竟不用去朝天宮了,萬一有什麽事情,留在宮中還能随機應變。”
文夫人卻不以為然:“真有什麽事情,你又能如何随機應變?朝天宮是先帝的修行道場,任他哪一路人都不敢太過滋擾的,去那裏總是清淨些。何況殿下都吩咐下了。”
琴太微見她毫無留戀之意,遂道:“勞煩姐姐先去朝天宮,我再等等消息。”
文夫人略一點頭,便登車絕塵而去。
好在徐未遲倒也沒有去得太久,見了琴太微卻是一臉沮喪:“鄭先生昨晚就被太後請去診脈,現在還沒回來。我又去找幹爹,偏生他今日當值一步也出不來。”
“田公公可有什麽主意?”琴太微急問。
“幹爹也猜不準殿下怎麽想的。”徐未遲說,“只說殿下既然替琴娘子安排好了,娘子照做就是。旁的事情他去想辦法。”
琴太微愣了一下,忽然想起昨夜楊楝分明說過“真有那麽一天我會替你安排好”,頓時毛骨悚然。她摸了摸袖中的珍珠,不覺看了何諄諄一眼,問道:“去找你姨婆,請她立刻出城去找人,可辦得到?”
何諄諄一時不解,倒是徐未遲立刻明白了,接口道:“娘子提醒得很是。只是要去找小陸将軍還得盡快,若真要出大亂子,一會兒城門就封上了,誰也出不去。”
琴太微吃了一驚:“你怎麽知道小陸将軍——”
徐未遲跺腳道:“殿下早就知道了啊!”
琴太微窒了一下,登時滿面通紅。又想起楊楝走時偏偏問她珠子在哪裏,心中更是篤定。此時也不再細問,立刻拽出袖中的明珠,塞進徐未遲手中:“拿着這個,去找陸家哥哥,教他……教他定要……”
她一時急切,話也說不清了。徐未遲點着頭收了珠子:“教他去救殿下。”
琴太微連連點頭,沖着徐未遲跑開的背影大聲道:“追上文夫人的車,跟着他們出去!”
主仆二人在空蕩蕩的清馥殿門口呆立許久,不覺已是日上三竿。刺目的秋陽打在臉孔上卻無一絲暖意,中衣早被冷汗濕透了,滲得一身骨頭都是冰冰涼的。想必這時候,送行的禦駕已從午門出發,浩浩蕩蕩直往永定門外。西苑偏在一隅,聽不到半點消息,仿佛皇城內外一切如常,毫無異兆,誰也猜不出、料不到下一個時辰會發生什麽事情。
何諄諄猶自惴惴:“娘子,殿下要是回不來,怎麽辦?”
琴太微顫聲道:“殿下回來之前,不許再提這個話。”
這一日巳時傳來了南海子兵變的消息。禦駕親送福王出城,不知和哪路人馬打了起來,一時兵戈橫走,九門緊閉,城內衆說紛纭。
一開始便有人刻意散布消息,說是徵王楊楝勾結福王謀反,意欲逼宮奪位,幸有錦衣衛誓死護主,城外正在混戰。不久衆人便得知,駐在南海子的徐家軍亦卷入其中。
雖然情況未明,城中官民都不免浮想聯翩,徐安照一向支持福王楊樗。這回皇帝廢了賢妃,貶了福王,明着也打了忠靖府的臉。年來皇帝屢屢打壓徐黨,徐黨已經沒有多少後退的餘地,徐安照一向大膽,趕在福王離京之前,謀殺了皇帝,扶植福王上位,這也是他最後的辦法。至于徵王為何卷入其中,則各有猜測,有人指徵王自是徐家女婿,附和謀反必是為了分一杯羹。
然則也有人指出,徵王早同忠靖府疏遠,連議定的婚事都推掉了,他未必肯跟徐安照聯手,只怕是徐安照挾持了他來威脅太後,免得弑君之後,太後不肯支持福王登位。
這時候帶頭替楊楝說話的,自然是馮覺非那一群人。田知惠得了徐未遲的消息,迅速布置人手,趕在城外兵亂之前,分頭知會朝中同黨。
因皇帝出城,這日的早朝是取消了的。馮覺非得了田知惠的消息,驚得一身冷汗,匆匆趕往戴綸家中。戴學士剛剛起床,心知事情緊急,老先生亦顧不得禮數,蓬着頭就将馮覺非延入書齋中密議。
“徐安照以庶子身份襲爵,唯恐人說他名不正言不順。年來他時時鋒芒外露,實指着争一件奇功下來,将福王扶上儲君之位,他也好在忠靖府中站穩腳跟。”馮覺非道,“如今眼見福王壞了事,他竟然起了謀逆之心。只是倉促起事,尚不知結果如何。若換作徐功業本人,怕是不會如此铤而走險。”
戴綸擺了擺手,沉吟片刻道:“徐安照有不臣之心,只怕皇帝早已心中有數。不然深更半夜密召徵王,所圖為何?”
