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2)
思起來,摟着他輕問道:“要不要喝點水?宮裏賞了新鮮的密羅柑,還是切一個柑子吃?”
他有些疑惑,見她一笑而去,轉瞬捧來一只甜白小碗,裏面是金黃如蜜的柑子肉。他就着她手裏吃了幾口,問:“你說……這是賞下的?”
琴太微道:“宮中分了冬至的節禮下來。”她小心看了他一眼,“其中有一籃子果品,是皇上吩咐周公公特意送來的。”
他輕側了一下臉。琴太微放下瓷碗,略思忖了一下,道:“皇上教你閉門思過三個月,又示意乾清宮的周公公傳出話來,說聖心十分體恤,本不欲責罰,只是擋不住朝議滾滾,總要做個樣子出來。這三個月,請殿下盡可放心養傷。”
他沒有應聲。
她見他皺起了眉頭,又低聲道:“我聽見鄭公公那邊的口風,也是沒事了。”
聽見這話,環顧了四周,又道:“扶我起來走一走,躺了這些日子,渾身骨頭都散架了。”
到底是久病之人,他只扶着琴太微的手走了幾步便覺頭暈目眩,兩眼發黑,只得又回到床上躺着。甫一沾枕頭,便覺得胸中一股腥甜上湧,他卻硬生生咽了下去。
“太微……太微……”他輕聲喚她的名字,“你還在?”
“一直在的。”她忍着眼淚,替他拭去唇邊的血跡。
他什麽也看不見,仿佛重堕阿鼻地獄:“我還活着……”
楊楝陷入昏迷的這半個月中,程寧帶着幾個親信侍從日夜巡視,把個清馥殿看得如同鐵桶一般。他分不開身,便叮囑琴太微定要看好了王爺的湯藥罐子,防着有人趁機下手。琴太微自不敢怠慢,所有藥材都對着鄭半山的方子一一驗過下水,親自看着煎好了端到床邊。一應的茶水粥湯也要仔細嘗過,才喂到楊楝嘴裏。
宮中是如此緊張,朝中更是鬧得天翻地覆。福王楊樗不必再南下之藩,而被抹去爵位廢為庶人,監禁于南宮之中。忠靖王世子徐安照則被投入诏獄看守起來。朝中上下徐黨一脈,皆感到皇帝終于是對徐家下手了,惶惶不可終日。但皇帝命錦衣衛、大理寺詳查南海子兵變的始末,卻遲遲沒有查出個結果來。
“皇上等着我這份自陳,那我應該寫什麽?”楊楝稍稍清醒些時,就知道這一關是無論如何躲不過,屏退耳目之後,叫琴太微拿紙筆來錄自己的奏疏。
“殿下那一天,到底遇見了什麽呢?”
他乘着乾清宮的銮駕出城,除了一隊皇帝心腹的錦衣衛,連随行的禮部郎官都不知道車中并非皇帝本人。銮駕出了永定門,正要下車折柳,楊樗忽然跪在車前懇求,說自端午節後,他苦練射藝,只為是讓“父皇”再看他射一次柳,如今父子分別之際,還望全他最後的心願。
楊楝默示錦衣衛呈上弓箭。不出所料,楊樗一箭穿柳之際,周遭煙塵四起,數不清的兵馬将銮駕團團圍住。雖然兵士們全都換了盜賊的服色,但楊楝一眼便認出那個一馬當先殺過來的猛将,正是忠靖王世子徐安照。
護駕的錦衣衛大抵是得了皇帝的密旨,虛作聲勢地格擋了一番,就讓徐安照殺到了車前。長槍抵到轅門的一霎,楊楝猛然掀開車簾,趁着徐安照那一瞬間的愕然,他手中的佩劍也刺了出去。
“我遇見了什麽不要緊,”他說,“這是要看事到如今,皇上打算要什麽樣的結果。”
徐安照全力支持福王承嗣,最後卻慘淡收場,難免生出不臣之心來。皇帝故意稱送楊樗出城,以誘其出手,而暗中卻令楊楝行李代桃僵之計。以目今的局面,皇帝并無十分的把握能夠一舉端掉徐黨,他打的如意算盤無非是——若能撲殺徐安照一支固是好事,若遭徐家反彈,則将楊楝推出去頂罪,以“謀逆之名”順手除掉這個礙事的侄兒。
徐安照并不愚蠢,發現車中竟不是皇帝本人的那一刻,便知自己被暗算了。楊楝使的佩劍并非應手兵器,只劃傷了他的臉。他立刻高呼“徵王謀反”“清君側”,帶着手下将禦駕從人砍了個七零八落,竟是一個活口也不留。
