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謝家夫婦
霍司容真想立刻撲上去,強勢而霸道堵住他的嘴,讓他不準再吐,或者用別的暴力方法,阻止林襄這種傷人傷己的行為。
但霍先生實在沒那個狗膽,林襄現在就是一座精致貴重且易碎的昂貴瓷器,稍有磕磕碰碰,便能立即在他眼前,四分五裂碎成渣渣。
“吐吧,”霍先生自暴自棄地躺回去,雙眼盯住天花板,麻木而痛苦地說,“吐個幹淨,一會兒讓聞堯帶你出去吃。”
林襄吐完了蛋包飯和胃裏酸水,還忍不住嘔吐意,孱弱地攀住了床沿,眼圈紅紅地幹嘔。
霍司容深吸一口氣,合上眼簾,挪開了身體,讓自己遠離林襄的眼睛。
林襄也不再瞅他,他瑟縮肩膀,仿佛做錯事的幼童,低眉順眼乖乖聽訓。
霍司容沒忍住,想回頭瞅瞅他的情況,于是他背對林襄吩咐:“把眼睛捂上。”
林襄不明所以,不過依言照辦。霍司容問:“捂好了?”林襄點點頭,弱弱地回了聲:“唔。”于是霍司容回頭望向他。
無論林襄長到多大,是十三年前初遇時那個十歲頑童,抑或六年前那個往他車上粘口香糖的桀骜少年,還是後來将林奇山、霍老、喬伊一鍋端了的意氣青年,在霍先生心裏,他永遠是個孩子。
孩子不會長大,卻會陪他變老,只是霍司容不确定,風風雨雨過後,林襄是否願意再陪着他。
陪着他這個上了年紀的大叔,霍司容自嘲一哂。
“林襄,叔叔和你句悄悄話,你聽麽?”怪叔叔霍先生溫柔地凝視他。
林襄似有所覺,他想将雙手放下來,一直捂着眼睛胳膊酸。霍司容急忙道:“別放!”林襄一愣,只好繼續捂着。
“你過來,耳朵側這邊來。”霍司容攀着床沿爬起身。
林襄憑感覺湊到霍司容身邊,他感到右耳旁一股灼熱的潮氣,然後是黏糊濕滑感,他不舒服地唔了聲。
“我喜歡你。”
他悄悄地親吻他的耳廓,将喜歡二字用舌頭嚴絲合縫地堵進耳道,不讓它們有機會逃竄。
林襄渾身發抖,四肢軟了下去,他反應太激烈,以至于霍司容根本來不及回神。
林襄撒丫子跑了。
剛進來的聞堯不得不追出去。
那天下午,霍司容喜提社會主義教育,醫生板着臉耳提面命再三叮囑:“他現在心理狀态極不穩定,不要刺激他!不要有任何逾矩行為!”
霍司容三十好幾的人了,除了霍承德,就沒人敢這麽訓他。但他那表情虔誠得仿佛聖人面前最認真的學生,就差跪地而坐,哭着發誓再也不敢刺激林襄。
晚上,霍承德和霍老夫人不辭辛勞,遠遠從河安趕來看望大孫子。
彼時,林襄坐在霍司容病房角落,手裏捧着一本漫畫,身邊堆滿了聞堯買回來的漫畫書。
他看一會兒漫畫,就扭頭小心翼翼地瞅一眼霍司容,似乎害怕飼主趁他不注意溜掉。
霍司容真是巴不得他看自己,林襄每次望過來,為了讓他的視線在自己身上多停留一會兒,霍先生就仰着腦袋,盡力不讓林襄看見他的臉。
那樣林襄就不會因為嘔吐感而飛快移開目光。
霍承德和霍老太太推門而入。
聞堯招呼林襄:“林二,來,出來一下。”
林襄抱着漫畫站起身,茫然地望向聞堯,回頭看看霍司容,不明所以地拒絕:“不。”
“讓他在這兒。”霍司容擺了擺手,聞堯便合上門出去了。
霍老太太和霍老爺子對這情況了然于胸,霍老爺子眼角視線掃過在原地打轉找自己尾巴的林襄,感嘆道:“想不到這年輕後生這麽厲害。”
林奇山、霍司容他爸、喬伊斯,沒一個省油的燈,卻叫林襄一鍋燴了。
“多行不義必自斃。”霍司容道:“他們算是遇到克星了。”
霍老爺子陷入沉思,霍老太太小心走到林襄身邊,拍拍他的肩膀:“林襄?”