馮覺非一怔:“老師的意思是,皇上猜到福王和徐安照要反——或根本就是做下套子誘他們反,然後再捎上徵王?”
戴綸點頭。
“竟是學生誤判了,”馮覺非頓足道,“總以為皇上要對付徐家,也得三五年功夫,其間不會拿殿下怎麽樣。這回看來,竟是要将殿下和徐家一鍋端了。如此心急,竟不像皇上的作為。”
戴綸道:“如今不必管皇上何以如此。目今看來,皇上和徐家尚不知誰勝誰負。若是皇上有心做局,只怕徐安照勝算不多。如若皇上成功平亂,則必定徵王與徐安照一同以謀逆論罪。若徐安照果然成事,則他也不會放過徵王。”
馮覺非自然也想到了這一點,不由得顫聲道:“老師以為目今該怎麽辦?據田公公稱,已有人向小陸将軍傳話,只望他能于亂軍中救出殿下一命。但是救命容易,免罪則難。”
戴綸倒還鎮定,道:“目今我們只有盼着皇上成功平亂,或者殿下還有一線生機。皇上至少不肯輕易得罪文臣,他骨子裏畢竟是個書生,別的事情猶可,他頭一樁在意的,是他那張仁君的面子。”
馮覺非明白過來了,道:“不管外間情形如何,我們先造起勢來。”
“我們的人有随聖駕出城的嗎?”戴綸又問。
“沒有。”馮覺非道,“但禮部喬長卿一直向着徵王,學生可以試着說服他。”
戴綸鎖眉道:“殿下是皇帝帶出宮去的,只怕将來皇上不認這筆賬,還得請田公公從宮裏想想法子。只不知殿下此去城外,他會如何行事?”
“田公公話中意思,殿下昨日臨行前,似乎已有察覺。這也是我焦慮之處,殿下既然心裏有數,那他還跟着出去……”馮覺非說着說着,自家心裏倒是驚疑起來,卻道,“殿下一向謹慎細心,斷不會真的跟着徐安照謀反的。”
“殿下絕不會跟着徐家謀逆,他必定會設法脫身。可是……”戴綸猶豫着,又嘆道,“他自小受太子嚴格教養,固然大略是謹慎規矩的,但我冷眼看他行事,仍是不時的沖動激憤,想來終歸還是年輕任性吧。這一回真怕他做出糊塗事來。此刻他生死難料,我們也只能盡人事,聽天命。”
城外兵變,城中徐黨蠢蠢欲動。五城兵馬司指揮使倒有四個不知蹤跡,只剩北兵馬司指揮邵池帶着幾個兵左支右绌,抵擋不及。不知哪一路披盔戴甲的人馬,把六部衙門圍了個水洩不通,只有徐黨魁首趙崇勳把持的兵部尚可出入。而清流為主的禮部和翰林院則被攪了個底朝天,叛黨用刀架着文官的脖子,逼他們起草福王即位的诏書,當時便有幾個堅貞老臣撲刀自盡。
謝鳳閣夫婦丁憂在外,謝遷夫婦在永寧寺守喪,竟然逃過這一劫。然而謝驸馬府畢竟被亂黨沖了進去,死傷仆婦無算,家私細軟亦被劫去十之七八,末了還在院中起了一把火,把房舍都燒盡了。
皇帝既不在宮中,一時間還沒有人闖到大內去逼宮。皇後尚且鎮定,一邊教呂義等安排人手,緊閉宮門不放任何人出入,一邊布置人手看緊各宮動向,一邊不時遣人探問太後。想起鹹陽宮必定是亂黨的靶子,不覺頭皮發麻,索性将讓唐清秋帶着人将淑妃母子接到坤寧宮中,由她親自看着。就算是徐安照想要扶植福王,剿滅皇三子一黨,也不能讓淑妃母子死得不明不白,罪名落在她這個皇後身上。
如此熬到中午,忽有逃回的禮部官員喬長卿稱,禦駕被劫,徵王楊楝奮身護駕,與徐安照力戰不敵,被一刀刺入後心。
此言一出,舉城嘩然。清寧宮徐太後得知消息,竟至當場暈厥。
