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太上皇

一切變故都發生在毫秒間,似乎快要追上光傳播的速度,眼花缭亂到無法看清。

在暗紅套|牌車飛馳而來的須臾,一輛摩托從天而降,幾乎在套|牌車車頭撞上霍司容的同一時刻,騎手目空一切地沖将而來,撞開了手腳麻木的霍司容。

陽光下一道潑墨般濃烈的血珠向四面八方濺射。

摩托沖力不小,霍司容倒在人行道上動彈不得。

套|牌車疾馳逃離,被撞飛的摩托車和騎手七零八落散了架,看樣子,那騎手已經當場死亡。

霍司容倒抽涼氣,額頭冒出密密麻麻的冷汗,雙腿毫無知覺,他朝四周嘶聲吶喊:“打120!報警!”

有人回他:“打了!”

劇烈抽搐的疼痛讓他頭暈目眩,伴随慘白的陽光刺入神經末梢,吞噬感官。霍司容想伸出手查看傷勢,手伸到一半,茫然無着地落下,他昏過去了。

“小腿胫腓骨骨折,軟組織輕度損傷,沒關系,沒有生命危險,這一點請您放心!”

霍司容恍惚聽見有人奔走來去的腳步聲,鼻息間彌漫着消毒水的刺鼻氣味,他動了動手指,林襄怎麽樣了?

躺在病床上的男人猝然瞪大眼睛。

正和醫生理論的聞堯喜極而泣,奔過來,興奮地喊:“先生,您醒了!”

腦子裏仍是一片漿糊,霍司容維持着睜開眼睛、身體僵硬的姿勢,與聞堯四目相對,兩人足足對視了十秒,霍司容猛地擡手,抓緊了聞堯的胳膊:“林襄在哪兒?!”

“他沒事。”聞堯急忙安撫:“他沒事,就在您隔壁病房,不過……”

“什麽?”霍司容追問,他伸手去拔胳膊上的液體針,聞堯大驚失色:“欸,別!您需要休養!”

“我要見他。”

聞堯心下也清楚攔不住他,無奈地直嘆氣,推來輪椅,和護工合力将霍司容擡上去。

霍司容火急火燎催動輪椅出了病房。

行至隔壁房門前,霍司容驀然停住了,不進不退地僵在門前,雙手發抖,他忽然感到沒來由的恐懼。

假如打開門,林襄不在裏面,又或者,林襄讓他滾,霍司容顫抖着抻長胳膊,手放在門把手上,抖成了篩糠。

“他在裏邊。”聞堯不忍道:“就是……忘記了。”

“喬伊喂給他的藥成分不明,損傷了林二大腦海馬體,醫生說海馬體是瞬時記憶形成長期記憶的關鍵。現在林二很難形成長期記憶,或許他頭一天認識了您,第二天就忘了。”

“就像金魚的七秒記憶。”聞堯沉聲補了一句。

“能恢複嗎?”霍司容痛心疾首地問。

聞堯吸了吸鼻子,低聲回答:“能,但過程非常緩慢,要配合各種治療,先生,您務必做好心理準備。”

淺藍病房門敞開,房間那頭的巨幅玻璃窗洞開着,高樓涼風呼嘯而入,卷起了窗簾,拉扯翻卷發出烈烈聲響。

削瘦的青年背對他,站在窗戶前,頭頂柔軟發絲随風輕拂,他穿着寬大的病號服,聞聲回頭。

仿佛多年夙願得償,霍司容終其一生的夢如斑斓畫卷在眼前鋪開,那些沉澱在過去的疼痛和迷茫雲開霧霁,林襄站在光亮深處,眼也不錯地看着他。

“林襄。”霍司容竭力使自己蒼白憔悴的臉露出笑容:“早。”

被點名的人愣住了,大約沒想到對方知曉自己名字,他擡手抓了抓後腦勺,一抓便有輕微刺痛,林襄輕嘶一聲。

看到霍司容,還是會有根深蒂固的嘔吐感。林襄抓住雪白牆面,五指幾乎扣進去,他搖搖腦袋,彷徨無助地回到病床上。

林襄抓起被子将自己裹起來,像一只自欺欺人的縮頭烏龜,只要躲起來,整個世界都是安全的。

“他怎麽了?”霍司容輕聲詢問,聞堯俯身回答:“那兩年關地下室的心理後遺症,極度缺乏安全感、無法信任周圍的人。”

