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三年前
救護車尖銳的鳴笛聲刺破濃稠的黑夜。
擔架上的青年呼吸微弱,急救護工和臨時調來的醫生将他團團圍住。
“堅持住!”有人大喊。
青年眯縫着眼睛,原本纖長濃密的羽睫結着血塊,他太累了,眼皮睜不開,幹脆試圖合上雙眼。
身材高大的男人低吼:“林襄,你就是死了,也別想我放過你!”
就像高壓電擊,那聲音在青年聽上去,熟悉得宛如惡魔咆哮,讓他瞬間清醒了幾秒。
“不……”青年張了張嘴,布滿血跡的臉上浮現出痛苦。
從車禍發生到現在,分明忍受了巨大的疼痛,都未曾露出難過的臉,竟在聽見男人聲音這一刻顯出崩潰絕望,林襄想大聲讓他滾。
良久,唯有眼角一滴淚滑過。
醫生一刻不敢耽擱,風馳電掣将他推進手術室,手術中的紅燈亮起。
護士将試圖沖進手術室的男人擋在門外,半是不忍半是勸阻:“霍先生,您不能進去,手術一旦有進展,我們立刻通知您!”
霍司容忍了很久,才沒粗暴地将擋路的護士一把推開。
經紀人聞堯按住霍司容的肩膀,低聲道:“只有等了!”
霍司容跌回座椅,腰背佝偻,雙肘撐着膝蓋,兩手攏頭發,将近一米九個頭的男人此刻竟頹廢得差點讓聞堯認不出來。
霍影帝今年三十六了,一個演員能擁有的最高榮譽,他在人生的前半階段已經拿到手軟。在外人眼中他什麽都有,才貌、名利、地位、顯赫的家世、家喻戶曉的人氣,除了家庭不太完美。
護士抱着手術确認書急急出來,站在急救室門口大喊:“林襄的家屬,請簽字!”
霍司容猝然起身,大步流星走向護士:“他哥哥在國外,我簽。”
護士猶豫,她認得這位炙手可熱的大明星,遲疑地問:“霍先生,您是病人的直系親屬麽?”
“他是我的合法配偶。”霍司容想也沒想道,從西服內袋中取出手機,登陸婚姻認證網。
“但您和他已經離婚了。”聞堯低聲提醒。
霍司容正好打開婚姻關系确認的頁面,綠色字體的“已離婚”讓他頭腦發懵。
霍司容記得自己演過許多次這種角色,肝膽決裂地等候在手術室門口,恨不得以頭搶地,用自己一條命換回命懸一線的愛人。
當他還年輕時,偶像劇裏時常出現這種老掉牙的套路,霍司容對情節的表演信手拈來,熟悉到可以一邊哭着求醫生救愛人,一邊在腦內吐槽“真是無聊透頂”,甚至在表演結束後,能面帶商業微笑收獲現場一衆眼淚。
那時候,他對林襄還懷着既厭惡又不舍的矛盾情緒,那時候的林襄就像始終圍着地球轉的月星,在閃閃發亮的霍司容身邊,低調渺小、微若塵埃。
而現在,恨透了他的林襄生死未蔔。
巨大的無力和絕望籠罩了他,霍司容除了祈求上天、懇求醫生,別無他法。
“病人失血過多、髒器受損、多處骨折、腦內震蕩,情況較為危急,請家屬做好心理準備!”醫生手套沾滿血,他面無表情地提醒道。
許是見慣了生死,醫生就連下病危通知書時,都生硬無情得像極死神,而非懸壺濟世的慈善大夫。
霍司容扶住牆壁,眼前仿佛出現無數黑白色重影,雪白的牆壁,刺鼻的消毒水味,整個世界都在飛速旋轉倒退,光影迷離,時光洪流逆行而上。
三年前,林襄20歲,鼓起年輕人最無知無畏的勇氣,向33歲的霍司容求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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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北大學的後門有一條“美食街”。
美食街臨近的住宅修建于上個世紀,巷子狹窄,人又多又密。
前兩天剛下過雨,坑窪不平的路面積水衆多,稍不留神就能踩成“泥湯雞”。
大排檔的肥圓老板扯開膀子撸動羊肉串,嗓裏掬一把陳年油煙氣,熱情地粗吼:“烤串串嘞,便宜味兒美!小同學,來兩串?”
大鐵鍋中炸餅的熟油不堪燥熱,發出噼裏啪啦的響聲,熱騰騰的白米粥、南瓜粥、皮蛋瘦肉粥上,幾只蠅蟲、幼蛾繞着滾燙的電燈泡嗡嗡叫喚。
距離美食街頭頂三米,時年已久、外牆褪色的居民樓間,密布着蜘蛛網般的私拉電線,似乎随時都能落下來砸到某個倒黴蛋頭上。
然而,興許是大學附近靈氣蔥蘊,這麽多年,這條“無安全、無管理、無衛生保障”的三無“美食街”卻從未鬧出過事故,別說事故,就連蚊子盯人的事兒都極少發生。
大約是蚊子也不想來攪擾這片髒亂卻溫馨的小巷。
林襄剛結束晚間的商務英語課,抱着書本直奔巷口,快速跑動間,兩條牛仔褲褲腿沾上許多泥點。
路人好心提醒:“哎呀同學,跑慢些,水花子濺起啦!”
林襄一回頭,招手跑遠:“不好意思啊!”