喬長卿被發跣足,滿身是血,跪在午門外捶地痛哭。彼時午門尚在禁軍手中,并無人阻攔他,又早有躲了半日的幾個小官兒跑了出來同他牛衣相泣。有人牽頭,馮覺非便領着一幹交好的年輕翰林和言官立刻加入哭靈大軍,口口聲聲呼喚皇帝。旁的低階小官兒們見了,也相繼入夥,一則是受了鼓舞抱團結夥,二來也想借午門躲避兵亂。人越聚越多,聲勢越來越大,漸漸非徐黨的中層官員也參加進來,一時午門外哭聲震天,竟是國殇的架勢。
哭了一回皇帝,自然還有人記得徵王。莊敬太子餘威猶在,徵王又素有賢名,暗中同情他的清流其實不在少數。此時反正皇帝也不在,哭一哭徵王,也是情之所至,順勢而為。
鬧到中午,中、西城三個指揮使被禁軍和邵池救了出來,東、南城兵馬司亦有副指揮使接管,三下五除二奪回了六部衙門,砍了一批趁火打劫的逆黨,城中的混亂漸漸平息。
如此鬧到下午。午門城樓上忽然降下玉音。城下涕泗滂沱的滿朝朱紫,此時全都傻了眼。
早間徐太後因聞徵王噩耗而暈厥,萬幸鄭半山正在清寧宮中,當即施以救治。幾針紮下去,徐太後悠悠醒轉,與鄭半山商議一回,心中有了計較,即刻遣張純帶着人進了坤寧宮,自己顧不得病體虛弱,一乘小轎直奔乾清宮而來。李彥匆匆迎駕,一句勸阻未及出口,已被徐太後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臉上。
徐太後忍住胸中喘息,昂首走到禦座前坐定,催着太監們筆墨伺候,厲聲道:“國不可一日無君,否則天下大亂。今皇帝生死不明,福王、徵王皆流落在外,本宮欲效孝端太後故事,立皇三子楊桢為新君,以平定事态,安撫人心,整頓朝綱。”
殿中無人應聲,呂義、周錄等人皆逡巡不敢上前,徐太後一聲冷笑,随侍女官們開始研墨鋪紙。
李彥忍不住道:“若陛下回來……”
徐太後道:“新君承位之後,太上皇可去南宮頤養天年。”
南宮是廢帝軟禁之所。此言一出,呂義等人有些撐不住了。如今局勢亂成一團,徐太後未必有廢黜皇帝的能耐,但萬一真讓她寫成了诏書,事情可就更加棘手了。
李彥殺雞抹脖子地朝呂義使眼色。徐太後覺出他們意有所動,又提高聲音道:“本宮并不想這樣,楊桢太小,這個位置他坐不住的。但凡徵王和福王有一人生還,本宮即立其為新君,想來朝臣們也是支持的。”
乾清宮衆人一時還沒明白,又聽徐太後幽幽道:“如今淑妃母子,俱在我與皇後手中。”
殿中一時死寂,呂義和李彥疑心太後誇口威脅,但淑妃被皇後接走倒也是真的,他們無法查實坤寧宮如今是個什麽情形。太後坐在龍椅上,玑珠黼黻,寶相莊嚴。她該說的已經說完,只是靜靜等着。
過了良久,明堂後響起一陣細碎的腳步聲。皇帝無可奈何地走了出來,跪地叩首。
“兒子不孝,讓母後擔心了。”
徐太後冷笑一聲,毫不意外。她動了動嘴唇,似乎想要譏諷皇帝兩句,然而畢竟忍住了:“本宮一人擔心,倒也無妨。怕只怕朝臣們擔心太甚,皇帝難向天下人交待。”
皇帝面色微冷,旋即搖頭苦笑道:“朕這就出去。”
徐太後亦笑:“下回再有這樣的安排,不要瞞着本宮。即使皇帝想要拿忠靖王奪爵下獄誅九族,本宮也決不阻攔。江山社稷與一姓榮辱,本宮當然知道孰輕孰重。”
皇帝被堵得無話可說,讪笑道:“母後如何知道朕不曾出宮?”