林襄瞪大眼睛瞅著她,好奇地圍着她打轉。霍老太太笑呵呵地握住他的手:“乖孩子,奶奶給你帶了零食。”
林襄一聽零食兩只眼睛立刻亮了,眼巴巴地瞧着老婦人。
霍老太太從雜亂的漫畫書中清出一塊空地,拉着他在沙發上坐下,變戲法似的從包裏掏出一盒包裝精美的馬卡龍。
林襄抱住餅幹盒子,研究了半天。
霍老太太以為他不會拆,便親自動手,就着臺燈的光亮,小心翼翼拆開甜品店精心系上的絲帶。
盒子打開,五顏六色的馬卡龍像玻璃珠嵌在漆黑盒面,林襄輕咬下唇,手指戳了戳光滑細膩的餅面。
霍老太太詫異他怎麽不吃,看林襄那模樣,也不像是讨厭這些小甜品。
霍司容了然地笑了,不過他沒出聲,靜靜地注視着林襄。
果不其然,林襄抱着盒子饞涎欲滴,他猛地擡起頭,望向了偷偷觀察他的霍司容。霍司容飛快用枕頭擋住臉。
霍老爺子:“……”
霍老太太:“……”
林襄抱着盒子跑到他面前,把馬卡龍往霍司容手邊一放,閉上眼睛張大嘴,等待投喂。
“別人送的東西,非得過我的手,他才肯吃。”霍司容苦笑:“否則他覺得不安全。”
霍老太太心疼地擰緊眉毛,霍承德看着林襄,若有所思地嘆了口氣。
“他這樣子,什麽時候才能好?”霍承德問。
霍司容将馬卡龍掰成兩半,謹慎地不和林襄發生肢體接觸,把半塊馬卡龍喂進林襄嘴巴。
等他嚼幹淨吞下去,再喂下一半。
“不清楚,随時都可能好,但也可能猴年馬月都好不了。”霍司容掰開第二塊馬卡龍:“張嘴。”
林襄:“啊——”
“謝宗耀想把林襄接回去。”霍老爺子說:“找到河安來了,林襄畢竟也是謝宗耀的外孫。他們家當年無辜丢了個女兒,這麽些年一直在找外孫回去。”
霍司容鐵青着臉,沒說話。
“您沒告訴他,林襄在寧北吧?”霍司容沉聲問。
霍老爺子重重嘆氣:“沒說。謝宗耀一把年紀了,也不容易,提起謝心便老淚縱橫後悔不疊,他們就一個掌上明珠,後來死了都沒人知道。做爹媽的,心裏得多苦,唯獨林襄能讓他們還有個念想。”
“你想讓我把林襄還回去。”霍司容放下手裏的餅幹盒。
霍承德默不作聲,沉默便是默認。
連霍老太太也勸他:“他們才是林襄的血親。”
“林奇山也是林襄生父。”霍司容反駁道。
霍老太太擰了眉頭:“司容,不一樣。謝宗耀他們夫妻兩找女兒找了二十年,一聽有消息,立刻就上河安來。謝宗耀提起謝心倒是沒哭,就是眼淚一直在眼眶打轉,讓人看着,不落忍吶。”
“林襄眼下父母盡失,除了外公姥姥,還能仰仗誰呢?司容,雖說你喜歡他,可對林襄而言,咱們都是外人。”霍老太太琢磨着孫子臉色,話說到一半,閉了嘴。
霍司容不願意承認,外人或者內人的分別。但事實擺在那裏,林襄和他早就離婚了,他沒有權力将林襄留在身邊。
霍司容也不敢再綁着他,否則林襄能跟他拼命。
他現在小心翼翼地照顧着,就跟看護活祖宗一樣,絲毫不敢馬虎怠慢,唯恐祖宗一個不順心,又是吐又是跑。
“你看林襄眼下景況,醫生也說,最好待在家人身邊。”霍老太太捏着軟刀子勸說霍司容。
“我只是……想和他在一起,不管他是什麽樣,如果他一直好不起來,我就任由他折騰一輩子。”
霍司容難以抑制激動,他顫着手給恍然無覺的林襄喂下一塊餅幹,林襄乖乖巧巧地坐在他身邊,眼睛緊緊閉上,只顧一個勁吃。
霍老爺子和霍老太太彼此對視,不約而同在心底嘆氣。
“罷了,兒孫自有兒孫福。”霍老太太疲憊道:“可咱們霍家同樣一脈單傳,你和他擱一塊兒過了,霍家咋辦?”