“就是……自閉。”聞堯用了個淺顯易懂的詞。

霍司容心如刀絞,許久後,他擺擺手:“你出去,人多了他肯定不舒服。”

聞堯不放心:“可您還在輪椅上呢。”

“沒關系,出去。”霍司容不容置喙地命令。

聞堯猶豫再三,走出病房,從外邊帶上門,門合攏的前一刻,他想起來道:“有事兒您直接按鈴。”

霍司容背對他,擺了擺手。

聞堯離開了。

病房空曠,布置卻十分溫馨居家,霍司容推動輪椅至窗子邊上,竭力抻長胳膊将窗戶拉上,只敞開半米寬。

然後到床頭櫃邊,檢視了林襄的藥品,都是些維生素。

林襄将自己卷成了蟬蛹。

霍司容小心翼翼拍了拍團子林二:“襄襄,肚子餓不?”

喬伊走後,林襄獨自被困在地下室,将近四十八小時不吃不喝,實在餓怕了,簡直是出于小獸本能,聽見吃的,他拉開了被單。

林襄轉身面向霍司容,眼睛卻不看他,随處亂瞟。

霍司容笑了,眼底似有淚花閃爍,他放緩四肢,柔聲安撫他:“想吃什麽?林福記的包子要嗎?”

“豬肉包子不要肉,要嗎?”霍司容問。

林襄瞬間黑了臉,拉起被子蓋住自己。

霍司容不懂他怎麽生氣,現在的林襄脾氣真成了孩子模樣,一言不吭生悶氣,讓大人摸不着頭腦。

霍司容滿頭霧水,只好死皮賴臉圍着他勸來哄去。

大約半個小時後過去,他終于聽見林襄主動說話。

林襄小心翼翼地說:“你出去。”

整整一個月,霍司容只能隔着屏幕看他,聽他說話,卻無法觸摸、無法擁抱、無法将他圈在懷裏好生哄勸,沒想到如今再見,林襄開口第一句,仍是讓他滾。

霍司容很難受,那種難受說不出來,就好像整個世界的倒黴都落在自己頭上,想要的都沒有、渴望的都是別人的,他只能圍繞着一團又一團的失落,故步自封,畫地為牢。

“襄襄,為什麽趕我走?”霍司容不甘放棄,和風細雨地問他。

霍司容永遠記得,他第一次送走他,林襄經歷兩年煎熬,他第二次放走他,林襄被關進地下室,不見天日。

只有把林襄放在他看得見的地方,霍先生才能安心。

“看見你……想吐。”林襄實事求是地坦白。

饒是霍司容明白其中究裏,林襄想吐是長期訓練下來的條件性反射,但這句話太□□直白,如刀子鋒芒銳利地紮進霍司容心髒。

任誰聽見這種,被看見了就想吐的話,都會很難受吧。

尤其說出這句話的人,恰好是放在心底最珍重的寶貝。

“對不起。”霍司容垂頭喪氣地重複:“對不起,襄襄。”

林襄卷着被子,悄悄探出腦袋。

如同受盡欺騙和傷害的食草性毛團,他毛茸茸的頂發散亂着鋪在雪白枕頭上,黑溜溜的眼珠四處亂晃,終于小心翼翼地、試探着将視線投放到飼主身上。

不舒服的感覺太強烈,林襄只看了他一眼,立刻縮回腦袋,整個人都在發抖。

“你等等。”霍司容說,縮在被子裏的林襄點了點頭,不過霍司容看不見。

他按了鈴,霍司容和主治醫生一起進來,霍司容問:“林襄現在有忌口的食物麽?”

主治醫生盡職地思索片刻,回答道:“沒有,他的其他身體功能完好。”

霍司容了然:“謝謝。”他轉向聞堯:“去買些甜點回來,林襄喜歡的。”

“芒果班戟、芒果千層盒子、芒果蛋糕、芒果沙拉……”聞堯掰起指頭數了半天,總結道:“帶芒果的都買?”

