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一封信
聞堯輕聲朝沉思的霍司容說:“林襄還在等電話。”
這血要輸多少才能救林硯,誰也不清楚,會不會把林襄抽成一具骷髅?不知道。
唯一能确定的是,林硯現在的病況,決定了他就會像一具吸血鬼,将他的血袋抽得油盡燈枯。
“先生,林硯也是林襄的親哥哥。”聞堯低低地說。
“讓他打車直接到醫院。”沉默許久,霍司容終于做出決定。
聞堯打電話通知林襄時,林襄還在廁所,一夥人揍到自家兄弟出了氣,才惡狠狠威脅林襄:“要是敢說出去,就別想安穩在寧北待一天。”
林襄頭破血流,狼狽地蜷在角落,四肢百骸疼到麻木,腦子有些不清醒,他扶着牆艱難地喘氣,眼前一片模糊,林襄貼住冰冷的牆面,兩眼一閉,徹底昏厥過去。
那幫人探了林襄鼻息,确定他沒死,趕緊溜了。
時間在冰涼的夜空漂浮,群星隐晦。
林襄摸着腦袋蘇醒過來,太冷了,他打了個哆嗦,雙手撐牆站起身,骨頭像快要散架的零件,動一下就疼得打抽。
聞堯的第一通電話是兩小時前,這段時間他打了大約二十通,中途只發來一條短信:打車速至市中心醫院,急事。
醫院?林襄猝然驚醒,霍司容有急事?他去醫院做什麽?他出事了?!
林襄未曾多想,打開水龍頭,一抔冷水潑面,瞬間清醒。
他随手抓了幾張紙巾擦掉嘴角血絲,跌跌撞撞跑出宿舍大樓。
上車的時候,出租司機特意多打量了他幾眼,深刻懷疑對方是潛逃中的殺人犯。
林襄心急如焚,顧不得擦拭鼻孔中流出的鼻血,簡單地用手指捏住,仰頭吸一口長氣。
市中心醫院終于到了,林襄扔了一整張現金,不等司機找零,拔腿跑進門診。
聞堯在門口等他,見他形容狼狽不堪,驚訝地問:“你又跟別人打架了?”
“霍司容、霍司容在哪兒?”林襄滿眼急切,反抓聞堯衣袖,就像哀求對方千萬別告訴他,霍司容出事了。
“你來晚了。”聞堯嘆氣。
林硯沒能及時輸上血,腦供血不足,整個人已經昏迷了,現在的狀态和植物人相差無幾。
醫生說,再輸血,只能吊着性命,很難讓他蘇醒過來。
林襄以為他指的是霍司容,頓時紅了眼眶:“他到底怎麽了?”
聞堯怔忪:“你……”
霍司容出離憤怒,林襄始終沒來,他和聞堯都不能離開醫院,兩人眼睜睜看着林硯昏迷,霍司容簡直心痛如割,他發了很大脾氣,那幫醫生正在私底下琢磨,要不要給霍司容注射鎮靜劑。
聞堯帶着林襄到住院部頂層,然後将他擋在身後,林襄發覺聞堯在微不可察地顫抖,就像碰見了很危險的東西。
林襄腦子不太清醒,迷迷糊糊地問:“怎麽了?”
聞堯轉身将他推回電梯:“小朋友,你先躲躲吧!”
林襄本就雙腿發軟,被他情急一推,踉跄着跌坐在電梯間內,聞堯手忙腳亂去按關門鍵,林襄不明所以:“聞堯!”
“林襄。”霍司容嗓音低沉。
林襄從未聽過他那麽低壓的語氣,仿佛遮天蔽日的烏雲籠罩了目之所及,萬般陰暗,可怕的低氣壓吞噬感官,危險的弦繃緊,狂風暴雨在厚重的烏雲下蓄勢待發。
“霍先生!”林襄瞪大眼睛:“你沒事吧?!”
聞堯被霍司容推開,高大的男人立在電梯門前,面無表情地注視他。
那一刻,林襄感到了恐懼。
“你沒事,太好了。”林襄低聲念叨。
霍司容揪住他的領口,将他整個兒拽起來,聞堯來不及阻止,霍司容練過武的拳頭就那麽砸到林襄臉上,林襄感覺天旋地轉。
霍司容将他怼回牆上,厲聲質問:“他是你親哥,他命懸一線,你卻不想救他?!林襄,你對得起你哥嗎!你他媽就不是個東西!”
我怎麽了?我哥怎麽了?林襄茫茫然地想,視線飄忽游向怒不可遏的霍司容。
他張了張嘴,二次受傷的嘴角又破了,腥澀的血液讓口腔充斥着鐵鏽氣味。
“我好疼……”林襄想說:“你別打我,對不起。”他張着嘴,嗓子嘶啞,什麽也沒說出來,他試圖用兩只手抱住霍司容的手腕,雙臂卻沒有力氣。
面前的人出現重影,林襄閉了閉眼睛。
聞堯高聲說:“先生,林襄肯定出了事!”