“這些事,等林襄好起來再說。”霍司容推辭道。
霍老爺子那個暴脾氣差點又沒控制住,抄起拐杖想揍他,被霍老太太又拉又扯,拽走了。
霍司容專心投喂林襄。
林襄吃飽了,就睜開眼睛跑回自己的小窩,蜷在那兒接着看漫畫。
霍司容說:“襄襄,過來。”
林襄警惕地豎起耳朵,霍司容朝他招手:“過來。”
林襄一步一挪溜達到霍司容身邊,霍司容取了枕頭底下的眼罩給他戴上,林襄抓住了床沿邊的護欄,無頭蒼蠅似的亂轉腦袋。
霍司容忍俊不禁,小心翼翼攀上林襄的爪子,林襄下意識抽回來,卻被霍司容緊緊抓住了:“別動、別動……”他柔聲安撫。
林襄果真不動彈了,身體僵硬杵在霍司容跟前,雙唇緊抿。
霍司容單手支撐上身,艱難地爬起來,自下而上輕輕碰了碰林襄的嘴巴,林襄突兀後退,霍司容抓不住他。
林襄後仰到一半,驀地不躲了,腦袋支棱回來,嗫嚅着開口:“是、什麽?可以吃嗎?”
霍司容哭笑不得:“可以,當然可以。”
于是林襄坐下等投喂,霍司容嚼碎了一塊馬卡龍,輕輕貼上緊抿的雙唇,嗓音低沉地哄勸:“張嘴。”
林襄試探着,将嘴巴啓開一條縫兒,霍司容抑制着不安的躁動,抓緊護欄,慢條斯理将餅幹渣渡進林襄嘴裏。
林襄嚼了嚼,一口吞下去,使勁眨巴眼睛,但他什麽也看不見。
霍司容說:“晚上,跟我一起睡嗎?”
林襄思考再三,猶豫不決地點了頭。
護工過來給兩人收拾洗漱,夜至深時,林襄慢吞吞爬上霍司容的病床。
燈全都關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林襄已經取下眼罩,他挪動到枕頭邊上,被霍司容一把抱住:“別亂蹭。”
林襄就不動了,呼吸像羽毛,沿着皮膚拂落。他伸出手,拍了拍霍司容的臉。
霍司容溫柔地詢問他:“我能碰你麽?”
林襄小小聲支吾:“嗯。”
霍司容握住他的手,十指交扣,他俯身親了親林襄的眉心,心滿意足地說:“乖,睡覺吧。”
林襄很快就睡着了。
正當霍司容以為林襄快要接受他的時候,第二天一切都回到解放前。
林襄的金魚腦子根本記不住事,他一睜開眼,發現在霍司容床上,對方還緊緊握着他的手,林襄整個人都炸了。
他劇烈地掙紮起來,沒幾下便将霍司容踹下床,霍先生的傷勢慘遭加重。
似乎又在重複前一天的情況,林襄看見他就幹嘔,霍司容試圖去捉他,林襄轉身跑出門,于是聞堯率領一幫護工上下包剿,将林襄捉回病房。
霍司容進了第三次急救,出來時,林襄坐在那兒等人投喂。
霍司容不抱希望地問:“我能碰你麽?”林襄立刻反應激烈地往外逃,邊逃邊哭:“我不認識你!”
實際上,昨晚林襄還能和他睡一張床。
聞堯買給林襄的那一堆漫畫書,他很快就忘記了全部情節,第二天完全當新的看,看得孜孜不倦樂此不疲。
這種刷好感度、好感度歸零的情況持續了一周,林襄的漫畫書已經刷到第七遍。
連林襄的主治醫師都勸霍司容:“要不讓他的家人來照看他,您好生休養一段時間。”否則林襄這麽折騰下去,霍司容的骨傷一輩子也別想好了。
誰知霍司容竟然如臨大敵地拒絕了:“不行!”
