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忘卻
兩年前, 倫敦府邸地下室。
高振借故遣退了林襄身邊的人, 偌大的冰冷地下室中,高振悄無聲息走到林襄身旁。
林襄似醒非醒、似睡非睡,眼睛半張半眯, 看上去昏昏欲睡。
高振将他從鐵椅上抱起來, 小心翼翼放回角落的單人床。
“高叔……”林襄有所察覺, 蒼白的手指顫了顫,緩緩張大眼睛。
高振看着他手腕腳踝上磨出的紅痕, 帶着誘哄般的語氣,低聲道:“欸, 在呢, 怎麽了?”
“霍司容,怎麽樣了?”林襄茫然地問,高振一愣:“霍司容, 是誰?”
“前妻。”林襄轉身背對他:“算了。高叔你上次說的事,關于我媽媽, 是真的嗎?”
高振沒來得及在意林襄口中的前妻, 他俯身半蹲在林襄身邊,握住他的手捏了捏,心疼那皮包骨頭的清瘦,心中有些許不忍, 但還是回答了:“是, 這些年我留在林家, 便一直在等您回來。”
“你在林家布置了這麽久, 就不怕林奇山對付你?”林襄反問。
高振笑了笑:“高叔也不是好對付的。”
“兩年……”林襄咬牙:“給我兩年。”
從一只不會飛的雛鷹長成磨出利爪的鷹隼,似乎那個幼弱的自己,也伴随時光流走悄然逝去。
他無師自通地學會用吃喝玩樂麻痹林奇山,讓他的戒備降到最低,然後暗度陳倉。
“如果有一天能回去,我想看到他臉上後悔的表情。”
無盡綿延的夜色中,希斯羅機場,林襄抱着背包踏上回國的航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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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家灣出村的石坊前,月晖傾灑。
“少爺本來不打算将您摻和進來,但事出突然,喬伊斯驟然發難,眼下只有按照他的計劃一步步走了。”
高振放下他的大茶缸,一貫笑眯眯的臉上難得露出愁容。
“他有危險嗎?”霍司容仰頭,黑暗中,車廂頂部一片漆黑,整個世界似乎陷入巨大虛無。
“有。”高振說,霍司容倒抽一口涼氣。
“霍家眼下在國內就是一具空殼,但這件事除了您和幾個高層,別的都不清楚,尤其是您父親。您最好盡快賣出這具空殼,依您父親的性子,定然要将霍氏買回去。”高振開門見山地分析。
“他沒那麽多錢。”霍司容皺緊眉頭。
“少爺已經幫他牽線了國際金融黑市。”高振把玩着大茶缸把手:“他那篇微博就是訊號,我的人立刻搭上了您父親,現在他們應該在簽質押合同。”
國際金融黑市,顧名思義,便是與明面上的國際金融市場相對應的場外交易圈,譬如互聯網與暗網,金融黑市中盡是些高風險的勾當,違反國際公約和國際法者比比皆是。
舉個例子,走私軍火、毒品的借方需要資金周轉,就會上黑市玩一筆抵押或質押。只不過,金融黑市進入門檻極高,裏邊流轉的資金都是見不得天日的黑錢。
“霍老不過是只拔了毛的野雞,憑他的本事,根本沒資格進入黑市。不過有少爺牽線,他拿到大筆錢財相對容易得多。”高振食指輕敲杯面:“至于林董那兒,就要仰仗霍先生了。”
“怎麽做?”霍司容毫無遲疑地問。
“逼林董收購霍氏。”高振幽幽道。
霍司容回頭,鷹隼般的雙目勾住了他,眼神中流露出某種不可置信。
“你的霍氏就是少爺的餌,只差魚來咬鈎。”高振笑眯眯的說。
霍司容驀然感到頭皮發麻,後背升起一股寒意。
“霍老一定會拿回霍氏,他眼下正在拼命聚財。你讓林董不惜一切代價收購霍氏,将報價擡高,霍老就會孤注一擲,将資金全部投入這個無底洞。”
“如果喬伊斯繼續做空霍氏,三方的錢都得套牢。”高振向後一仰:“少爺認識一位朋友,在國際刑警組織經濟犯罪偵查部,等霍氏資金運轉異常的信號一出,他會立刻行動。”
“我手上有林董這些年非法勾當的全部證據,只要經偵部出手,引導他們扯出蘿蔔帶出泥并不困難,到時林董身陷囹圄,少爺才能順理成章接手林家。”
高振幽聲嘆氣:“兩年,就為了布置這一局棋。霍先生,懂了?”