“皇帝不曾聽說——知子莫若母?”徐太後淡掃皇帝一眼,卻将殿中諸人一一打量過來,仿佛洞悉他們每個人內心的秘密。
皇帝對群臣的說辭是,今早驟起頭風,不能下地,于是并沒有出宮。送福王出城的,只徵王一人而已。
饒是馮覺非慣于随機應變,此時也險些罵出“卑瑣小人”四個字來。他們最多只想到皇帝布局引誘徐安照叛亂,陷害徵王,萬沒想到皇帝做局都做不徹底,自己躲在宮中讓徵王去送死。
“逆臣當誅!可惜了朕的賢侄……”皇帝虛弱的聲音淹沒在群臣的哭號聲中,一時竟不知哭的是天子還是徵王。
徐皇後得知皇帝并未出宮,先是一怔,頓時悟出皇帝為了誘使徐安照謀反,竟然使了這等偷梁換柱、一箭雙雕之計,氣得嘔出一口鮮血。謝迤逦連忙上前攙扶,卻被皇後一把推開,罵道:“……他算什麽人主?竟使出這種小人伎倆,都是為了你這賤婢麽!”
謝迤逦立刻跪倒,連連叩首:“娘娘責備,令臣妾死無葬身之地。”
徐皇後微微清醒了一下,呵呵冷笑道:“你怎會無葬身之地?內有皇嗣傍身,外有名臣呼應,尋死覓活還輪不到你。這回分明是要徐家無葬身之地!是要太後與我無葬身之地!”
皇後此話既出,坤寧宮中人人自危,哭成一團。皇後亦不阻攔,只是端坐在鳳榻上,冷面袖手瞧着一地哀鴻。
謝迤逦少不得跪着抹眼淚。忽然一聲嬰孩的銳啼,卻是三皇子受了驚吓,不管不顧地跟着大人們號起來。謝迤逦想要去抱孩子,卻不見皇後許她平身,一時焦急不已,只得看着桂玉稠把孩子抱走了。忽又記起楊楝亦死在亂軍之中,頓時心如刀割,只能将頭死死地低下,淚水濕透了衣襟。如此鬧到皇帝回宮,遣周錄過坤寧宮查探,衆人方領旨散去。
皇帝也并沒有多的話關照謝迤逦,只帶着桂玉稠過乾清宮去了。謝迤逦抱起三皇子,只覺哭了一場,渾身虛空。時局尚未分明,消息未必真實,但她已不敢再多想這一日的事情,腦中不住湧出駭人的血色。恍恍惚惚回到鹹陽宮,見斜陽偏入小窗,錦屏螺钿金碎,寶鼎香灰如雪,滿目傷心寂寥。花梨大案上的梅花圖昨日才勾了幾筆,還未點上胭脂紅,墨線卻已幹涸。隔壁那嬰孩在乳娘懷中啼哭不已,她難受得連起身去看一眼的力氣也沒有。細想年來,铤而走險,如履薄冰,心心念念,所圖為何,這一日盡皆碎為齑粉,灰飛煙滅。都說去者不可挽回,偏偏她還活着,還要活過那望不到盡頭的餘生。
消息傳到西苑,已是薄暮時分。琴太微正在焚香禱告,聽徐未遲報徵王噩耗,呆呆應了一聲,便吩咐關門閉戶休惹是非,随後将自己鎖在書房中檢視書稿,終夜不曾入眠。
十月初的湖水已冷得刺骨。他的視線漸漸模糊,只看見一縷紅絲漸次延長,像是蘸了胭脂的毫端輕勾出一條紅線,又在紙上洇開,漸次染紅整個水面。真冷,即使中秋夜裏跪在玉階上,也不曾像今日這樣冷過,四肢沉如磐石,仿似心尖最後一點熱度也随着消磨盡了。河塘好像不深,他覺不出自己是沉在水底的淤泥中,還是在水面随波漂浮,亦或可能是浮在半空中,只要一低頭就能看見自己殘破的身體……
傷在右肩上,大約敲碎了一根琵琶骨,腿也跌折了,他掙紮了幾回,也無法從水中站起來,又深恐被人捉去,索性滾入水草深處,好在水塘并不深,堪堪淹到胸口。這一槍若是穿胸而過,倒也痛快吧。從前在杭州同徐安照交手,他一直以為自己并不比他差多少,原來演武場上的練習确乎當不得真呢。