誰也不能帶走林襄。
第八天,謝宗耀和謝夫人上門了。他們終于找到霍司容住院的地方。那時候霍司容正陪着林襄下五子棋。
一對陌生的老夫妻出現在二人面前,他們衣着得體,教養良好地自我介紹:“是林襄的外公和姥姥。”
林襄對她母親娘家那邊的人,似乎天生有種親近感,他很快丢下霍司容跑到謝夫人身邊,老太太很喜歡孫子,和林襄聊漫畫、聊醫院,仿佛祖孫有說不完的話。
那時候,霍司容猛然意識到,林襄是有家人的,他也需要家人陪。
無論他如何努力,他和林襄終究沒有血緣關系。
霍先生心頭升起難以言喻的失落。
謝宗耀嘆氣:“這二十年,辛苦他了。”霍司容什麽也沒說,只是搖了搖頭。
年幼時,林襄有林父和陳蓉,讓他衣食妥帖、生活無憂,後來,林父去了,來了個霍司容,對他不算好,但有霍司容在,林襄也從沒餓過肚子。
林襄這二十年的生命中,沒有一天經歷過吃不起飯穿不起衣裳的貧窮,只是霍司容、林奇山、林硯,帶給他的,是銘刻于精神上的痛苦。
那些傷害,只能以真心來填補。
謝宗耀和謝夫人待到晚上,帶林襄出門吃了頓飯,謝夫人親手喂的,飯後又将林襄全須全尾地送了回來。
謝夫人無奈地同霍司容解釋:“他非得要你。”
霍司容點了點頭,望向戳在角落鼓着雙頰生悶氣的林襄,心裏溢滿了感動,低聲說:“謝謝,您和謝董明天再來看他吧。”
夫妻兩便依依不舍同林襄道別,去醫院附近的酒店住下。
謝家夫妻在寧北待了足足半個月,每天也不做別的什麽,就陪林襄玩兒,哪怕第二天林襄就把他們忘得一幹二淨,他們依舊锲而不舍地哄他。
霍司容看在眼裏,他也明白,夫妻兩是真的愧疚,自覺虧欠了女兒;也是真的疼愛林襄,畢竟現在的金魚腦傻子林二每天天真無邪地活蹦亂跳,很難喜歡不起來吧。
有一天,謝夫人帶林襄出門溜達,謝宗耀找到霍司容,神情非常嚴肅。
霍司容當時就有預感,他們打算帶林襄離開了。
這段時間,謝家夫妻幫他分擔照顧林襄的重任,霍司容身上的擔子卸了一大半,骨傷好得快些,雖然還是坐着輪椅,不過能夠自己磨磨蹭蹭上輪椅車了。
謝宗耀開門見山道:“我們為林襄預約了一位美國的腦科教授,經驗豐富,經手過不少像林襄這樣的案例。”
霍司容沉默地聽他說,手裏捏着那位腦科教授的資料,一頁一頁仔細翻看,擔心稍有遺漏贻誤了林襄的病情。
美國腦科教授的履歷在同行中絕對出類拔萃,他的病人大多是國家政要、皇室成員。
謝宗耀見他神情稍動,趁熱打鐵勸他放手:“教授行程安排得相當緊湊,我們也是托關系才預約上的。要不你勸勸林襄,如果失去這次機會,他的毛病不知何時才能好起來。”
“可靠嗎?”霍司容同他确認,謝宗耀鄭重點頭。
霍司容陷入沉思,牆上挂鐘的鐘擺足足搖了二十下,他才緩聲開口:“我不放心。”
謝宗耀面色凝重地盯住他。
“我将他送出去兩次。”霍司容抓緊了扶手,手背暴出青筋,他寒聲說:“兩次,每一次都對他造成無可挽回的傷害。我不放心。”
謝宗耀嘆氣:“可他的病,不能一直這麽拖着。”
霍司容扶住額頭,糾結得整張臉都皺成了一團。
“能請那位教授來寧北嗎?”
謝宗耀雙手交握,上身後仰,望着天花板沉思許久,他說:“我試試。”