這般情形,也沒有超出皇帝的預期。他原指望坐山觀虎鬥,等城外鬧夠了才出面平息事态。不料神機營的一支兵馬卻提前到了,徐家将士雖有悍名,陸文瑾手下的人卻也不是吃素的。到了這份兒上,徐安照亦不能跟官軍硬戰,唯有且戰且退。而就在這時,徵王被殺的消息也傳了出去。
“放出這個消息,是小陸的計策,不過我确實是差點死在徐安照的槍下……到底不是他的對手。”楊楝嘆道。
陸文瑾心知皇帝不肯放過楊楝,唯有先傳死訊令皇帝放心,才可能不予論罪,進一步将“殘害親王”的罪名扣在徐安照頭上。這時朝中內應已起,奉天殿外群臣哭聲震天。為平定人心,皇帝必須出來先給個說法。天子一言九鼎,他既然承認了徵王替他受難,待到楊楝死裏逃生回到宮中,再要改口可就難了。
“他肯說這話,倒也難得。”楊楝道。
琴太微緩緩道:“說來還是小七機靈。那天晚上趁着乾清宮的那位內官洗臉的工夫,截下了他的腰牌,後來竟直接拿給他幹爹了。田公公把這腰牌給了鄭叔叔,鄭叔叔親自拿去還給了那位內官,卻用這腰牌印了十來張拓片,立時傳到宮外去。據說皇上已經把那位公公趕去伺候杜娘娘了。”
“……鄭先生說的?”楊楝問。
鄭半山雖能時常過來問脈,卻因楊楝人事不省,只能斷斷續續地将宮府內外各種情形講給琴太微聽,教她記下趁空轉告楊楝。“鄭叔叔說了,皇上這次做局沒有做好,倒被太後及時識破,扳回一成。如今兩邊相持不下。太後的意思是既要保住殿下,也不能傷了徐家。忠靖王的請罪奏疏,前日也已經送到了。皇上仍在猶豫……”
“皇後呢?”
琴太微搖頭道:“事出之後,皇後娘娘在乾清宮脫簪除服,跪了一晚,皇上只勸她不必擔憂。她……也就什麽都不說,連齋醮都停了,不過曾也遣了女官過來問候殿下。”
“既然猶豫,只怕終究是下不了手的。”楊楝道。
“鄭公公也是如此說。說起從前,皇上也是靠着徐家才有今日,要翻臉哪有那麽容易?就眼前來講,今年的船稅還沒交上來,要是罷了忠靖王的官定然就沒了。幾千萬銀子的虧空,一時間哪裏去找補?年底的歲寒錢都發不出來。”
“抄了他的家,不就有了?”楊楝冷笑道。
“也不是沒有人這麽說。”琴太微道,“可是,偏偏潦海又打起來了。”
聽見潦海二字,楊楝猛然支起身子,伏在她肩上劇烈地咳嗽起來,直咳出一口血沫子才停下。她連忙倒水服侍他漱口,忽然間眼睛就紅了。他卻笑道:“又不是痨病咳血,只是傷了肺,傷口長上就好了。”因這句話說得略長,又不免想咳嗽,拼命咽了下去。
琴太微嘆道:“你別說了,躺着聽我說吧。這回本來也可以一鼓作氣拿下忠靖王府,可是,潦海打起仗來,水師還沒有建成,眼下還得倚靠忠靖王,所以徐家還是動不得。六科廊的帖子快把乾清宮塞滿了,有人歷數徐家多年罪狀,彈劾忠靖王謀逆,可是高閣老、沈學士他們,一直沒有表态。我舅舅他們家是最得皇上倚重的,也是一點風聲都沒有,可見聖心搖擺。鄭先生的意思是,倒徐之事,殿下不必推波助瀾,更不可沖在前頭。為殿下自身之安危計,倒是速戰速決為好。眼下皇上是不論殿下的過錯,朝中大臣亦多有同情殿下的,可是時日拖得長久了,難保不被人翻案,等徐家緩過勁兒來,全都算在殿下頭上,那可就不好了。鄭叔叔說,殿下這個奏疏若不好寫,可以先認個諸如‘應對失儀’之類的小錯兒,給各方一個臺階下,也不必直指徐世子的罪證,只說福王……”說到這裏,連她自己也連連搖頭,勉強道,“鄭叔叔講,只消說是福王心懷不滿……”
“不行,”他輕聲反駁道,“阿樗他……”
她怕他使力,立刻掩住他的嘴,懇切道:“你聽我說。鄭叔叔說,福王已然不成了,但他終歸是皇上的兒子,不會有性命之憂。但徐世子一旦論了謀逆之罪,于徐家就是滅頂之災,皇上尚且下不了手呢。鄭叔叔請殿下千萬慎重,殿下對徐家有再多不滿,也不能傷了太後的心。無論怎樣,太後是一心保全殿下的。殿下出事那會兒,太後都急病了。”
他側過臉去,靜靜地望着她,忽然墜下一行淚水。
她俯身為他擦拭淚水,忽然見他嘴唇嚅動,仔細聽來卻是在問:“你家呢?”