霍司容有些懵,當高振反問他的時候,他整個大腦已經陷入無序運轉。
他從來不曾想過,林襄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在他眼裏,林二始終是長不大的孩子,愛耍小脾氣,一旦受傷,便兇巴巴地用爪子撓他。
無論他解釋多少次、為他做多少事,林二都只會一如既往地斥責他虛情假意。
——“如果不是你,誰敢這麽對我呢?”當年那句看似狂妄的言語,有朝一日竟讓霍司容感到由衷恐懼。
林二是個孩子,卻是小小的、有能力主宰他人生死的,霍司容的神祇。
“這一局棋,毀了父親、林奇山、喬伊。”霍先生笑容苦澀:“或許也會……毀了我。”
——“如果未來有許多艱難險阻,你一個人,頂的過去嗎?”霍司容問他,林襄反問:“會比現在更困難嗎?”
不會的,霍司容篤定地想,因為我陪你。
浩浩蕩蕩的棋局,或許只消三言兩語便能說清形勢,但唯有身在當局,才知其中步步為營的艱難。
“當然,少爺也想到了,林奇山不會主動接手霍氏這具空殼。他贈送了您一份禮物。”高振向司機使了顏色。
司機奉上一只老式直板黑殼手機。
“裏邊的東西,足夠讓林董接盤霍氏。”
霍司容将不盈一握的手機捏在掌心,沉聲問:“什麽東西?”
高振笑了笑,笑意不太明顯,雙手交握,啞聲回答:“林董虐待夫人的錄像。”
霍司容噤聲。
高振擺擺手,今天一路奔波,又說了許多話,他蒼老的眉間漸漸顯出疲憊。
“林董素來看重形象,他這麽多年苦心經營,不婚不娶,作出懷念前妻的樣子,恐怕想不到,能讓他名譽俱毀的東西,怎麽就到你手上。”
“如果我用這個威脅他,林奇山能放過我?”霍司容寒聲反問。
高振輕挑眉梢:“您可以選擇出賣少爺。”
霍司容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倏而張開,黑暗中,一雙眼底精光畢現。
“告訴林襄,讓他等我。”霍司容走下林肯,高振沒動靜,在他身後幽幽道:“怕就怕少爺沒那麽多時間等你。”
“喬伊有個暗網賬號,霍先生若是得空,就去看看。”
黑色林肯發動,須臾間便竄出百裏外,絲毫沒有先前那副破老爺車般搖搖晃晃的寒碜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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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伊送來的武俠小說,林襄已經百無聊賴看到了第四遍。
林襄數不清自己究竟進了多少次地下室,似乎所有的地下室都一個樣,黑暗、陰寒、潮濕,目之所及只有冰冷腐朽的灰色牆面。
他摸索着從地上爬起來,金屬鐐铐發出窸窣碰撞的響聲。
青年身形愈發清瘦。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角落冒出一絲光亮,很快,天光消弭,頭頂的昏暗吊燈閃了閃,咔嚓點燃,光線映出喬伊的臉。
喬伊身後跟了一個黑頭發亞洲人,肩上扛着一只大箱子,其中塞滿器具。
“劉,準備直播。”喬伊吩咐道。
姓劉的亞洲人聞聲得令,将箱子放在地上,箱底落地撞出一聲悶哼,他轉動密碼鎖,将箱子打開。
林襄微狹雙眸,箱內分了三層,最頂層是一些塑料小白瓶,裏面大約裝滿了效果各異的藥品。
下一層他只能看見邊角,似乎是鑷子、手術刀等等器物。
劉推開一二層,只見箱子最底層放着三角支架、一臺笨重的筆記本、一只攝像機和許多用途不同的數據線。
劉架好儀器,攝像頭對準圈地為牢的林襄,鼠标點進暗網直播間。
喬伊站在攝像範圍外,優雅而得體地解說道:“這是我新捉的一只金絲雀,很漂亮的亞洲人,就是不太聽話。”
林襄微微垂首,視線直直射向鏡頭。
“他叫林硯。”喬伊笑眯眯地說:“因為暗戀一個男人而深陷痛苦,現在我要用最新型的藥物為他清除記憶,幫助他擺脫過去,用藥時長一個月。”
喬伊背對攝像頭,始終不露出面貌。他緩步走到林襄身邊,那姿勢簡直跟走臺步似的,說不出的優雅恣意。
“林。”喬伊張開雙臂抱住他,貼耳悄聲說:“這批藥只在小白鼠身上試驗過,甚至連名字都沒有。害怕嗎?”