有人過來平叛了嗎?不知城中鬧成了什麽樣子,回去後又該怎麽辦……起初他緊張得不能呼吸,然而眼見天色漸黑,新月漸落,星河如霜,寒鴉點點,不覺東方又漸白,幾番暈厥又醒來,夢中有人拯救,醒來還在水中,冷得幾乎絕望,思緒亦渙散,不再想更多的事情,翻來覆去只想着有點溫熱就好,不要冰涼的游魚、粗粝的草莖、腥苦的湖水,只要一雙柔軟的手臂就好……可眼前也只有自己的血,如絲如縷,纏繞在身體四周。
不知怎的又想起端午節的系腕紅絲來。小時候最愛裹了蓮子、松仁、蜜棗、桂圓的八寶甜粽,乳母怕他積食,總是只讓吃半個,愈發惦記得緊,後來在南邊嘗過鹹粽子,熱騰騰的味道也很好。這幾年回到京中,恍惚連粽子都沒怎麽認真吃過。朦朦胧胧地想着幼時瑣事,忽然明白為何琴太微送的香囊總是粽子形。《荊楚歲時記》上說,楚人作粽,以楝葉及五色絲縛之,可令蛟龍畏懼。原來她是這個意思呢。
他心裏默默笑了一下——是真的快死了吧,竟胡思亂想起這些閑事來。可是那個香囊到底還在不在身上?她把僅存的一枚完好的玉環給了自己,還是謝夫人的遺物,其意自不待言。将來屍體送回去,被她發現玉環竟丢了,大約又要怄氣。更衣時他特意把香囊系在中衣的衣帶上,這時若能擡得動手臂,還可以摸一摸……
秋空澄碧,雲淡風清。有一雙白鶴,輕飏如風,潔淨如雪,他心中掠過淡淡的一聲嘆息。
南海子兵變後的這二十四個時辰裏,漫長得有如過了整整一冬。神機營血戰一宿,平定了徐安照的餘部。錦衣衛連夜肅清街巷。所有人都等待着即将到來的大清理。
破曉時分,急促的馬蹄聲落在長街的青磚上,踏碎了無數人的清夢。沿路上朝大小官員,全都看見了這一幕——一名身形矯健的神機營武将騎馬闖宮,沿路呼喝開道。人人都看見他懷中抱持的少年遍體血污,面如淡金,分明是重傷瀕死的光景。
立刻有禮部的官員認出那張俊秀面孔,正是徵王楊楝。一傳十,十傳百,人人驚呼不已。
為着楊楝忽然生還,這一日的早朝亦推遲了片刻。皇帝深感意外,連早膳都不曾用過,便匆匆趕到奉天門,親自見過大難不死的侄兒,楊楝伏于階下,勉強應答了幾句話,便昏死過去。文武百官陸續在奉天門下聚齊,亂哄哄地都看着皇帝叔侄的好戲,其中便有幾個忠直老臣開始嘆息抹淚,又有年輕大膽的言官開始聲讨徐家累累罪行。
皇帝一時也想不出應對之措,只是滿面痛惜,連聲催促陸文瑾速速将徵王送回西苑去,再與群臣周旋,商議對策。
徵王府這邊一早便得了消息,程寧和琴太微哪裏還坐得住,領着衆人燒水鋪床自不必說,索性備了擔架守在門口翹望。陸文瑾得了皇帝的親口允可,便騎着馬直奔清馥殿而來。衆人七手八腳将楊楝擡回房中,連聲喚着殿下,他連睫毛都不抖動一下。
細視情形,見他衣衫褴褛,只勉強裹了一件寬大的青袍,想是陸文瑾的。胸前背後各有一道刺傷,被污水泡久了,翻出銀白的肌肉,形貌極為可怖。宮人們吓得手忙腳亂,殿中一片嘤嘤哭泣。程寧只得喝開衆人,親手用剪刀将他的中衣剪開除下,不免撕動了傷口湧出新血來。他只是昏迷着,連疼也覺不出。這時也不能沐浴,琴太微一遍一遍用熱手巾替他擦拭身體,只覺他越來越冷,擦到後來血痕污泥都幹淨了,但硬玉一樣的身軀卻是始終無法溫熱如昔。