霍司容點點頭,聞堯領命去了。醫生滿頭黑線離開。

沒一會兒,聞堯推了一車甜點回來。

甜香撲鼻,蓋過了病房的消毒水氣味。林襄瞪着兩只眼睛,小心翼翼地、試探着又從殼裏鑽出腦袋。

霍司容剝了一只大芒果,汁水黃澄澄的,鮮香撲鼻,誘人食指大動。林襄直勾勾地盯住霍司容手上那只大果,輕咬下唇。

“來,嘗嘗。”霍司容支到他面前,感覺自己在喂小白兔。

小白兔觊觎紅蘿蔔,大灰狼觊觎小白兔。

林襄俯趴在床上,歪着腦袋思索了半天,才小心翼翼探長脖子,慎之又慎地啃了一口,然後飛快嚼了兩下,吞進肚子,就像怕霍司容要和他搶似的。

霍司容忍俊不禁,摸了摸林襄的腦袋。

一瞬間,林襄臉色大變,驀然起身推倒了霍司容,拔腿跑出病房,一溜煙不見了蹤影。

霍先生的小腿慘遭二次傷害,趴在地上朝門口爬,邊爬邊聲嘶力竭地大喊:“林襄,林襄!你別走!”

瘸了腿的大灰狼那麽驚恐,害怕自己一不小心露出利爪,吓跑戰戰兢兢的垂耳兔。

現在的林襄,根本受不得分毫刺激。

霍司容不懂為何又刺激了他,以拳捶地,拖着雙腿像軟體蟲挪動爬行,眼中噙滿淚花:“林二,回來!”

聞堯聞訊趕來,一幫護工、護士加醫生齊齊上陣,左支右绌。

林襄雖然腦子受了損傷,身體卻靈活異常,滿臉驚恐到處亂竄。

所有人跟着林襄,跑來跑去上蹿下跳,有人來扶霍司容,被他一把推開:“去追他!”他不顧一切地大吼。

那人一哆嗦,撒開了霍先生,跑去追趕林襄。

林襄跑進了樓梯間,一樓包抄上來的陪護人員将他堵在拐角,林襄往上跑,另一堆護工累得氣喘籲籲,在上風口堵住他。

林襄後背貼牆,驚懼惶恐地掃視他們,不等衆人逼近,抱着腦袋蹲下去,緊緊蜷縮起來,瘦弱的身體瑟瑟發抖。

聞堯抹了把臉,想哭又想笑,極緩慢而小心地靠近他,柔聲安撫:“林二,林二,沒事兒,沒人傷害你了,來,聞哥帶你回去吃東西,肚子餓了吧,過來,林二。”

“別碰我!”林襄慌不擇路拍開聞堯伸進的手,驚懼萬分地瞪大眼睛:“你不是好人!”

聞堯怔忪,腦中三秒空白,很快冷靜下來,輕聲詢問:“為什麽呢?”

林襄捂着腦子,似乎十分痛苦,混亂的記憶讓他陷入迷茫,他使勁拍打自己的額頭。

聞堯大驚失色,沖上去按住他雙手,林襄便擡腳狠狠踹他:“別碰我!”他瘋狂地掙紮,喊聲飽含凄厲:“滾!”

如果松開手,看林襄現在萬分痛苦的狀态,指不定又要傷害自己,聞堯千萬不敢放手,只緊緊抓着他,哀求而懇求地安撫:“林二,我不會傷害你,你生病了,跟哥回去成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林二!”

林襄轉身以頭撞牆,聞堯吓得肝膽俱裂,瘋了一般撲上去将林襄帶進懷中,林襄一腦袋撞上聞堯下巴,撞得他都聽見颌骨斷裂聲。

霍司容終于推着輪椅趕來,他站在樓道上,企圖推着輪子下來,一幫護工手忙腳亂擁上前:“先生!危險!”

輪椅翻轉,急欲接近林襄的霍司容滾落在地,沿着樓梯骨碌碌往下滾,護工七手八腳接住了他,好險沒讓霍先生一命嗚呼。

霍司容額頭磕出了血,掙紮着爬到林襄身邊,拉着他褲腿小心翼翼地哀求:“襄襄,別亂跑了好不好,外邊危險,咱們回去、回去吃東西,行嗎?”