霍司容被憤怒燒光理智,他滿心只有一個想法,林襄是故意的,他不願意救林硯,他不願意救自己的親哥哥。
時至如今,林硯昏迷,都是因為他舍不得、他猶豫,他不敢讓那麽瘦弱的林襄供出血液,所以他差點害死林硯。
霍司容自責而憤怒,将林襄拖進抽血室,不容反駁地怒吼:“抽血!”
醫生們打着哆嗦,霍司容出離的憤怒讓他們個個噤若寒蟬。
聞堯沖上來,擋住了霍司容:“不行,先生,你要為了林硯,再弄死一個林襄?!老林家就這麽兩兄弟,你要讓他們全折你手上嗎!”
“我說,抽血。”霍司容沉聲道。
山雨欲來風滿樓。
空氣中只剩下儀器滴答聲。
林襄閉着眼睛,雙腳踏空,猶如身處雲霧之中。
刺耳的鈴聲撕破寂靜。是林襄的手機響了。
聞堯從他衣兜裏摸出手機,大拇指指腹擦過斑駁的碎屏,他咬着牙打開一條短視頻。
畫面中,六只腳踏在林襄身上,瘦弱的少年像一頭倔強小獸,他拼命護住頭和胸腹,沉默地挨着打。打他的人大約是為了炫耀和嘲笑,罵他:“雜種,娘娘腔。”
是那幫人故意發給林襄的,讓他看着自己像條蟲子一樣被打,卻毫無反抗之力,分明是要帶給他二次傷害。
聞堯倒抽一口涼氣,把手機遞給霍司容。
聞堯捂住了眼睛。
醫生們面面相觑,無不同情那少年,誰也不敢動手插|抽血的針管,他那條細瘦的胳膊根本無法承受一根針的粗細。
霍司容砸了吵鬧不休的儀器,沖回林襄身邊,将他抱進懷裏。
林襄斜倚他肩頭,一聲氣兒若游絲,細如蚊蚋地呢喃:“你沒事,太好了。”
“別、別打我……對不起。”他說,然後在霍司容懷中沉沉昏睡。
林襄上大學以前,人前是誰見誰誇的三好生,背地沒少和小混混打架,有時候打得頭破血流被接去見霍司容,霍先生就很嫌棄他一身狼狽。
久而久之,林襄就不跟人動手了,改文鬥,打嘴炮。
他那張嘴越是厲害,人家的拳頭就越兇,霍司容沒少幫林襄擺平爛攤子,每次林襄就裝乖賣傻,拉着他小心翼翼地說對不起。
霍司容将林襄抱回柔軟的床榻,怒吼:“別他媽幹看着,給他治傷!”
醫生們蜂擁而上,團團圍住了林襄。
這一晚霍司容徹夜未眠,在林硯和林襄的病房間來回,身體似乎不是自己的了,意識在空中漂浮,飛向十年前冰冷寒涼的雨夜,三年前燥熱不安的夏夜。
雨夜裏生命的嫩芽發出悲鳴,林硯哭着喊:“霍哥你別閉眼!”
夏夜裏林襄趴在他身上,少年的面頰如酡紅雲霞:“你別看我。”
霍司容疲憊地坐回椅子上,聞堯去查打罵林襄那夥人。
門口進來個人,是之前在療養院貼身照顧林硯的護工。
護工從衣服兜裏摸出一封信,謹慎地遞給霍司容,解釋道:“林少清醒的時候寫的,交代若是他可能醒不過來,便交給您。”
霍司容扔了小費打發掉護工,迫不及待拆開林硯的信。
寥寥數語,字跡零亂,能看出那時的林硯已經很難控制腕部神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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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哥:
如果我無法再醒來,這封信便當做留與你的遺書。
你和老二的關系,我猜得到,他與我通話時,暗示讓我離開你,我疑惑老二為何厭惡我與你交好,他便答我配不上你。那時我就猜到,你們在一起了,對嗎?所以我理解你舍不得他。
他亦是我親弟,我如今病入膏肓,同樣不舍讓他抽哪怕一滴血。只是人世太美好,我猶自不甘心。短短二十四年的生命,眼下我只嘆,遇見你,何其有幸。
霍哥,年少時,動身去美國前,我便知你心意,可惜那時懵懂,又畏懼男性相愛。如今再回頭,卻已是殘身,萬不敢将心意傾訴。便容我做一個夢,若有朝一日醒來,你還在,我們便冒天下之大不韪,且相守終老,可否?
林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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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心心念念的林硯醒來,就和他在一起?霍司容雙手顫抖,捏住薄如蟬翼的信紙,胸腔仿佛壓着一塊巨石,讓他一口氣喘不上吐不下,卡緊了心髒的位置,酸澀難言。
林硯知道他的心意嗎?霍司容仰頭,一拳砸中身後的牆磚。
他站起身,步至林硯的病房,腳步放得很輕,像是怕吵醒夢中人。
林硯容貌如初,唯獨裸|露在外的皮膚白無血色,氧氣罩上蒙着一層薄霧,那是林硯還活着的證明。
林硯也喜歡他嗎?霍司容一拳抵牆,後悔不疊,他怎麽能為了健康的林襄,忽視重病中的林硯?
他對得起林硯嗎?霍司容閉上眼睛,眉間浮現出隐忍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