巷口站着頭燙黃毛、身材中等的青年,正百無聊賴地抖腿,眼角視線捕捉到飛馳而來的少年,頓時一個猛子扭回頭,興奮地大喊:“林襄,這兒!”
“何思遠!”林襄一記急剎車,堪堪在黃毛青年面前停下,氣喘籲籲地笑:“你丫啥時候回的寧北啊?早不說你要來,我就翹課了!”
兩人高中那會兒是同桌,後來何思遠立志當演員,考去外省某影視學院,林襄留在本市念大學。
何思遠重重一拍他肩膀,險些将林襄的小胳膊小腿拍趴下,林襄邊喘邊推搡他:“慢點慢點。”
何思遠胳膊一彎,摟住他的脖子,哥兩好道:“我這不昨天才回來嗎,倩倩纏着我陪她玩兒,也沒時間和你聚聚。”
林襄站直身子:“倩倩身體咋樣,好些了嗎?”
何倩是何思遠的親妹妹,打小身體不大好,是個藥罐子。
何家父母離婚後,一個沉迷打牌一個沉迷酗酒,何思遠心一橫,幹脆帶着倩倩離開兩不靠譜的爸媽,自己租了間房子,兄妹兩相依過活。
“還行吧。”提起親妹,何思遠臉上露出點轉瞬即逝的憂色,旋即展顏笑道:“等我以後掙了錢,肯定帶她去大醫院把病看好!”
“你肯定能,兄弟!”林襄想也沒想道,他其實挺佩服何思遠。
何家父母離婚時,何思遠正念高三,當時二話沒說,果斷用法庭判的撫養費,帶着四歲的倩倩出來租房子,過上披星戴月的走讀生活。
何思遠那會兒一天打三份工,找親戚告同學,求爺爺請奶奶地湊齊念大學的學費,将倩倩留在外公家,孤身北上。
林襄打心眼裏希望這位兄弟能混出名堂,辛苦付出的人總得有回報,不是嗎?
提到倩倩,林襄心裏清楚那小姑娘離不開他哥哥,何思遠在這兒等了他将近倆小時,小姑娘肯定急得哭着到處找他哥哥了。
“我也好久沒看倩倩了,”明天周六放假,正巧能在那邊過個夜,林襄摸出兜裏的零錢,“走,看看她去。”
林襄買了一大袋零食和兩只□□熊,跟着何思遠踏上公交車,晚班公交一路搖搖晃晃,即将駛出寧北市時轉了個九十度的彎,在最後一站停穩。
倩倩老遠就看見她哥哥,又蹦又跳地跑過來,何思遠心裏一急:“臭丫頭小心,跑慢點!”說着,腳下生了風一樣,步子飛快沖上去接住倩倩。
何思遠将倩倩抱起來,林襄把臉湊到小姑娘面前,笑嘻嘻地說:“哪家的小美女呀,跟哥哥回家啦?”
倩倩人很機靈,瞪着黑漆漆的眼珠子,想了一會兒,認出他來,大笑:“林哥哥!”
林襄從何思遠懷中接過倩倩,摩挲小姑娘頭頂亂糟糟的黃毛,笑眯眯地逗她:“喲,還記得林哥哥呢?倩倩真聰明。”
說起哥哥,何思遠倒是想起來:“你哥呢?高三的時候,聽說來了個有錢人資助你們家。那會兒大夥都替你擔心,你那麽好的成績,差點沒錢念大學,幸虧貴人相助。欸,你現在過得咋樣啊?”
林襄還沒來得及回答,何思遠腦袋一歪,摸着黃毛自問自答道:“寧北大學全國前十呢,咱削尖腦袋都鑽不進去,你成績好念書行,以後肯定能幹!”
林襄撲哧一笑:“還行吧,有錢人的錢,也不是白給的呀。”
“你那個有錢大爺,你和他見過面嗎?”何思遠好奇地問,林襄撇嘴望天,心想不僅見過,還滾過無數次床單了,嘴上帶着神秘莫測的笑:“你猜。”
何思遠輕輕搗了他一肘子。
晚上倩倩又犯病了,何思遠的外公上了年紀,躺在床上沒日沒夜的哀哀叫喚,不添亂就不錯了,更別提讓老人家幫忙。
于是林襄跟何思遠兩個,一人抱着發高燒的倩倩,一人拿着盆、洗臉帕、溫水壺、牙膏牙刷,沖上一輛黑的。
路上林襄手機沒電自動關機,他也沒多在意,想想霍司容這時候在國外,應該不會聯系他,便安心地幫何思遠照顧倩倩。
小姑娘病來得及,疼得滿頭大汗,卻緊緊咬住下嘴唇一聲不吭的忍着,林襄心疼地說:“疼就哭出聲兒,沒事的,哥哥在呢。”
倩倩拼命搖頭,把腦袋塞進何思遠懷裏,像一只弓背的毛絨絨小鳥,低低嗚咽。
司機忍不住說:“這女娃懂事。”
黑的司機把兩人送門口,沒要錢,腳一踩離合,桑塔納如離弦箭竄進滾滾車流,很快消失不見。
何思遠抱着倩倩進急救,醫生檢查完,說急性白血病,得立即手術,讓家屬先交錢,不然不給做手術。
林襄一問要交多少,醫生也沒覺得自己獅子大開口,很平靜地說:“先交五千。”
作者有話要說:
野區發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