林襄冷着臉,什麽話也沒說。
“我這麽做,都是為了你。”喬伊輕拍他的臉蛋,撫摸着林襄的頸肩,大拇指指腹與喉頭相吻,極盡纏綿。
喬伊的神情痛苦而興奮:“忘記他吧,親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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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記本屏幕前的霍司容第無數次想砸翻電腦,都被聞堯好險不險地攔住。
畫面中燈光那麽暗,連林襄的臉都模糊不清,唯獨他的身形瘦弱得讓人心疼。
這兩年他都是怎麽過來,為什麽面對這種令人頭皮發麻的景況,他還能那麽冷靜。
如果是兩年前的林襄,一定會擔心害怕得瑟瑟發抖。
霍司容簡直不敢想象,光是想一想,便心如刀割。
他伸出手,指腹緩慢而沉重地貼住林襄的臉,輕柔地撫摸着,卻只有滾燙屏幕的觸感愈發真實。
林襄不在他身邊,霍司容緊緊盯着畫面中的青年,胸口憋悶如同壓着一座大山。
“必須盡快拖垮林奇山,救出林二。”聞堯不忍道。
霍司容重重點頭:“走,到美國。”
聞堯合攏筆記本,兩人踏上飛機舷梯,黑色風衣随狂風亂卷,最終融于黑暗。
一周後,林奇山和霍老争奪霍氏,将于擡出天價。
半個月後,國際刑警組織經偵部、CIA和國安經偵科聯合行動,以林奇山和霍老為線索,順藤摸瓜打擊國際金融黑市。
國際金融危機恰到時機來臨,林奇山投資決策重大失誤,資金套牢,個人陷入虐妻緋聞,其違法犯罪案件浮出水面,金融巨擘轟然坍塌。
林氏宣告破産,資金清理後的剩餘財産由其子林襄接手。
蘭開斯特伯爵家的喬伊遭到舉報,因涉嫌殺害Z國人周靈被捕,按兩國公約引渡回英審判。
喬伊上飛機那天,霍司容和聞堯急匆匆從美國趕回來。
金頭發灰眼睛的男人被一幫警察團團圍攏,尤顯狼狽。喬伊認出了霍司容,對他露出一個不懷疑好意的笑。
“他在哪兒?”隔着重重人牆,霍司容憤怒大吼。
“他把你忘了。”喬伊笑聲猖狂,他非常篤定地嘲笑霍司容:“他永遠都不會再想起你!你活該!”
要不是警察拼命攔住,霍司容能沖上去再揍一頓喬伊,打死勿論。
任由霍司容如何絕望地詢問,喬伊都不曾透露分毫。林襄現在在哪裏,無人知曉,他近況如何,霍司容不敢想象。
暗網直播仍在繼續。
寧北市公安局指揮中心。
黃白色粗糙幕布将林襄的面容放大,他彷徨無知地戳在角落,手腳盡縛,面露疑惑打量着鏡頭。
他似乎想上前,卻因手腳被困,只能在原地暴躁打轉,像一只絕望而不甘罷休的小獸,連爪子都磨平了,卻非得去撓粗硬的牢籠鐵栅。
喬伊的藥終究損傷了林襄的神智。
林襄轉了兩圈,扭頭望向牆面,目露疑惑,牆上寫了一行字,他慢吞吞地念出聲:“大聖在東海。”
他用雙手拍打牆面,又擡腳使勁踹了踹,牆面紋絲不動,林襄洩氣般蹲坐回去,張嘴打了個哈欠,小聲嘀咕:“好餓哦。”
暗網直播間标題只有兩個血色大字:忘卻。
血淋淋的,耀武揚威,陰森可怖。
一筆一畫像無數把刀子,刺入霍司容心髒,然後開膛剖腹,将他碎屍萬段。
——“林二,你演孫悟空,我演五指山。”那天晚上,霍司容抱着他如是道,他不容林襄反駁,刺穿了他的身體。
那時候,林襄在想什麽?
除了憎恨,也只有憎恨了吧。
“大聖在東海。”霍司容回頭對負責此案的刑警支隊隊長道:“在東海附近,排查吧。”
直播視頻經過聲音分析,通過隐約海聲能斷定對方被關在離海較近的地方。
根據林襄自己提供的線索,目标區域大幅縮小,各地警方聯手,開啓大規模、漁網式打撈搜查。
确認林襄位置的前一天,霍司容接到一通威脅電話,對方使用了變聲器,語氣陰寒刺骨:“去死吧。”
霍司容挂斷電話,刑警支隊來電通知他林襄下落已經摸清,警方立即開展救援。
霍司容拿着手機疾步走出酒店。
那天天氣正好,初秋的早上,空氣中氤氲着涼爽和綿軟的濕意。
酒店旁邊是十字路口,來向的車輛正在等紅燈。
霍司容看一眼行人綠燈通行,邁步踏上人行道。
天氣急劇變化,不知從何起的長風席卷而來,樹葉沙沙作響,烏雲剎那遮蔽巨日,天空沉入陰暗。
“小心!!!”女人尖叫。
彎道沖出一輛暗紅色套牌私家車,如一把烈焰燃燒的長|槍。
車身裹挾兇悍力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兇猛異常紮向了恍然無覺的霍司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