鄭半山亦趕了過來。饒是老內官見慣生死,摸過楊楝的脈門也變了臉色,急催參湯續命。程寧早有準備,不一時參湯便送了來。楊楝已是半個死人,湯藥喂到他唇邊,沿着唇角盡數流走了。程寧只得催琴太微來喂藥。她也顧不得羞怯,自己先含了半口參湯,再銜住他的嘴唇,一點點将湯藥度入口中。如是反複幾回,總算把一碗參湯灌了下去,唇色也微微回紅——也許只是被滾熱的湯水暖了一下。
參湯又苦又辣,直沖鼻囟,她覺得眼淚就快下來了,生怕被人看見,只推去換熱水,忙忙地往外走。
走到門口,卻被等了多時的徐未遲拽住:“娘子,陸将軍叫我把這個東西送進來。”
“什麽陸将軍?”琴太微不解。
徐未遲道:“剛才陸将軍在門口,說殿下昏死前提過香囊。他只找到這個,未知是不是殿下要的東西,叫我拿給娘子收好。”
她這才想起剛才送楊楝來的正是陸文瑾。只是她忙着看顧楊楝,連對方的模樣都沒看清。香囊濕漉漉的,被污水泡得褪了色,繡線也鈎壞了,所幸玉環還在。她捏着玉環只顧出神,直到臉上的淚水都被冷風吹幹了,才慢慢回到房中,正聽見程寧同鄭半山在低聲嘆息:“他一向能忍,這回怎麽竟拿自己的性命去搏……”
他一時昏睡過去,一時朦朦胧胧醒來,不知晨昏,不辨晦明,仿佛早已到了幽冥境地的門口,隐隐看見父親的形影,他正要追随而去,忽然被一女子攔在面前,連連将他往回推搡。那女子身形纖弱,淚眼殷殷,他想了很久那是誰,也許是他的母親。
後來大致知道是睡在自己的床上,被褥清潔柔軟。有人來問脈,有人來灌藥,有人在耳邊小聲說着什麽。他還記得受傷之前那場驚天動地的風波,即使睡夢中也無法放得下。那人像是知道他的心事,反反複複勸慰着他。他又漸漸覺出饑渴,清水和薄粥便應時而來,枕在溫軟的臂間閉着眼喝粥,倒像幼時生病被乳母照顧一般。身上的傷口長得極慢,一度潰爛發熱,只能靠人用涼水擦身,才覺得好一些。偶然午夜醒來時,也曾發覺自己的手被焐在一雙柔軟滑膩的柔荑之間。他口不能言,身不能動,只覺她的呼吸間隐隐有不同往昔的芬芳。
如此渾渾噩噩不知多久,他終于覺得清醒了,立刻掙紮着半支起身體向簾外探看。彼時不知是晨是昏,金箔塵雪似的微光落入床帷之間。那人手拿毛筆正竭力夠着牆上的什麽,一只腳輕輕翹起,腰肢軟如楊柳。
“殿下——”
程寧恰從外面進來,驀地看見這一幕,立刻喝道:“琴娘子,快揭下來——咱們這裏不用那個。”
原來牆上卻是一幅消寒圖。每年冬至節,司禮監都會印制《九九消寒圖》分送各宮張貼,圖中一枝白梅,花開九朵,每朵九瓣,恰是九九之數,每日點染一瓣,待到花滿枝頭,數九寒冬便過去了。今日恰是冬至,琴太微剛剛把消寒圖挂出來。這還沒點上第一花,不曾想楊楝醒了。不知程寧為何反應這麽大,她一時呆在那裏。程寧兩步上前欲奪,見楊楝倒不像着惱的樣子,卻也沒了主意。
楊楝喃喃道:“挺好看的。”
琴太微松了口氣,才驀然回神,連聲道殿下醒了能說話了,抛下筆走過來,差點被地上的線毯絆了一跤。唯有程寧沉得住氣,立刻叫人通知鄭半山去。
楊楝略撐了一會兒,依舊眼珠不錯地望着琴太微。琴太微被他瞧得倒有些不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