她想了一下,才悟過來他說的是她的叔父。去年春天琴宗憲一家被查辦,正是徐家的手筆。她嘆息道:“……如今哪裏論得到這個,只要你過了這一關,平安無事就好。鄭叔叔說了,殿下心中再恨徐家,也不該拿自己的性命去犯險。那天晚上,殿下既然都識破了皇上的用心,就該咬死了不去,皇上也只能拿別人去頂缸。既然去了,早早向福王現身示警,他們心知計敗,就不會惹事,多半也就敷衍過去。何必非要等到兵戈相見?皇上也是奇怪,竟算準了殿下會和徐世子動手。”
她其實心中猜測,楊楝這麽恨徐安照,明知是陷阱也要往裏闖,是不是為了林絹絹的緣故。然則她實在問不出口。“鄭叔叔說,殿下往後,再不可意氣用事,”她喃喃道,“殿下一舉一動,有多少人望着你的,縱有天大的想頭也要徐徐圖之,絕不能以命相搏。”
他輕輕哼了一聲,過了許久又說:“你寫吧。”
意思是要她草拟奏疏,她雖從未寫過,瞧着眼下情形也只得硬着頭皮來:“寫完了我念給你聽,有什麽不妥你告訴我。”
他點點頭。
她從前亦讀過他一些文稿,此時學着他的語氣,将鄭半山的意思婉轉陳述了一番。又怕熬他太久要速速定稿,又要仔細斟酌措辭。他見她臻首低垂,運筆如飛,倒不是特別為難的模樣,忽想起從前她在清寧宮中被審問時種種驚惶不安孩子氣,如今這份鎮定竟像是換了個人……
不過一支香的工夫也就寫完了。楊楝聽她念來,原來事情原委寫得十分簡單,毫無修飾贅語。他略修正了幾句話,便命她謄清,再蓋上自己的王玺。
按照鄭半山的建議,奏疏中所陳事情起因,乃是福王心中怨恨而挑起事端,至于徐世子會卷入其中,當時受了福王的指使……楊楝聽琴太微一句句念出,心中不是不難過的。
他的佩劍未曾重傷徐安照,但徐安照的長槍卻堪堪對準了他的心口,致命一擊無處可躲。若非楊樗在旁格擋了一下,又将他拉上一匹快馬,他必定會在陸文瑾趕到之前就死于徐家軍士的刀劍之下。
他從未想過楊樗會救他。也許在十五歲懵懂少年的心中,還認為兄長是不能夠傷害的。但此時此刻,他看着楊樗陷入萬劫不複的深淵,還要抽去他最後一把梯子。可是,就算他救了楊樗,誰又能來救他?
琴太微并不知道楊楝心中的翻江倒海,她抄完了奏疏,又忙着擰了帕子為他擦臉。她襟袖間清甜的香氣,是他一向喜歡卻琢磨不定的味道。
燈下有一只琉璃天球瓶,瓶中用清水養着一紅一黑兩尾名貴金魚,光影中游來游去,觸在琉璃瓶壁上,暈乎乎打着轉兒。這金魚瓶也是乾清宮賞賜下的器玩,他盯着金魚看了一會兒,心中悶悶的,又催她把瓶子拿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