自額頭流下的殷紅血液擋住視線,睫毛浸透潮濕溫熱的鮮血,霍司容兩只眼半睜半閉,他竭力撐起上身,想将林襄裝進目之能及。

“林二,林二,聽話、聽話……林二。”霍司容感到喘不過氣,冰冷的地磚擠壓胸腔,他另只手已經摔骨折了,霍司容重重抽氣:“林二……乖一點……”

林襄驚恐地看着他,使勁往後躲,拼了命移開視線不去看他,他雙手亂抓試圖将聞堯推搡開。

“先生!”聞堯瘋了一般大吼:“送急救!急救!”

急救手術室亮燈,聞堯抓着林襄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候,林襄惴惴不安地打量四周。

護工送來一盒芒果切塊。

聞堯将盒子塞進林襄懷裏,拍了拍他的手背:“吃一點,再過一會兒我讓人送午飯過來。”

林襄抱着陶瓷盒子,拿銀叉慢吞吞地戳果肉,聞堯望向他:“沒食欲,不想吃?”

“這個……”他将銀叉支到聞堯眼前:“不會。”聞堯驚詫:“不會用?”

林襄愣住了,盯着叉子觀察許久,在聞堯驚訝的注視中,狠狠扔了叉子。

銀叉與瓷磚相轉,發出一連串叮鈴響聲。

“我不要!不要!”林襄憤怒地大喊。

聞堯摸不透林襄眼下究竟怎麽個情狀,比他家那只堪稱太上皇的英短還難養活,不過順毛撸肯定沒錯。

聞堯立刻順着他安撫:“好好,不吃,不吃。這個不好吃,要零食嗎?吃點零食,乖。”

“不要!”林襄一口回絕。

聞堯一個腦袋兩個大,林襄小聲說:“喂……”

聞堯:“?”

護士小姐姐一拍巴掌:“哎呀,讓你喂他的意思!”

聞堯一臉震驚:“這麽弱齒?!”

護士咽口唾沫,輕聲反問:“你家的貓會用叉子呀?”

“……”

“我家的貓會扔叉子。”聞堯終于反應過來。

然而護工送來第二盒芒果切塊,再一次被林襄憤怒掀翻,喂他都不管用,哄也哄不好,他發了脾氣,就在走廊上來回走圈,看上去暴躁不安。

聞堯和護士面面相觑,護士小姐姐又說:“你家的貓,認生嗎?我家的認,除開我,別人喂的東西它都不吃。”

聞堯快哭了:“太上皇也認。”而且一頓吃下的貓糧比他吃頓飯還貴。

“咋辦?”聞堯盯着走圈圈的林襄。

護士指指急救室,嘆氣:“等大人出來吧。”

可憐霍先生醒來不到一天,連遭兩次重創,剛搶救回來還得給餓得咕咕叫的小白兔喂食。

林襄坐在他床邊玩手指頭,霍司容仰卧在床,艱難地從兒童碗裏舀了一口蛋包飯,放在嘴巴邊上吹涼,小心翼翼地遞到林襄面前。

林襄還是不看他,霍司容把飯送過來,他就張開嘴,嗷嗚吃掉。

霍司容喂一口,林襄吃一口,全程沒看霍司容一眼。

“襄襄,”霍司容小聲問,“你怕我?”

林襄沒擡頭,也沒點頭,只耷拉着肩膀,腦袋低垂,吭了一聲:“嗯。”

“那、那我能摸摸你嗎?”霍司容笑容蒼白虛弱,眼中卻滿是炙熱渴望。

林襄一怔,坐在凳子上往後退,凳子腿與地板摩擦出令人不适的響動。

“我知道了,不碰你,不碰你。”霍司容連忙勸他:“來,把飯吃了,別餓着。”

林襄提着凳子上前,嗷嗚吞掉下一口蛋包飯。

霍司容沒有養寵物或者養小孩的經驗,他只敢小心翼翼地給林襄喂食,林襄又處于自閉狀态,輕易不開口說話,于是一大一小不約而同沉默。

吃光了蛋包飯,林襄酒飽飯足困意上湧,他眼皮耷拉,斜靠椅背呼嚕打盹。

霍司容隔着衣裳輕碰他小臂:“去床上睡。”

霍司容沒來得及再碰第二下,林襄立刻就醒了,就像敏銳地察覺到危險的小獸,警惕地豎起兩只耳朵,他直勾勾望向霍司容,兩人四目相對。

霍司容幾乎要喜極而泣,林襄終于看他了。

下一秒,林襄撐着床沿,把剛吃下去的蛋包飯吐了個一幹二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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